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试图听声辨位时,偶然听到一阵细密的异响,常年习武的直觉令他往旁边闪了一下。衣袂飘扬间,他回头看去,几点闪着寒芒的银针如疾雨一般射入他刚刚站过的位置。若不是躲避得及时,恐怕他已被毒针刺中,要与黄泉路上的季氏兄弟做伴了。
“师叔……纳命来!”那声音越发狠厉,银针声不绝于耳,‘嗖嗖’地向他飞射而来。
凌孤月灵活躲闪,他将长袖甩成一个圆,护在身前,犹如一只软盾,虽不太牢固,对付这些银针却十分有成效。
“呵呵……”诡异的笑声自他身后响起,“师叔,我在这里……”
凌孤月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此时一股寒意从背上袭来。他自知不妙,急忙下腰,躲过了一击,却也已累得喘息不止。
凌孤月靠着柱子松了口气,而大堂中央放置着季氏兄弟尸体的木板却没这么好运,顿时被那股力道打得四分五裂,残肢散落一地,令人不忍直视。
“阁下到底是人是鬼?”凌孤月隐隐有些动怒,抬头对着黝黑的椽梁问道。
“呵呵……师叔,你说我是人--还是鬼!”那声音挟着一股强悍的内力,仿佛从数丈之外一下子蹿到凌孤月跟前,实在令人猝不及防,眼见就要击中,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这次袭击。
“装神弄鬼!”那门刚刚在凌孤月手里还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此刻被人从外用内力震得粉碎,块块残片犹如飞叶,皆避开了凌孤月,飞射入大堂的墙上,没入墙壁三寸许。
凌孤月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逆着光走进来,在他面前停住了步子,接着弯腰将他搀扶起来,面上隐隐带着担忧,正是刚刚赶到的沈落。
“师兄,没事吧?”
凌孤月勉强一笑,“没事。”
“三大长老呢?我听说是他们带你来的。”沈落将手扣在他脉门上仔细地查探了一番,发现并无大碍后才面色稍霁。
“刚刚三位长老还在的,不知怎么--”凌孤月话还未说完,只见沈落目光一凛,猛地扬手朝幽暗的梁柱上放出几枚袖剑。
凌孤月忙回头向屋内看去。
“唰唰”,似是衣袂飘扬之声,待那声音远去,室内终于恢复了一片寂静。
沈落闷声道:“别看了,那人已经走了。”
“那人?”凌孤月看了看地面的残肢,“不是鬼么?”
沈落挽起他的手,细心地为他擦去上面的污痕,“师兄,我说过的,世界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凌孤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我的手方才摸过季桐和季阳的尸体……”
沈落愣了愣,不在意地道:“无事。”
凌孤月调息了片刻很快便恢复了,沈落便要送他回沉冬榭。
凌孤月看了看一地的狼藉,知道不可能再找到什么线索,也就不打算再待下去。
刚一出留青堂,迎面就遇上几个人。
“掌门?你何时回来的?”大长老见到沈落一脸的惊讶。
沈落冷声道:“你们何时离开的留青堂?”
大长老疑惑地看向凌孤月,又与身后的两位长老对视了一眼,答道:“大约半个时辰前,我们见凌师侄先走了,所以便出来了,掌门这是--”
沈落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凌孤月奇道:“大长老,我刚刚一直都在留青堂,只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你们,还以为三位长老先行离开了。”
二长老不耐烦道:“胡说!明明是我们在留青堂发觉你不见了,找遍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你,只道是你害怕,先走了,所以就出来找你,你怎么反倒说是我们先走了?”
凌孤月一时语塞,看眼前三人神色,也不像是说谎,一时也倍感迷惑,喃喃道:“难道真的有鬼……”
沈落瞥了三大长老一眼,拉着凌孤月转身走了。
“掌门,季氏兄弟的尸首如何处置?”大长老追问道。
沈落头也不回道:“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凌孤月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四个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开,而且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如何不见的。
沈落见他皱眉不语,主动问道:“季桐死了?”
“嗯,季桐师侄死了。”凌孤月漫不经心地答道。
“季阳也死了?”
“嗯,季阳师侄也死了。”
“他们怀疑是你杀的?”
“嗯,他们怀疑--”凌孤月收住了话,停住脚步盯着沈落,“你知道的,凭我的武功,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沈落低声笑道:“我知道,就算凶手是我,也不可能是师兄。”
凌孤月舒了口气,“我先回沉冬榭,出来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好,我送你。”
“不用,你刚从回来,一路风尘,也该回去歇歇了。”凌孤月拒绝了他的好意,独自慢悠悠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沈落站在那里,目送他渐渐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青峰渺渺,翠竹重重,直到月满霜华,他仍伫立在原处望着路口,感受到僵直的手指尖传来的凉意,才似不舍地转身离开。
刚走没几步,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师弟,忘了问你,我的莲藕带回来了吗?”
沈落的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很快又压下去,只回头应道:“带了!”
☆、第 4 章
屏川接连死了两名弟子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众人联想纷纷。
然而不管他们的猜测是对是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息此事。
二长老和三长老不顾大长老的反对,心急火燎地上了屏翳峰,站在门外洪声道:“掌门,如今屏川人人自危,不管真相如何,他们需要一个结果。”
门外的两名白衣弟子发髻高束,贴门而立,右手紧压剑柄,神色肃然,作阻拦状。
房中,沈落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手里摩挲着一支狼毫小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空中,迟迟不肯下笔,对门外的声音充耳不闻。
二长老编的整齐的胡须在衣襟前晃来晃去,见里面没有动静,又道:“掌门,那日我们已确认在季桐房中找到字条确属凌孤月的笔迹,若掌门不信,可亲自前往季桐房中验证,总之,季氏兄弟的死与他逃不了干系!”
未及沈落开口,守在门前的一名白衣童子扬眉斥道:“二长老、三长老,昨日在知过堂,青竹师兄已为师叔做过证,况且笔迹别人可以模仿,证据着实不足,现在说师叔是凶手言之过早。”
三长老眉角高挑,嗤笑道:“你说字条上的笔迹是假的,那青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人人皆知青竹素来崇敬凌孤月,视他为榜样,常在众人面前赞他。是以,青竹故意替他隐瞒那晚的真相也未可知。”
童子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抿了抿唇,皱眉不语。
房间内,滴墨无声,一滴浓墨自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飞溅出一朵极黑的小花,很像昔日落英潭边烧焦了的红梅。
执笔的人似有所觉,侧耳听门外的人继续说道:“现在屏川上下所有的人都怀疑他是凶手,如果不作回应,恐难以服众!”
沈落将笔放置于笔架上,幽幽道:“谁说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凶手?”
二长老一愣,随即冲着紧闭的门反驳道:“飞叶峰二百名弟子……”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沈落缓步而出,负手立在门前,神情睥睨,“我从未怀疑过他。”
二长老急躁地将胡须甩到脖颈后,冲到门前,却被两名童子拦住,“掌门,我知道你念及同门师兄弟之情,可现在平定人心最重要,不管凌孤月是不是真凶,眼下还是先将他关押起来比较妥当!”
三长老点头赞同。
沈落目如鹰隼,不知是盯着两大长老还是在看着远处,良久,只听他沉吟道:“也好……此事我自有分寸。”
此刻,凌孤月却在落英潭边,靠在一处阴凉的山背处指挥着小童,“左边两棵,隔两尺再栽一棵。”
小童的裤腿挽得高高的,抱着一只盛满莲藕的竹篓站在水中。潭水已没过膝盖,潭底除了一些淤泥还散布着石子,他一边走着一边伸脚探索,生怕踩到硬物硌着脚。
“主人,再种就没了,要不要留点做藕羹?”
凌孤月叹道:“无知!今年我们栽下这些,你可知明年会收获多少?不说莲藕能一截变五截,长出来的荷叶还可以烧鸡,和山里你最爱的珍珠锦鸡是绝配;莲子也是好东西,清热去火,经常吃,你的嘴角就不会长火疖子了。”
小童面露向往,“哇,宝贝莲藕,我刚刚栽了有十九棵,明年可以收获……好多好多,咱们都吃不完啦!”
凌孤月懒懒看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主人请吩咐!”小童捋了捋袖子,干劲十足起来。
“往前二尺栽一棵。”凌孤月迷眼仰首,透过浓密的竹梢只能看到点点苍穹。
倏忽间,一阵风吹过,伴随着远处细碎的脚步声掠过他的耳旁,凌孤月的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异样,忙唤了一声:“停!”
小童功力不深,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靠近,惊讶地“啊”了一声,呆呆立在水中。
凌孤月掩嘴咳了一声,“先上来休息一会。”
小童以为是师父怜惜他,抹了把汗,憨笑道:“我不累!”
凌孤月无奈扼腕,“快上来,有人来了,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这里种了东西。”
小童抱着半竹篓莲藕,一边蹚水往岸上走,一边疑惑问道:“为什么啊?”
“你想,咱们屏川从来不产莲藕,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哦!原来主人是怕别人来讨啊!”小童咯咯笑着,拍了拍胸膛,“放心吧主人,这事我一定保密!”
“什么保密?”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黑衣烈烈,沈落自竹林深处走来,先是看了眼凌孤月,又将目光落在岸边的竹篓里,仿佛在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凌孤月抢道:“莲藕上有好些泥土,我叫他来洗洗。”
沈落神情似笑非笑,“清洗莲藕还要保密吗?”
凌孤月眸光流转,“洗莲藕是小事,就怕被人知道这莲藕的来历,倒不好说明了。”
沈落也不知相没相信,收回探究的目光,“我这次来,是因为一件事。”
仿佛意料之中,凌孤月并不错愕,“是三大长老让你来的?飞叶峰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沈落皱眉道。
凌孤月转身小踱数步,“是青竹师侄,他今天来找我下棋,闲谈间我知道了些许。”
“他如何说的?”
“数百名弟子涌到天玄峰山脚,请三大长老追查凶手……”凌孤月转身看着沈落,“不过我倒纳闷,他们为何不直接不找你呢?”
沈落不语,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道:“青竹怎么样?”
凌孤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嗯,挺好的。”
沈落语气微变,“怪不得你找他通气。”
凌孤月一惊,“通什么气?”
“在知过堂,青竹所说的皆是假话,”沈落注视着他,见他额间渗出了一滴冷汗,稍稍放缓了点语气,“其实那晚他根本没有来找过你,你也未跟任何人下棋,而是在通宵读话本。”
凌孤月斜眼看向立在一边的小童,见他心虚地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便什么都明白了。而后点点头,自嘲道:“没错,看来我在干什么你都一清二楚。那日青竹确实下了拜帖,约我共破连环残局,只怪前日偶得了一本白头灯客的新作《金陵十三世家》,实在令人欲罢不能,不忍卒读。所以拒绝了青竹的邀约。”
沈落皱眉道:“那种坊间杂书,多是写男欢女爱……少看为妙。”
凌孤月道:“你口中的杂书,人物个个有血有肉,说不尽的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倒也是种不错的消遣,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去山下的茶馆酒肆中听一回说书人说他的书。”
沈落沉吟一会道:“既然你没离开沉冬榭,实话实说便是,为何要拉上青竹?”
“你以为我说出实情众人会信?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怎么?你打算将此事告知三大长老?”
沈落的喉结紧了紧,“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的目光变幻了几番,最终只是捏了捏手心精巧的天机锁,“以防万一,近期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凌孤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对杀人凶手的处罚?”
“只是权宜之计。”
凌孤月轻笑一声,“那就听掌门的。”说罢抬步便走,也不理会抱着竹篓慌乱追他的小童。
“师兄……”
凌孤月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回头看了沈落一眼,只觉得那眼神隐晦又冰凉,令人毛骨悚然。
凌孤月在梦里好似被那眼神蜇了一下,忙睁开眼。
只见自己正处于破庙之中,抬眼往门外看去,天色已经昏暗,阴云翻腾,好像要下雨。
凌孤月抖了抖衣摆,站起身,只觉脖子酸痛不已。回望了一眼刚刚被他当枕头用的供台,四只支腿几乎全部腐朽,桌身摇摇欲坠。
他啧啧两声,翻出连一为他准备的包袱。那块明黄色的包袱皮被水泡得皱巴巴的,打结处也松动了。里面裹着的东西多数不能再用,瓷瓶里的薄荷清凉露全洒了,香膏散开,桂花糕饼也碎成了渣。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将渣屑挑开,凌孤月吃了一惊,只见里面竟藏着几十枚金叶子,还有些许碎银子、两吊铜钱、一支玉簪以及金丝盒装着的许多金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