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古代架空]——BY:tangstory

作者:tangstory  录入:06-16

  他一刀斩去挂锁,退后两步,用刀鞘架住箱内猛然窜出来的活尸。
  “……我以为,”挽江侯垂目看着身前面目狰狞,却身高尚不及他大腿的活尸,口中涩道,“……他们已经死了,再不能算是人。”
  可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这小儿样貌的活尸虽已现出真形,但死前大约没受什么苦楚,浑身上下不见外伤,只有额头破了一块皮肉,还是他在箱中自己撞出来的。
  他的娘亲死前护着他,死后也要护着他——满镇活尸皆被降魔佛音中激起凶性、神志全无,但上赶着去杀人的尸群中,偏有一个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自家孩儿锁进了衣箱里。
  她还是人吗?她在想什么?是不想她的孩子去杀人?还是怕人杀了她的孩子?
  挽江侯不知道,只认出了这孩子——他们第一次入镇时,在早点铺里耽搁了一会儿,他们一家便吃完了早饭,他娘带他出门打水,他吮着指头回头去看不认识的哥哥,满脸好奇神色。
  而那拎着木桶的年轻妇人长什么样,边涌澜是彻底记不得了,无非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涌澜,莫要自责。便是有罪,罪亦在我。”
  边涌澜听僧人如是说道,那语气仍是平静漠然,手中竹杖却迅疾地点上尸首眉心,明明一点即离,却留下一个深可入脑的伤口。
  然后僧人单膝跪下——他不待尸首倒落,便躬身伸手,轻轻托住尸体后脑,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而后单膝跪地,一手执佛礼,一手抚过孩子的眼,为他合上眼睛。
  “先离开此地再说吧。”
  昙山言道,当先走出门。
  于是两厢无话,沉默地越过死,走向生……却竟然求生无门。
  第三次站在镇口,望着镇内熟到不能再熟的晨起忙碌之景,挽江侯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大抵是喜忧掺半吧——喜的是这满镇人又活了,忧的是,这满镇人又活了。
  这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挽江侯暴躁得和重新变作幼兽大小的狸奴一起炸了毛儿,昙山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本侯心情不好,你最好有话快说。”
  “这镇子依山而建,我本以为是全镇人口遭遇了天灾,被山石掩埋,死于非命者心有不甘,方才尸首不朽,生欲尚存,终化为行尸,齐心协力构造出这一方尸障。”
  “那现在呢?”
  “现在贫僧认为这是人祸,”僧人语气蓦然转冷,“若我猜测无错,此地怕是被人布了一个法阵,且这阵……”昙山竹杖一点,飞身跃上镇口的石坊,留下一句令边涌澜着实没有想到的结论,“且这阵出自我的师门!”
  “此阵本是封存保全之法,譬如狸奴,它的元神是一头不应现世的异兽精魂,先师不愿它造下无辜杀孽,又不忍它消散于天地,故在一具山中寻得的猞猁尸骨上刻下这个法阵,让它借一个躯壳容身此间。”
  挽江侯随昙山一起跃上牌坊,听他细说分明:“所谓人的魂魄,原是生前意念,死后意念无知无觉,却暂存于尸身之中,一时半刻不会消散,”僧人眼望着镇中村民,村民却似看不到牌坊上立着两个大活人,“头七之说便是由此而来——七天之中,执念不深者,意念自会慢慢消散,重归轮回;执念太深者,则变作成形阴魂,再入不得轮回,日日徘徊在亡身之地,不得解脱。”
  昙山说完,往前半步,执杖的手掌一松,手中竹杖凭空自立。
  僧人袍袖一甩,左右两手同时结印,双手一托,口中断喝:“升阵!”
  只见道道金芒平地而起,迅疾地往来交错,瞬息遍布整个镇子,升起的金芒在半空中汇成一个庞大复杂的图纹。
  那繁复非常,却自成其意的笔划令挽江侯无端想到失却的那枚印——撰宝册中虽然没有绘下印的整体形貌,却拓下了印上的两个字——单凭直觉,他便推测这“一字成阵”中的一字,定与印上“长安”二字系出同源。
  “此阵在我的师门使来,只能封存死物,阵成时阵中如有生灵,则随之生机立绝,”昙山语气惯常清淡,此时却连挽江侯也能听出言语中的怒意,“若在布阵时,尸首中的生前意念尚未散尽,那便被生生留存在此间,如成形阴魂般不得解脱,不能轮回。”
  “…………”
  “这满镇百姓先遭遇天灾,后被布阵者强行困在了生死之间,又因阵成后尸体不再腐烂,才不得不受尽煎熬,化为活尸。”
  ……这也太作孽了,总不能是你师父干的吧?
  挽江侯犹豫了一下,没敢真把这话问出口,怕把和尚气出个好歹来,剩他一个人面对满镇躁动的活尸——许是因为昙山催动封印法阵现出形态,这回他们不用与泼水的小娘子对切口,满镇尸首已嗷嗷有声,你推我搡地涌到了牌坊下,眼见有手脚利落的已经准备开始爬了。
  “你师门的东西你总有办法解吧?”挽江侯横刀以待,口中却不换气地忙活道,“先说好杀了他们也没用就算是有用我也不想再来一次了怕折寿!”
  “此阵我自外可破,身陷阵中却无强破之法,”昙山不见急色,只淡声道,“先前以为他们只有生欲,并无七情,现下看来有一法未尝不可一试。”
  “那就试!”
  “我这门功法本只作用于生人,你若看到什么都不必理会,俱只是镜花水月,”昙山边叮嘱了身旁人一句,边解下缚眼的布带,又转而吩咐狸奴道,“你看顾好他,不要让他掉下去。”
  “这牌坊再高个十丈本侯也不会……”
  挽江侯本欲说他才不会腿颤脚滑掉下去,却在下一瞬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愣愣望向天际。
  昙山在他身前半步,他看不到僧人睁开的双眼,只能看到天际奇景,倏然乍现:一字成阵时金光磅礴,声势浩大,也可称得上是世所罕见的奇景,但与眼前的景象比,却又相形见绌。
  眼前景色怕是只有见龙可比——见龙蔚然壮观,而眼前乍现的佛境,却是圣洁非凡。
  天际之中有千顷莲海无声绽放,开而又谢,谢而再开,开谢间莲瓣化为甘露,淋淋飘落,却沾衣不湿,触手无痕。
  朵朵佛莲汇成一片莹润的白芒,那落下的细雨便也闪着盈盈的泪光——佛怜众生苦,落泪成甘霖。
  边涌澜不由走前半步,与僧人比肩而立,侧头去看他……你哭了吗?
  他似被魇住一样慢慢抬起手,想要去拂拭僧人面上并不存在的泪痕,又在指尖碰触到他的侧脸前就停下动作。
  他听到僧人轻声开口,不是经文,亦非梵唱。
  他只是双手合十,垂眼望向人间,给这方饱受苦难的尘世,一句低声允诺:“汝之所欲、所贪、所恨、所憾,皆由吾代受之。且忘此生,相予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大师终于快不用瞎了,可以每天顶着又好看又面瘫又禁欲又神棍的脸在澜澜面前晃来晃去了。
  澜澜:……这是要我死吗TAT


第八章
  ——师父,何谓众生?
  ——你要自己去看、去想、去懂得。
  昙山修习的功法名为“众生相”,天下万千佛子,只他一人得此传承。
  ——又何谓圆满?
  ——到时你自然晓得。
  昙山看了,想了,懂了,却晓得这门功法,他距离修习圆满仍差一线。他的师父,师祖,或再往上追溯,无人迈过这一线,一线之距,遥若天壑。
  昔年开堂讲经之时,他还触不到这一线的门槛,而今却已超越了他的师父,令这天下所有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所有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
  十年苦修,一朝开禁,他接引被困在生死罅隙中的人去往彼岸。
  他们终得了平静,留下欲念贪嗔,怨憎苦痛,皆由僧人代为承受。
  但这苦痛也算不得什么——不妨去看一看佛前善男信女,日日夜夜求的是什么?
  那才当真是欲山千仞,苦海无涯。
  然而到底这门功法本只作用于生人,现下强行要许不能往生者一个来世,便连昙山也十分难消受业力中的死气,面色逐渐灰白。
  挽江侯眼见满镇活尸神情转为安详,身影慢慢消散,却在莲海化雨、至静至圣的美景中,突然沉步、挥刀,挥出翩若惊鸿的一斩——只见一道黑影,不知在这镇中潜伏了多久,竟忍过了伏魔佛音,亦不怕度世功法,只为趁僧人功成之际,最不设防的刹那,猛然窜出直取他的胸口!
  边涌澜自极近处方才看清,那道黑影是由密密麻麻的黑虫组成,被他一刀斩成两截,后半截一击不中即倒飞而逃,前半截却不甘功亏一篑,眨眼化为利爪之形。
  瞬息间变斩为拍,囚龙刀准准打落那只利爪,只是到底迟了一刹,爪尖未能掏上僧人心口,却仍狠狠划过他的腰腹。
  “追。”
  昙山并不顾忌伤势,启唇轻吐一字,便见狸奴浑身爆出一团白芒,整只小兽幻作一线白光紧追逃走的黑影而去。
  一字甫落,昙山吐出一口鲜血,只觉胸口死气翻腾,身体倒落,却被一双臂膀稳稳接下。
  挽江侯抱着僧人终于冲出这方尸障,并来不及去看身后到底变作什么情形,只疾疾奔往县城方向。
  他们满打满算被困在障中不足两个时辰,外间却已全然换了一副天地,空中黑云密布,明明是白日,却昏暗得像跳进了一碗洗墨笔的水里,潮湿的水汽浓郁至极,眼见马上要下一场北地春日百年不遇的暴雨。
  “不必惊扰大夫,我的伤也不是大夫能看好的。”
  “既然知道自己受了伤就闭嘴吧。”
  两句话后,僧人似是昏了过去,但挽江侯垂头看他紧闭的双眼,轻蹙的眉心,又觉得他神志还清醒,只是太痛,痛到不能言语。
  天际紫电如蛇,挟裹着闷雷游走在乌云之中,一场暴雨气势酝酿得十足,却又迟迟不落。
  有山中飞鹰似不惧这黑云压境之景,迎着狂风努力振翅,试图跟上挽江侯快逾奔马的速度,却终是疾飞一阵便慢了下来,眼见跟着的人影渐渐远去,又在原地盘旋了两圈,却突双眼一翻,像忽然得了离魂症,断线风筝般坠落到地上,鸟爪向天,一动不动了。
  “你运气倒好,受了伤再淋雨,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入了客栈,把僧人在客房床上安置妥当,挽江侯方听窗外如擂鼓催战之声骤起,大雨合着冰雹,凶暴地打着窗户。
  客栈中倒备有一些常见的伤药,边涌澜唤小二取了热水伤药,伸手去解昙山的僧衣,口道:“得罪了,”语气稍顿,似是不惯解别人家的衣裳,明明是个尴尬场面,却偏玩笑道,“上次与你说得罪是解你缚眼的布条,这次是解你的衣裳,也不知再下次是干什么。”
  昙山闭着眼,不晓得听没听见他有碍清听的玩笑,嘴唇白得几无一丝血色,半晌才似勉强开口说了句:“有劳。”
  大雨磅礴,洗去所有光亮,房内暗得几近入夜。边涌澜解开僧人的外袍,合着上身中衣一同褪下,回手取过案上灯烛,与热水伤药一起置于床头,为昙山处理腰腹间的伤口。
  “那些虫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怕有些痛,你忍一忍。”
  挽江侯净手俯身,用打湿的布巾拭净伤口附近的血渍,便见僧人这具躯壳竟真似铜铸铁打一般,明明伤口狰狞,亦未见他阻脉止血,却并未流多少鲜血出来。
  “那些不是虫,是蛊,不过无妨。”
  昙山闭目伸手,按住腹间伤口,仿佛不晓得痛为何物,生生将手指探入伤处,用力一按,鲜血方才汹涌而出,血中有零零星星芝麻大小的黑点,像是死了的虫尸。
  挽江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本下意识地扔开布巾,伸手去抓僧人的手,欲要阻止他这般不在意地作践自己,但待看清血中异物,又觉不便劝阻,手便僵僵地虚拢住僧人的手,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昙山却动了——这怕是挽江侯见过的,这个人最像人的一个动作——他突地反手握住虚拢着自己的手掌,鲜血滑腻间,两只手十指交缠,僧人轻轻喘了口气,眼睫似要抬起,又强自忍耐地闭得更紧,有汗水自锁骨顺着肌肉纹理蜿蜒滑落。
  “……原来你也知道痛。”挽江侯握紧对方的手,口中言语却轻柔得似蝴蝶扑翅。僧人手指冰凉,鲜血却是热的,边涌澜去看他们交握的手指,目光一触即离,转而盯着床头灯烛,只觉心跳渐如烛光摇曳般没个准头。
  疾风骤雨拍打着窗棂,忽将一扇没有栓好的窗户推开几寸,冷风卷过室内,烛火猛然一窜,又袅袅熄灭。边涌澜这才觉出自己也流了汗,衣物湿冷地贴着脊背。
  “你受了伤,吹不得风。”他起身关窗,借故把手抽了出来,却久久立在窗口不再返回,身体挡住窜进的冷风,手却从窗缝间伸出去,让无根之水冲刷掉指间的鲜血。
  昙山倚靠在床头,实则不大清楚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只保有一线清明,心知现下麻烦的并不是腹间伤口,也不是胸中翻涌的死气——他几已修成真佛之躯,蛊虫侵噬不了他的血肉,死气入体亦无非一时之痛,放着不管也终能被佛力慢慢消磨。
  真正麻烦的是他体内得自万丈红尘的业障——天下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天下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那日日苦求、声声祈祷汇聚成的庞然业力便是一个除了昙山自己,再无人能体会一二的麻烦:功体全盛时这份业力固可为他所用,但只要虚弱个一分半分,这份深若渊海的业力便要蠢蠢欲动,反头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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