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安一听,拉着居同野不让走。
居同野只得道:“家里来客人了,沈吟在作陪,我就是来送个扇子。”
易金钦暗里瞧出这人前兄弟人后夫妻的关系,不点破是因为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两人的关系有点像他和儿子,都是相互间做个伴,互相养老送终,没什么不同。他想既然能放着客人不管来送扇子,估计那人是沈吟的客人。
留客的话还未出口,易安安就抱住了居同野:“不走不走不走——”
说罢易安安就拉着居同野朝屋内走。大堂内桌椅板凳都被擦得纤尘不染,滑亮几近可做铜镜,易金钦每晚打烊后都亲自打理,尽心尽力,倒是比对儿子还差一点。
居同野想张圆来找沈吟大抵是要事在身,否则也不会远奔千里之外,他既帮不了忙,说不得还捣乱,也就留下来吃饭。其实是因为这顿晚饭可以捡没卖完的糖水吃,平日里吃芝麻糊易金钦不肯收费,居同野总不能塞药还他,因为只敢吃最便宜的芝麻糊,偶有意外能吃点别的,早就馋得不行。
三人不过埋头吃饭,居同野瞧易金钦给易安安夹菜,想起沈吟就是如此,碗里的菜都能搭成小山。其实沈吟吃的比他还多些,虽然荤素不计,刚开始时吃糠咽菜也毫无怨言,早早饿了肚子也从不抱怨。
一时入情太深,居同野看得眼红,易金钦忍不住也给他夹了菜。
居同野受宠若惊接了菜,又捧着碗看着这对父子。四方的老榆木桌上油渍斑斓,父子二人只隔了个桌角,他是个多余人插不进去。哪怕如今和他同坐一桌的是对父子,居同野仿佛感觉沈吟正在身边,如影随形从不分离。
恍惚间,居同野发现易安安那只破布娃娃竟然坐在第四只椅子上。
一桌四椅是标配,易家父子寻常只用两只椅子,椅子已经坐得要散架,还是居同野替他们修好的。居同野也没什么木匠手艺,不过是活做得多了,尝试一番罢了,现在椅子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易安安是个坐不稳的,双腿盘到椅子上,如荡秋千般前后晃动椅子,声音响亮倒是搅得不安静,犹如一伙人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那娃娃要么在易安安胸口里,要么在他手上,哪里见过这样在对面椅子上的。居同野一时好奇,随口问了一句。
易金钦倒是平静,答道:“一起吃饭嘛,安安当他也会吃饭。”
易安安这小子死活学不会用筷子,易金钦早就放弃,易安安还是个倔强小伙从不叫人喂,居同野看不惯他吃顿饭吃一半撒一半的行为,粒粒皆辛苦,纵然不是他的辛苦。他倒也教过,最后气得摔了筷子。易安安抬起脑袋,嘴角的饭粒黏成了花瓣形,道:“是啊,娘也要吃饭的。”
居同野知道易安安管这娃娃叫娘,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默不作声吃饱喝足,准备帮他们收拾完再告辞。
易金钦哪里能让客人收拾,奈何易安安和居同野面对面蹲着洗碗泼水,油汪汪的水花沾到脸上手背上,灯光辉映留下五色彩光,少年朗声大笑美颜如花,叫他忍不住驻足留恋。
居同野多少有些可怜他们,眼见如此,也就陪易安安玩了下去。易金钦将厨房收拾干净,拿着块洗僵的白抹布倚在门边擦手,才吹熄的烛灯灯芯顶着一缕青烟,他背后的灶台上搁着满满一碗饭,晚上吃的不少,没有剩余,估计是刚做完就盛出来了。
绿叶菜和肉食码放整齐,仿佛一种恭敬地奉献。易金钦有个好手艺,厨房不在话下,居同野没有给他打过下手也没进过厨房,半掩的门后露出供桌的一角。
易金钦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店里雇的伙计只管一顿午饭,易安安的起居都是易金钦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这碗饭是给谁的?做完饭后还要特地盛出一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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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枝头,十分清亮,却没那人一分好看。居同野终于能告辞回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也走不下去,必须小跑。
生药铺的院子比衙门的后院小得太多,杭州毕竟寸土寸金。后院摆了张桌子便占去一半,沈吟一脚踩在空酒坛上,如踢蹴鞠,酒坛撞到桌腿再弹回来。
一滴都没浪费。
沈吟和张圆的酒量都是极好,哪怕沈吟已经许久没饮酒,区区一坛也不够两人分的,醉不算醉,醺不算醺。
“你不是说你以后不喝酒的吗!”居同野嗅着未散的酒味,在鼻子前扇了扇。
好不容易抓了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沈吟一手支颐眯着眼睛看:“留你饭了?”
居同野被他这么一打岔也不想说什么,弯腰捡起酒坛,拍了拍上面的灰:“还要还回去,踩烂了怎么办。”
沈吟定定看他说话,忽的欺身过来,作势要抱。
居同野飞快地瞥了眼张圆。沈吟啧了一声,正要转头,一声令未下,张圆施展轻功一闪而过,只见人影如飞蛾扑火,紧接着就是膝盖骨磕在门框上的声响,清脆入耳。
张圆随意一闯躲进了储物间,堆积的全是一筐筐和一袋袋的药材,浓郁药味侵入鼻腔,瞬间酒醒大半,还扯着嗓子道:“你们随意,我作壁上观。”
沈吟抄起酒杯反手砸过去:“你别跟老付学念书了,有辱斯文!”
他这么一打岔,居同野趁机抱着酒坛躲开,沈吟没能抓住他,道:“信不信我叫张圆把他嫂嫂绑起来。”
“信你,但他不敢。”居同野躲得比酒坛子滚得还麻溜,见他不像耍酒疯,意识到他不过借机撒气,逞逞许久未逞威风。
张圆也听见了,生怕被找麻烦,赶紧解释:“大当家的,我不敢,绑谁也不敢绑嫂嫂啊,虎胆龙胆都不敢呐。”
这个该死的张圆,不该说话时就跟话匣子漏了似的。
居同野想起正事来,把酒坛子往桌上狠狠一磕,怕磕出个好歹来倒地有分寸。他没喝酒,倒是被熏红了脸:“有正事跟你说!你就不能冷静会。”
沈吟往椅子上一坐,想着反正天大的事也比不了春宵一刻,且听他怎么说,抿着嘴收敛地笑:“附近又开了家生药铺跟咱们抢生意?”
居同野头疼似的锤了锤脑袋:“不是,隔壁易掌柜好像在养鬼。”
好似熏了安息香,只能听到井中地下水悄然流动的声音。张圆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只眼窥探。
沈吟笑得很淡,眉头却拧得深沉,如被烟笼的玉皇山,语气也极淡:“这旁边又是灵隐寺又是雷峰塔的,不应该。”
居同野只得他这是放在心上了,便道:“我在易掌柜家吃饭的时候,发现他在摆菜上桌前多留了一碗饭,菜肉堆得整齐,明显是给某个重要的人留的。最关键的是,我偶然瞥见他在厨里摆了供桌。他家原本没有这些的,被我看见还躲躲闪闪想要遮掩。”
沈吟不在乎人家供奉鬼,光天化日人模人样,阴影下谁还没个畜牲的时候,不过既然只有一墙之隔,不管不成,谁知道哪天一不留神就不长眼了觊觎他的人,防范于未然总没错。
“张圆!”沈吟喊了一嗓子。
张圆怎么蹿出去的怎么蹿了回来,刷的一下出现在沈吟身后:“大当家的您吩咐。”
沈吟朝隔壁扬了扬下巴,轻言慢语也带了些不容抗:“都听见了吧,去看看。”
“等等!”居同野赶紧拦着他,这一拦多了些肢体接触,就见他的一只手正好搭在张圆胸前。平日里跟两个伙计干粗活,没少肢体接触,他浑不在意。
张圆如鹰隼猛地蹿到角落,抱头缩成一团,心中默念:“我是块石头是块石头,他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不对……我是块石头是块石头,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沈吟愣了愣才明白张圆这是在躲什么,不由得眉开眼笑,衬得天上月也拿帕子遮脸羞于见人。
居同野当他们兄弟玩笑,他和曾响不也这么闹腾的么,便挠了挠脖子,天热沾了一身汗好不粘腻:“我是想说我也一起去,看看情况,免得张兄弟伤了那父子。”
沈吟知道他的心思,头也不转道:“张圆出来,不揍你,我也一起去看看。你嫂嫂对那对父子挺上心的,怕你擅自行动,拳脚无言伤了人。”
第七十六章 番外4——易记糖水3
居同野手脚勤快但笨手笨脚,飞檐走壁的动静如怕人不知似的,在张圆的帮助下,好歹没惊瓦。沈吟手脚倒是轻,是个惯于爬房梁屋脊的。
他们三人趴在二楼的屋脊上,院子已静,瓦下传来动静,烛光透出来约约绰绰地照着厨房门。那门紧闭,看不见里面有什么。沈吟伸出食指戳了戳张圆。
张圆会意,指间力道拿捏得当,在黑瓦边一扣,食中二指间夹着薄薄的一片,看形状好似块新鲜鱼鳞,旋即朝厨房门上一拍。瓦是黑的,门是黑中透白,瓦片扣在门的缝隙里,毫不起眼,门被瓦上的力道推壤,“吱呀”一声开了。
供桌上,一缕香即将燃尽,碗里的饭还未动,离得有些距离看不清灵位上的字。倒是能看出字体描金,破布娃娃如孝子倚靠灵位,竟然还有三锭银子。
张圆压低声道:“至少五两一锭,好家伙一出手就是十五两。这鬼够黑的。”
居同野不解何意,看向沈吟,正要询问,沈吟就示意两人都闭嘴。
果然片刻之后,身下楼里的门开了,有人快步走下楼,脚步踩在实木上咚咚有力。
易金钦听见门开的声音,以为是风大,未曾在意,心里如发霉。
易安安从二楼的窗中探出脑袋:“娘回来了?”
易金钦赶紧摆手:“快回去,关上窗,别看!”
易安安依依不舍地拿叉竿放帘子,缩在竹帘后头,只能看见个漆黑人影。易金钦原地站立,就见那人影缓缓移动,到了帘子边才不动,帘子被掀开一角,正是易安安在悄悄张望。眼见他爹在楼下瞪着他,易安安如受惊小兽张皇失措,忙不迭跑到床上,被子一掀脑袋钻进去。
易金钦这才放心,心里的毛糙又起,觉得脏器如豆腐般发霉,眼角尽是密密麻麻的细纹,不安地四下瞥着,晃动的时候皱纹飘飞仿佛衣上褶皱,似乎在躲避什么。
他踮着脚靠近厨房,小心翼翼又谨而慎之,直到不能更进一步,前倾着腰一把关上门掉头就跑。居同野还未从他的一番动作中缓过来,易金钦就已经上楼。
沈吟轻轻拍了拍居同野的肩,不过是想唤他,谁料这一下叫居同野吓得不轻。
张圆屏息静听,脸色一变问道:“人走出来了,要躲吗?”
沈吟不紧不慢道:“当然。”
三人才下了楼顶,易金钦便匆匆走到院子里,月色姣好,夜色愈发显得阴毒,屋脊上空空如也唯有屋檐四角如禽鸟展翅欲飞。
没有瑟瑟阴风,倒是人自己吓唬自己。沈吟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居同野专心琢磨,眉峰颇有些深沉,似个做大事的豪杰:“不对,肯定有什么。”
“你再不回去,就要有什么了。”沈吟怒道,一手拉扯他的脸,另一只手要扯腰带。
“有人!”居同野急忙道,双手并用抓住他覆在腰上的纤细手腕,入手冰凉滑腻像是西瓜皮,谁知抬眼一看,院里空荡荡的,储物间的门兀自震颤。
居同野赶紧道:“你等会,我去准备个地铺给张兄弟。”
杭州地皮太贵,有个院子已是奢侈,因而根本没有多余的客房。
沈吟对张圆的表态大觉满意,颔首称赞:“他才不用你操心,瞧瞧人家多有眼力见,就你是个不识情趣的。”
张圆太有眼力见,早早躲开,储物间味大,药味熏多了还不如脚气臭气熏天能叫人忍耐,习武之人只用嘴呼吸也就闻不到了,可惜药味是无孔不入见缝则钻,悲痛欲绝地蜷缩起身子,靠在麻袋上颇有一人一麻袋相依为命的凄切错觉,整整一夜沉浸在风雨飘摇之中,妓院里的败柳残花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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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将撒窗扉,生药铺和糖水铺一如既往正常开门营业,张圆睡得迷迷糊糊,听闻门被人推开,还以为是小伙计进来拿药材,眼皮都懒得抬,换了个方向继续睡,挤得麻袋沙沙作响。
张圆呢喃道:“你要拿什么就拿,莫要吵爷睡觉,出去记得关门,太阳忒不要脸刺得眼皮疼。”
居同野转头,阳光夺目确实刺得眼皮疼,不过被晒了瞬息的功夫,脖颈恍如炙烤,脚步一挪挡住门口的光线,带着商量的口吻道:“张兄弟……”
这声音犹如九天神雷,,张圆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哪里顾得了居同野在说什么,两个大男人同处一室叫沈吟看见,还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贪生之心直冲天灵盖,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都是屁话,奴颜婢膝就差当场跪下,呜呜咽咽道:“嫂、嫂嫂,可怜可怜小的,记得劝大当家的下手轻点,我虽然皮糙肉厚还是怕疼的。”
“他怎么会对你下手呢。”居同野没弄明白,倒是不忘正事,“有件事特地拜托张兄弟,我且去糖水铺稳住那父子二人,还请张兄弟潜入后院厨房看看究竟。”
张圆脑袋一伸,战战兢兢地询问:“可是大当家的意思?”
居同野怕他不愿意帮忙,只得狐假虎威:“是他的意思。”
死里逃生的感觉太过美好,花儿肥美叶儿嫩绿,光芒万丈人间团团圆圆。张圆拍拍胸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去。”
居同野所谓的稳住,不过是去糖水铺吃碗不要钱的芝麻糊,顺便拉着易安安说上两句话,有易安安在不怕易金钦不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