曾响咚的一声跪下,听着人膝盖就疼,就见曾响哆哆嗦嗦地抱着沈吟的腿,像是一撒手他就会把自己斩首示众,哀嚎之话断断续续好歹连成了句:“大人我错了……我我我……我没有藐视朝廷命官啊,我和大哥都没有。我家一共就六七……不不……是十五口人,算上我未过门的妻就是十十六……还有两条狗一缸鱼,鱼太多了数不清有多少只……”
“明白就好。”沈吟甚是满意,不吝啬满脸洋洋得意,如桃花贴面,“对了,这事别跟居同野说听到没,本官这次来是有任务在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听到听到……”曾响把胸膛拍得咚咚咣咣一阵春雷炸响,指天立誓,那叫铿锵有力振振有词,“我曾响再此立誓,一定遵从,如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又觉得这寻死觅活的话全无可信处,得有个新奇的让天仙一般的县太爷相信无疑,“到手的媳妇飞了!”
沈吟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威慑力翻倍:“你有媳妇了?”
谈起媳妇,曾响犹如吃了十万个豹子胆,爬起来傻笑道:“有了,才定下,等她大点就娶回家。居大哥偷偷看过,回来告诉我可好看了。”
沈吟暗骂他傻,面上不改颜色,似是无意:“居同野呢。”
曾响欢喜未散:“居大哥还没,大人您给居大哥说一个?”
沈吟磨牙切齿地踹他:“禄蠹!”
曾响常常平白无故的挨骂挨打,习以为常,不知哪里犯错惹恼了他:“大人是饿了么?锅里还蒸着馒头。”
“去把居同野给我叫来。”沈吟醒来不见居同野,怪想念的,又招呼道,“回来!先把馒头拿来。”
·
居同野就知道沈吟醒了之后不会有好事,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还不时常闹个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幸运的是衙门里只有两人,不幸亦如此。
衙门里没有仆役,沈吟把曾响当仆役使唤,又把居同野当随从,要求他时刻跟随,听从吩咐,不可懈怠。
居同野知道暇州不可能出案子,跟着沈吟不过是端茶送水捏腰捶背,捕快虽算不得什么官,但也守卫一方安宁寸土不侵,哪里能做随从贴身伺候,自是万万不从,连推说巡街此等要事不得有松懈。
沈吟料到他会如此说,早有准备,好整以暇道:“曾响去了。”
居同野上上下下没找到曾响,当下只想冲到街上揪住他噼里啪啦爆揍一顿。
沈吟也不为折腾人,免得居同野脾气上来认定是作践,他识人善用的本事炉火纯青,不过几个照面就摸清楚了居同野的脾气,因为天生带笑,更显得和颜悦色,似撒娇似撒泼:“去把过去的卷宗拿过来我瞅瞅。”
居同野见他面带桃花的样子甚美,可美用在他身上是亵渎,见他那纤细弱柳身总是笔直挺立,而自己那些花儿的感觉更是一种冒犯亵渎了。不过竟然想要卷宗,这小疯子还真把自己当县太爷了?
见居同野迟迟不挪脚,沈吟往椅子上一坐,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桌面上,一声一声地向上蹿着,直蹿到居同野心坎里去。
沈吟问:“怎么,不成么?要我亲自拿?那也行,你指路?”
第四章 同归家里
居同野不是不愿意给他拿,只是那卷宗一张张写着“闲来无事”“万般无事”此类的话,寒冬腊月时全被他拿来引火点柴了,倒是还有些旧的剩下,不少都比居同野从业年时长,又脏又旧又潮。
沈吟这人,嘴角一勾一翘一平一耷,居同野就缴械投降,撸起袖子把又脏又旧又潮的卷宗搬过来,堆满了空荡荡的书房。
上个茅厕的功夫,沈吟再回来竟不敢下脚,不得不逃去门外甬路大喘气。
居同野靠在门边,瞧着那身温和颜色的外袍衬托得那人像地里抽出的嫩芽,好像这霉潮是自己故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搁几天?”
沈吟也不答话,忽的深吸一口气,蒙头冲进去。
居同野一愣,正准备救援,就见沈吟阖眼抱着一摞冲了出来,撂在甬路上,盘腿坐下,捏着鼻子翻看。居同野瞧着他正经模样,想也罢了,就陪他玩一玩,左右也玩不了多久,出不了什么岔子。
“你念书,念的好?”居同野问。
沈吟哼哼一声,摇头晃脑满脸擒着得意:“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博览群书。这是别人用来形容我的原话。”
居同野笑笑,虽然听不懂八斗和五车究竟是多大的学问,但也知道沈吟是在给自己贴金。
沈吟把脸和眼贴进字里行间。卷宗散的一页一页,不成章法,沈吟看完一页,便贴在甬路的砖地上迎着艳阳晾晒。那纸张黏黏糊糊,正好粘在地上,风也吹不走。
居同野在他背后瞧了片刻,听不到其他吩咐,也不知是否该给他端茶送水递手巾擦个手。
沈吟开始还小心的用手指拎着,拎到后来不管不顾,如捧珍宝视为己物,有张他拿起就不撒手,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两只手手心手背手指甲里藏污纳垢。
居同野原以为沈吟如此作为不过是敷衍,装出个县太爷的样子来叫他看,没想到他还真看下去了。
沈吟看下去了,居同野却看不下去了,寻了块抹布湿水拧了,瞧着觉得眼熟,似乎是曾响抹地抹鞋的那块。衙门里确实只有一块抹布。居同野顾不了那么许多,盘腿坐在沈吟身边。
居同野抽出他的一只手,肌肤像才浸泡过井水,滑腻沁心清凉无汗。白净的胳膊蒙尘也赛霜雪胜细盐,不敢细瞧,睁眼当作闭眼,仔细擦干净,手指一擦关节就咯噔直响。居同野还以为是自己太用力弄疼了他,不好意思起来。
沈吟斜眼瞅着,眼里不是一点意思也没,他看着显小,实则而立之年,莺歌燕语堂皇场面见过无数,没有拿不下的。但对面看似忍着其实眼里着实一点意思也没,沈吟也不是没皮没脸不懂害臊,只是怕他是个没意思的。
居同野替他擦干净双手,指甲缝都细细扣了一番,擦完也没说话,沈吟没来得及瞅他脸色,人就甩甩抹布走了。
沈吟瞅着那块晃晃悠悠的抹布倒觉得眼熟,忽觉得两手被擦过的地方瘙痒难忍:“这不是曾响擦地那块吗?我睡醒时他拿着这块擦地来着。”
居同野嗅了嗅抹布,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味,还以为是沈吟身上的味儿染上了:“看着脏其实一点也不脏,不信你闻闻。”
沈吟啧了一声,看着被抹了一遍的手指,竟然觉得亏了血本,这个本他得空手套白狼套回来不可。有人爱银,有人喜金,有人偏好俊男靓女一掷万金的花下风流,沈吟好的正是他眼前这口,暗叹此行定然不虚。
·
酷暑盛行,日头毒辣狠绝,街上到处是西瓜摊子。居同野赚不来大钱,因而特别会吃,一文钱吃得出两文钱的法门,挑的西瓜九成都是红润沙瓤,一口气买了六只大西瓜用麻袋背了回来。
沈吟靠在门首翘首以盼,是时火日当空,云如蚕丝清清淡淡。居同野把西瓜送进阴凉的柴房堆着,又挑挑拣拣一番抱了个大的出来,放进水桶预备沉入水井里先镇着。
居同野有一把用不尽的力气,沈吟的目光不加掩饰比日头盛旺,他如芒在背浑身绷紧,旋转辘轳放下水桶,他越紧张力气越不听话浑身乱蹿,像衣服里钻了只肥鱼,刺啦一声掖下裂了大口子。居同野赶紧夹紧腋窝,更是慌张,偷偷摸摸瞄了门边一眼,人已经不见了。
沈吟连忙跑回屋内脱了外袍,他这袍子看似普通实则怎么扯都扯不烂,又见书桌桌面裂了条缝,几乎将整个桌面三七劈开。一面磨拽,一面叹自己今儿要走桃花运!
居同野擦了把涔涔热汗回来,就见沈吟手持绣花针,坐在台阶上认真地缝着外袍,便好奇地过去看,新奇的很:“你还会缝衣服。”
“没办法,衣服烂了么。”沈吟说的怨怨念念。
居同野欲言又止,心思写在脚上,一双大脚也是想上前又不敢上。
沈吟瞄着,那脚似乎踩在他心上,也不上来,也不下来,像是有意吊着他。他最会把握,捏得准确,适时道:“有什么要缝的拿过来吧。”
沈吟知道居同野在这里只有身上这么一件衣服,正期待着他脱下来好欣赏一番赤条条腱子肉,谁知大脚一转,人跑了!沈吟转念一想,以为他是害羞害臊,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故而躲在屋内,可他出来不也得光着半个身子么,又有何不同,真是多此一举。
想着,沈吟就看见居同野拎了个麻袋过来,既没宽衣也未解带。
那麻袋正是用来装西瓜的,居同野平日里用它装杂物,只此一个,今日刚发现裂了个拳头大的洞,许是被老鼠钻了,心疼不已,亟须补一补:“给这个补一补?”
沈吟瞧他把破麻袋当宝贝疙瘩心肝肉,低下头的俏脸已化阎王殿前夜叉鬼,怒不像怒,嗔不似嗔:“补不了!针太细!”
居同野耳聋眼瞎心蒙猪油,听不出来,以为他是不肯。
沈吟瞅他那样子,只想把针扎他眼里,他的意思那么明显张扬,偏生这人不开窍,既然不用眼不如就彻底瞎了的好。气归气,沈吟知道只能气自己,抢劫一般扯下麻布袋丢在脚下:“待会儿找根粗的再补,把你身上那件脱下来!”
居同野夹紧的腋窝倏尔垮下来,没想到还是叫他看见了,只觉得脸被丢光殆尽,只想掩脸遁地逃之夭夭。
沈吟来劲了,把手中的东西一丢,双手并用拉拉扯扯。
“好了好了,我自己脱,我可以自己脱。”那手甫一附上腰袢,居同野只觉得筋骨软麻,又像是在朗朗乾坤被黄花闺女看尽了身子。然而沈吟并不放手,居同野怕拉扯之际伤到人,只得缴械投降,由得他任意行事。
沈吟在这方面,可谓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一面把密密麻麻的小心思小举动做到完美无瑕,一面剥下居同野的长衣,在古铜色精健身子上不着痕迹地吃了个心满意足。
居同野脸红心里沸腾,到没有繁冗心思,只纳闷进澡堂子都无所谓,怎个儿如今不过被看一眼,便燥得慌。
沈吟趁机吃豆腐,居同野则趁机瞅那张精致的脸,也不嫩也不娘,就是有种言语形容不出的好看劲儿。他一针一眼地补着衣服,眉眼间透着看书时专心致志的模样。
居同野则想小疯子一会风一会雨,孩子心性,好养的很。一想到他要被爹娘领回去就怅然若失。银子是好,不如小疯子贴心,所幸晚几天再替他寻找爹娘,多养几天也挺好,便道:“吃西瓜吗?”
“吃!”沈吟脆生生道。
·
沈吟也不要居同野养,包里碎银子加起来一共三两二钱,一并给了曾响叫他负责一日三餐。
曾响甘愿为奴为仆还眉开眼笑,是真心佩服沈吟此人,不是因为他是县太爷,而是觉得沈吟身上有凌云之气,说起话来博古通今不似凡夫俗子。不过曾响这样,在居同野眼里就是过了,没皮没脸贴着小疯子,丢人现眼。
居同野和沈吟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愿见人颇似两个小家碧玉,日日整理卷宗 ,渐渐配合娴熟默契,一张一张贴在砖地墙壁又擦又晒,擦净晒干再收拾妥帖。
暇州有位货郎,往返葭县和本县倒卖货物赚取差价,居同野和他是远方亲戚,关系太远辈分已不知如何排。因为有这层缘分,居同野拜托他帮忙打听。这日货郎终于回来,赶着天色尚明,告知居同野没有谁家走失少爷。
居同野担心里面那人听见会大吵大闹,只来得急匆匆听了半句:“丢男娃的没有,丢媳妇的到有一个。同野,你屋里那个真的是男娃不是小媳妇?你莫不是藏了个小媳妇诓我是男娃吧,你让我瞅瞅——”
居同野瞥见曾响一颠一簸地扛着个麻袋来了,更不能多说,忙不迭把人连轰带攘推走了。
家中地里花生落成,曾响他娘装了一麻袋叫他给未过门的妻子送去,他自己便克扣了半袋扛回来给县太爷打牙祭。
居同野一听不是孝敬自己的,甚至没有提自己一句,挑挑拣拣捏了个三仁花生,仁塞进嘴里,壳砸在曾响脑袋上。
沈吟想帮忙,居同野和曾响都不叫他干,明明沈吟年长身量更高,偏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这些天天气炎热,外袍总是汗津津的,曾响每每晚上回家前都给他洗干净晾在院里晒月光,翌日醒来就能穿上。
两人合力揉搓干净花生,发现锅又太小,还不够曾响一人垫肚子,何况三人嗷嗷待哺口水直流三千丈。居同野敲了三户门,终于借了口大锅,直到夜色清亮方才撒了大把的盐上灶熬煮。
厨房里的柴是以前居同野上山砍的,能省几个柴火钱,居同野是把衙门当家用,回不回家都一样,只在铺盖让给了沈吟之后,才夜夜回家歇息。这几日居同野没空上山,又不好意思叫曾响去捡,曾响不会捡只会买,原本算计能再烧几天万万没料到今夜还有锅花生,柴堆见底,一根一根吝啬地填进灶台,一锅花生就着柴火余温完成那最后一分火候的磨练,终于以饱满香糯的滋味进了三人腹中。
腹中吃得圆滚滚,晒过月光,曾响照例烧洗澡水骤然发现连削牙签的柴都找不到,他扭扭捏捏地走出厨房,羞红了脸,磕磕巴巴的邀请县太爷光临他家屈住一晚。
沈吟浑身黏稠难耐,扯着外袍的领子露出雪白的胸膛,夜里居然显得他有些微醺,颇有些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