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杜淮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有声,随后也不敢抬起,紧紧贴着冰冷的玉石地面,声音微颤:“属下无能!宫主中毒已深,毒入心脉……”“不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需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墨临风寒声打断。
一阵几乎可以听到心跳的沉默后,杜淮深吸一口气,道:“两成。”
双手猛地攥紧成拳,即使受伤的左臂因为肌肉的牵扯而撕大了伤口,有新的血液涌出,墨临风也恍若不觉。他深邃的眸中浓黑一片,仿佛看不见底的漩涡。
杜淮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幻时真,然而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原本,属下为宫主拔毒时,若有左、右二位护法同时以内功辅之,合阳春白雪心法之共力,或有五成把握为宫主续命,但眼下……属下该死,医术不精,请右护法降罪!”
薛念,你步步为营,做得好算计!墨临风眼中有风暴酝酿,威压强盛,使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凝滞。
“你务必,尽力救治!”墨临风一字一句道。他站起身来,向通往内殿的方向看去,神色肃然,但眉宇间却有掩饰不住的一缕怆伤。
第6章 【五】 上山
莳花山庄的车队在武林会盟日期的前一天到达了凝清山脚下,候在那里的石镜门弟子忙上前迎接,为首的是郁之敏的大弟子周雁南。一众英才礼数上无可挑剔,郁之敏果然是教徒有方,石镜门也不愧是当今武林正道之柱石。
宣奕在马车上与来人见过礼。随后石镜门的弟子上马引导,莳花山庄的车队继续行进。
凝清山并不高险,大半路程都是缓坡,又经人力整修铺路,跑马走车不是问题,只在快接近山顶石镜门处变得略微陡峭些,铺成石阶,只能徒步而上。这里也正是石镜门第一道山门所在。
众人勒住马匹,纷纷下马。
护卫打起车帘,宣奕下了马车,周雁南正欲上前,却见宣奕转身向车中抬起手,随即一只晶莹如玉的手从车中探出,与宣奕伸过去的手相握。
这只手修长干净,白皙无瑕,保养得极好,但从手形上,很容易便能辨出是男子的手。
紧接着,一位年轻公子从车中探身,顾盼间,但见明眸丹唇,檀郎如玉。
石镜门的弟子们心中惊讶,莳花山庄庄主宣奕为人自律,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风流逸闻流传,可眼下看他小心翼翼搀扶着这人下马车的模样,足见他对此人的珍视,不由得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好奇。
虽然众人皆知宣奕还有个弟弟,但场中包括周雁南在内的十几名弟子却无一将月与宣朗联系起来。毕竟,宣奕看着月的目光温柔缱绻,完全不会是一个哥哥对着弟弟的神情。
“这是阿月,我的……好朋友。”宣奕在介绍月的时候,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有些不满地觉得这个定位似乎将他与月变得有些疏远了。
周雁南回头扫视了几眼,阻止了几名师弟私下偷窥的目光,然后神色如常,礼貌地跟月打过招呼,随后向宣奕道:“家师就在门中等候,宣庄主请。”
宣奕颔首,温声向月说道:“我们上去了。”月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于是宣奕当先迈步,牵着月的手踏上通往石镜门的石阶,其他人随后跟上。
月走在宣奕身侧,探着脑袋向四周张望,然后又看看高处的石镜门的正门,挨近宣奕耳边小声问道:“宣奕,为什么这里要叫‘石镜门’啊?”
宣奕微笑着跟他解释:“因为凝清山山顶有一块奇石,光滑如镜,可照人影。当年石镜门的创派祖师百里虞前辈就是在那块奇石旁了悟武学新境界,成为一代宗师,随后便在此创立了门派,故名‘石镜门’。”
“原来如此啊!”月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我想去看看那块奇石。”“那块奇石如今是石镜门的镇门圣物了。”宣奕说着去看紧随身后的周雁南,目光中带着询问。
周雁南笑得温和谦虚:“石镜如今就供奉在门中,虽为我派圣物,但并不阻拦旁人品观。宣庄主尽可带月公子前往一看。”
“如此甚好。”宣奕道,他也听说石镜门的这块石头只要不搬走,是可以供人观赏的,只是还是问一下更为妥当。若是人家不许,他就要早点策划一下,如何在不惊动门中诸人的前提下偷偷带着月去看一眼。
这样想着,宣奕不觉心中有些好笑,自继任庄主以来,他正经自持了这些许年,如今对着月,似乎又有些故态复萌的迹象了。他复又转向身旁的月,道:“不过今天不行,车马劳顿,你需要休息,明天会盟结束后我带你去看。”
“好。”月并不心急,他知道宣奕是为自己好,也很乐意听宣奕的话。
两人之间气氛极为融洽和谐,不时笑着来个目光对视,然后咬着耳朵说说话,一旁跟随的众人都有了一种“其实我在他们眼里只是旁边的树木石头吧”这样的想法。
在百余年前诸侯纷争的乱世时期,为抵御强势的云昭国的汹汹逼近,安阳国与尚轩国联姻结盟,尚轩四王子嫁与安阳太子为太子妃。王室开此先例之后,权贵、平民中也渐渐有了放到明面上的男妻、男妾等。时至今日,男子之间的婚姻嫁娶已经入了国家律法,是最为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因此,对于宣奕和月之间的暧昧,众人只是觉得有点闪眼,倒没有其他什么诸如“伤风败俗”的负面想法。毕竟是武林中人,而且这两人又都是男人,哪会有太多的拘泥扭捏?
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得到莳花山庄的庄主如此宠爱?
石镜门已经为莳花山庄一行人安排了干净院落,入到门中,宣奕先安置了月,嘱咐他好好卧床休息,然后去见了现在的武林盟主,石镜门门主郁之敏,并其他已经到达的武林豪侠。因心中记挂着月,宣奕只与他们简单寒暄几句,便婉辞了接风宴,回转小院。
此时已近黄昏,倦鸦扑腾着翅膀隐入山林,在如血残阳映衬下变成几个越来越小的黑点。宣奕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步入屋内。
甫一进去便瞧见,窗下,一身清雅素裳的月手搭着窗台,半倚在墙边,正微微出神地眺望落日。有风吹过,拂起月的发丝,轻轻擦过他白皙的脸颊,散乱地落在他的衣襟前。
宣奕原本宁静的心突然猛地一跳!
斜阳余晖中,月神色平静,目光悠远,蓦地让宣奕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虽然还是这个人,但看他这样静静地站着,无喜无悲,流露出来的气质却又感觉不太一样了。
仿佛孤峭的玉山,傲立霜雪之中,卓尔不群,不惹红尘。
宣奕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宣奕,你回来了。”注意到身后动静的月扭头看到来人,脸上立刻浮起灿烂的笑容,欢喜地走上前来,“这么早?我以为你要到晚上呢。”所以忍不住守在窗前,看着夕阳落山。
之前那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疏远之感随着月亲切自然的举动而消散了,眼前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宣奕轻轻舒了一口气,回想刚才莫名的紧张,心中暗笑自己多心。
……
这厢正道群豪汇聚,将要商讨这一年来的江湖大事,却不知在远处的连襄山脉腹地,他们称之为魔教之首的遗尘宫,正发生着一场流血宫变。
在绯烟殿的内殿,主卧房之中,一中年男人神态安详阖目躺在床上。
只是已无气息。
墨临风腰板挺直跪在床边,望着床上的人,双瞳不似平日深邃,像是起了一层雾气。
死亡,对于师父来说,该是期盼已久的解脱吧?瞧,您的面容也比平时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可是对于由您一手养大的弟子而言,您的逝去是我的无能,未能守护好您是弟子一生的愧疚。
“师父……”墨临风轻轻唤着,可是,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睁开眼回应他了。
殿外隐隐有喊杀声、兵刃相击声,还有其他一些杂乱的声音传入,墨临风仿若未闻,只静静跪在卫辞床边。
“孔煜哥哥一直在等您,现在你们终于团圆了,弟子为你们高兴……可是,弟子真得,舍不得您……”
一滴晶莹液体划过俊朗的脸庞,落在墨临风黑色的衣服上,隐没不见。
“对不起,师父,弟子还是没有写月的下落。但您放心,无论如何,临风一定把师弟找回来!”墨临风语气坚定。
他端肃了神色,俯下身向卫辞磕了六个头,触地有声,然后直起身子道:“写月不在,弟子把他的那一份代了。等他回来了,再让他来给您磕头。”
“弟子去清理门户了。”墨临风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宝剑晴渊,向卫辞的尸身垂首为礼后,转身离去。
遗尘宫西侧,一处依山建立的破旧殿宇旁,一个浴血的年轻男子满脸愤恨,正手持带血长剑,目光凶恶盯着将自己围困住的人。
大量人手形成的包围圈里,只有他和十几名受伤的手下,而这些人有不少都神情惊恐,哆哆嗦嗦,显然已经无法成为战力了。
他恨恨地咒骂一声,却见到眼前举着兵刃对向自己的人向两边散去,让开一条路,随后,一个让他憎恨的人走了过来,气势沉静与他对视。
“墨,临,风!”薛念一个字一个字喊出这个名字,目光充满怨毒,语气中是深刻的厌恶。
忽然一个深色物体从人群一处被抛了过来,正落在薛念面前,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薛念定睛看去,却是葛樊的残破尸身。
看到薛念并没有任何不忍和同情的神色,反而后退一步,面露嫌恶,墨临风讥笑一声,道:“枉葛樊为你犯下逆谋大罪,死无全尸,却换不来你一丝难过之情。”
“哦,对了,他不是为你,是为你娘,薛敏敏。”看到薛念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墨临风抢先开口,“葛樊对你娘真是一往情深,给她药成全她爬上别的男人的床,又如此‘舍生忘死’地照顾她的儿子……我听说你长得像你娘,薛念,你让他抱过吗?”
薛念大怒:“无耻!”墨临风的话正中他的怒点,乃是心中绝对不能忍之处。虽然葛樊没有这个本事和胆量,但是他偷着看他的表情、目光,无不赤裸裸显示着那份龌龊心思。若不是留着这人还有用,哪用得着墨临风动手,他早就把葛樊凌迟了!
“到底是谁无耻?”墨临风摩挲着剑鞘,眸光一瞬间冷若九渊寒冰,轻轻道,“薛念,弑父之罪,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
第7章 【六】 疯狂
“弑父?哈哈!谁是父?嗯?我怎么从不知道我还有个父亲啊?”薛念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他指着墨临风,神色癫狂,道:“你是说卫辞吗?你觉得他是我的父亲吗?不,他不是!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杀母仇人!是我所受苦难的始作俑者!”
“你所受的一切所谓的‘苦难’,始作俑者是你娘薛敏敏。”在薛念的狂吼中,墨临风的声音依旧清晰响起,轻易便压过了他。“当年师父和孔煜两情相悦,互许终生,是你娘心怀嫉恨,向葛樊要了药算计了师父,才有了你,还有薛情。若非薛敏敏手段卑鄙,孔煜不会因误会而出走,不会落入仇敌之手,不会为了保全师父的安危而饮恨自尽!”
当时墨临风也才三岁而已,对那场悲剧隐约留有印象。温和可亲、逗他玩耍的孔煜哥哥,还有在一旁表面上怒气冲冲叫他不许喊哥哥要喊师母却掩不住眼底幸福满足之色的师父……突然有一天,孔煜哥哥不见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师父也疯了,一会儿狂叫,一会儿大哭,把殿里所有的东西都摔了砸了,然后蜷缩在一片狼藉中喊着孔煜,声音哀戚,让年幼不懂事的他也难受地哇哇大哭……
墨临风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的情绪,然后才缓缓开口:“你娘,是咎由自取!师父让你和薛情出生,然后才取薛敏敏的性命,已经是莫大的慈悲了!”
“他既然让我来到这世上,就不该漠视我的存在。我是他的儿子,我应该是这遗尘宫的少主!而不是你,墨临风,不是你凌驾在我头上!”薛念眼中泛着恨意的红光,“可他什么都不肯给我,让我成为这宫里最尴尬的存在,就连一个管事也比我有身份!”
墨临风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薛念。对于这个因为一场算计而得来的本就不被期待和祝福的孩子,能指望卫辞有几分上心?更遑论孔煜因此而死,薛念兄弟能出生就已经要感激上苍了吧?而且卫辞虽然从不承认他们的血脉,让他们随母姓,但也从来没有虐待过他们。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性情上如此天差地别?”墨临风道。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感叹了。
薛念不屑地讥笑道:“你是说薛情那个傻子?他也配做我的兄弟!”
“闭嘴!”墨临风冷冷道,“薛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你心知肚明,还有脸提起,薛念,你当真是半点人性都没有了。就算你恨师父、恨我,恨这遗尘宫里的所有人,你也没有理由伤害与你相依为命的薛情!”
“那也是因为你们!”薛念吼道,“是你们都偏心薛情,就连卫辞那个老东西,对着薛情也会多说几句话!”
墨临风冷笑:“对着绵羊和蝎子,你是会去抚摸绵羊,还是蝎子?薛念,你跟你娘一样,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薛念怒视于他,道:“我没有错,我只是要拿回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