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没事,多谢江楼主。”扶南城邻近沂元山,杨彻不是第一次见到揽玉楼的楼主,但每次对上江晚庭这张似乎一直带着清浅笑意的脸,就觉得不自然。
假。
这是杨彻对江晚庭的第一直觉。
他不喜欢这个人,虽然自家大伯挺欣赏对方,但他总觉得这个人表现给外人看的都是经过装饰后的假象。
可是虽然心有抵触,但到底对方也不曾得罪过自己,此番还主动相救,他也不能不知感激,当下连忙拱手道谢。
“彻儿,你没事吧?”杨家家主杨霂和也几乎在同时赶到杨彻身旁,确定侄儿没有受伤后,也向江晚庭道谢道:“多谢江楼主救了我的侄儿。”
江晚庭笑得十分谦和有礼,道:“杨家主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此番的行动,我们中原武林齐心协力,不分彼此。更何况,你我两家离得近,我正好报答杨家主平日里的照顾。”
杀戮场里自然是没时间多寒暄的,这句话后两人便又各自应对敌人。杨霂和这回是不敢让杨彻离开自己视线了,一边守在侄儿身边对敌,一边埋怨道:“叫你别过来了,偏不听话!这么大的人了,什么时候让我省点心!”
杨彻是他早逝的弟弟的独子,一直以来被他视如亲子般抚养长大,这个孩子机灵是机灵,但是偏爱风花雪月的闲事,在武学上一向不上心,只能勉强算得上中上流水准。杨霂和也曾督促教导,但见对方兴趣实不在此,又心疼他孤伶,最后便也只得随他了。这次南疆一行,本不想带他的,但这孩子执意要跟来,还兴冲冲地说什么好久没有新的素材写书了,让他听着就一阵头疼。
不过似乎,自家侄子在年轻人中是颇受欢迎的?
他眼角余光瞥到江晚庭在刀光剑影中应对从容,身手漂亮利落,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日揽玉楼初初显名之时,因为杨家势力所在的扶南城与揽玉楼势力所在的沂元山相近,所以他受武林盟主郁之敏所托对这个正邪未定的势力多有关注,接触得多了,便不由对这年轻的江楼主越来越赞赏,武功高强,手段不低,自家子侄中竟难找到一个像他这样有本事的。
此番揽玉楼也跟随郁盟主一同讨伐罗刹教,便是打算正式进入诸派视线了。看来日后江湖年青一代,将有一番新的角逐了。
铁扇开合间散开朵朵血花,江晚庭身法灵活矫捷,手掌翻覆间收割人命毫不心软,正抬手间,耳边飘来一句称赞:“江楼主好身手,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江晚庭颔首为礼,微笑道:“郁盟主谬赞,是晚辈献丑了。”
郁之敏目光在他手中犹自滴血的铁扇上扫过,道:“还要多谢江楼主助力我等讨伐罗刹教。”
“郁盟主如此客气晚辈实不敢担当。”江晚庭神情诚恳,“身为中原武林之人,剿灭外敌,揽玉楼上下本就义不容辞。”
赞同地点了点头,郁之敏似乎斟酌了一下,之后意有所指道:“江楼主青年才俊,只是年轻人忌杀气太重。”
江晚庭微微一愣,然后笑道:“郁盟主教诲的是,晚辈受教。”
郁之敏随后转身,没有看到江晚庭之后又微微扬了扬的嘴角,这给原本温和谦逊的笑意里添上了几分不屑的意味。
第148章 【八十一】 落败(上)
祭台上,无边杀意翻滚,身影腾挪间,仿佛狂风席卷,带着扫荡一切的猛烈威势。
“多年心血一朝化作泡影,不知感觉如何?”墨临风剑势开阖,在夜色里划过一片银光霜影,招招夺命。
漓染闻言心头一阵气血翻涌,眼中戾气大盛。他的兵器是一柄弯刀,形似弧月,在他手中翻转迅疾,迎着晴渊剑风直上,带起阵阵破空声响。
“自作多情,被我身边的一条狗耍的团团转,不知道你的感受又如何?”漓染反唇相讥。
眸色一深,墨临风冷笑道:“溯溪真是不值,为你做了那么多,却只得这么个地位。”
漓染抿唇不语,恼怒之色愈重,弯刀一轮,狠狠向墨临风劈去。
不,不是这样子的!溯溪与他相伴十数年,自己对他好也罢,歹也罢,他们之间的事情何时轮到他人置喙!方才不过是愤恨至极,所以才用贬损溯溪的方式来嘲讽墨临风的无能,但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一想到对方对溯溪有觊觎之心,漓染心中就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叫嚣着要将眼前人毁灭!
刀剑相击,风起云涌,两人皆是怀着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之心,毫无保留地调动所有功力。
胶着到千招之上后,漓染终于露出败相。
虽然只是动作缓了一瞬,身形有刹那的凝滞,普通人看不出来,但在高手眼中,胜负已定。
凤眸微眯,墨临风勾了勾唇,长剑一挥,身法已变,剑意瞬间又多了一层无形威力。
“阳春白雪。”慕写月将场中激斗情形尽收眼中,眼中一亮,轻轻叹道。看墨临风剑气凌厉,每一剑较之前更多了几重悠远意韵,不难推测,他已将阳春白雪心法融合,有所感悟。
墨临风使的确实是完整的阳春白雪心法,之前之所以没有动用,是因为他修习完整心法不久,尚不够圆熟,高手对招何其谨慎,自然还是用他早已精纯于心的阳春心法更为得心应手,但眼下漓染败迹已现,他便也不妨用对方来练练招。
相对于墨临风越发从容的动作,漓染这边越来越吃力,招式运转间觉得自己的内息逐渐紊乱起来,有灼烈之感从五脏六腑中升腾而起,侵入筋脉,令他十分不适,并逐渐难以忍耐。
本以为炼蛊一事即将功成,他按捺不住心中跃跃之情,练功时有些急进,虽知有隐患,但想着有厉阴蛊,也就没有过于在意。谁知今晚功败垂成,他心情大起大落,又拼尽全力与墨临风缠斗许久,终于激发了体内原本就已经躁动的焱烈之气,若是不能尽快平息,后果不堪设想。
墨临风已经敏锐察觉了漓染的异状,但是他可没有什么“不乘人之危”的概念,剑招绵绵不绝,直将漓染逼至绝境。
漓染心头恨极但也无法可想,只有咬牙苦撑。目光瞥见自己的一众属下,早已被宣奕、慕写月等人打得七零八落,四散溃逃,哪里还有谁敢往这激斗最厉害的地方凑,更别指望有人来救自己。
第149章 【八十一】 落败(下)
外围的喊杀声此刻也渐渐响亮起来,显然有大批势力在围攻罗刹教,并且已经侵入了内部。这里的教众往外奔逃,也有原本守在外面的教众往里面躲窜,一个个无头苍蝇一般,狼狈又可笑。
罗刹教蛰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有了今日的力量,难道又要毁于一旦?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自己的手上!漓染眼中闪过强烈的怨愤不甘。他的能力不低于之前的教主,这些年在他的带领下罗刹教明明一直蒸蒸日上,他费尽艰难寻到了厉阴蛊,差一点就做到了之前好几代教主没有做到的伟绩,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毁灭得这样突然!
“中原武林攻进来了!”“快逃,快逃啊!”耳边不断听到自己的教众惊惶的声音,漓染心绪燥乱,招式也凌乱了起来。
左肩传来尖锐的疼痛,漓染咬牙挥刀,逼墨临风撤剑。这一剑本是对着他的心口,若非闪避及时,此刻早已死在剑下。
体内焱烈之气的冲击反噬和越来越多的外伤,让漓染间或失了清明,只是机械性地抵挡墨临风的攻击。
溯溪呢?他目光扫过负着伤仓皇逃窜的属下,本能地寻觅着那个身影。
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他心中突然涌上强烈的不安和恐慌,甚至压下了体内的痛楚。
不,溯溪不傻,他那么机灵,那么会顺时而动,也许,已经平安脱身了……
瞧,独夜不就已经逃了吗?
“铛!”恍惚中,手腕一疼,漓染反应过来时,弯刀已经落地,墨临风长剑正对自己咽喉,几乎可以感受到锋刃上传来的凛冽寒意。
漓染目光空茫,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只是太过迅速,心中还来不及表示愤怒或是害怕,也许,还有不舍……
墨临风也不是与人废话的人,漓染兵刃落地后,他更不迟疑,挺剑便欲直取对方要害。
“住手!”电光火石之际,忽听一声熟悉的清叱响起,墨临风和漓染俱是心头一动。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仿若疾雨向墨临风射去,墨临风眸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到底不得不收回剑势,旋身避开溯溪的暗器。
“尊主!”同一时刻,溯溪纵身跃到漓染身前,来不及细看漓染的伤势如何,一手拉了他的手,另一只手向面前空地掷出几枚火弹。
祭台上的墨临风、慕写月等人立刻脚下一点,飞身离开,但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高大的祭台轰然倒塌,带起一阵滚滚烟尘。旁边的火盆尽数倾倒,火焰四下滚落,不多时便燃起大火,漫起浓烟。
回首看时,意料之中,漓染和溯溪已经不见踪影。
墨临风握着剑柄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深邃的墨瞳中翻滚着强烈的情绪,倒映着眼前攒动的火焰,他的怒火也在心头升腾。
从现身到离开,溯溪没有看过他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漓染身上,只为了在他剑下救了漓染离开,没有做一星半点额外的事情。
那他算什么?他们之前温情相处的那段时日又算什么?
就算是伪装,难道自己对他的好,就没能在他心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吗?竟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自己!
漓染!漓染!
你只看得见漓染是吗?好!那我便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看你还会不会这样无视我到底!
……
“尊主,您怎么样了?”火弹炸裂后,溯溪趁乱带着漓染迅速离开祭台所在,此刻两人已经藏匿到教中只有他们二人才知的地下密室里,溯溪这才缓口气,担忧地看着漓染,为他一身的伤心疼不已,而更为忧虑的是他搀扶漓染的时候从他脉象上查觉的混乱的内息。
漓染靠坐在墙边,面色苍白,双目却泛着诡异的红色,身上不停地出着冷汗,双手不时痉挛。他艰难地想压抑住体内的焱烈之气,但却徒劳无功。这气劲不断冲击着他的内腑和经脉,令他苦不堪言。
看着漓染的眼睛,溯溪心一沉,他知道自从漓染开始修炼血煞功以来自己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焱烈之气噬体,而漓染已经无法压制。
“尊主,厉阴蛊……”溯溪尚不知道厉阴蛊已死的事。
漓染喘息着摇头,声音嘶哑:“已经僵死。”
没有听到溯溪再说话,漓染抬眼看着他,半晌,忽然用力一推。溯溪本是半跪在他跟前的,没有防备之下被漓染一把推倒,诧然地看过去,却见漓染恶狠狠道:“滚!都是你招来的墨临风这些人!本尊不想再看到你!”
毫不意外在溯溪眼中看到深深的受伤神色,漓染心中一颤,却只是冷漠地移开目光。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冲动,明明一直到进入密室的时候都觉得,溯溪是自己的人,生死都该跟随着自己,但方才,与他目光对视间,却突然涌上强烈的不忍。溯溪,还这么年轻,他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戛然而止,被埋葬在这污秽之地。于是脱口而出那些话,想让他对自己死心,想逼他离开。
“是,都是属下无能,害了尊主。”耳边传来溯溪的低语,充满着浓烈的愧疚和伤心。
漓染怔然,心中霎那涌上极其苦涩的滋味。他目光复杂地望着溯溪,对方双眸中的眷眷深情未改分毫。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你还是……
“请尊主给属下一个赎罪的机会。”溯溪轻轻道,眼中是漓染一时看不明白的决绝的光。
漓染微微皱眉,道:“什么意思?”
溯溪勾起唇角,笑意清浅,但难掩哀伤。他扶着漓染起身,来到密室中的床榻上坐好,自己则跪在他面前的地上,敛了神色郑重道:“属下有一事一直隐瞒了尊主。”
“尊主修习血煞功,最大的隐患便是焱烈之气。虽有厉阴蛊,但供养此蛊着实不易,属下每每念及便寝食难安。后来查阅古籍,终于得了一个替代之法,若是厉阴蛊未能按时准备好,可用此替代之法暂时压下焱烈之气。”溯溪话语清晰,但一字一句传入漓染耳中,却难以令他心中欢喜安定。
只因,溯溪的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他不安。
第150章 【八十二】献祭(上)
“是怎样的法子?”漓染凝视着溯溪的眼眸,问道。
溯溪抬头直视他,道:“以药人之血替代厉阴蛊之毒。”
瞳孔一缩,漓染刹那间已经明白溯溪的打算,惊怒道:“胡说!你、你是什么时候……”
溯溪凄凉一笑,道:“此事机密,事关尊主安危,属下不敢轻易托付旁人,再兼属下私心,自尊主继位以来,对属下渐有猜疑之心,属下惶恐……若是以此来证明属下的忠心,尊主是否愿意从此相信属下?”他哀切地望着漓染,目光中流淌着强烈的情绪。
漓染心头一震,微微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溯溪的面庞,心中一痛,自己竟是已经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了吗?
“溪儿……”他下意识轻喃。
溯溪眼中却陡然亮起闪耀的光,神情是真心的欢喜,颤声道:“尊主,您好久都没有……没有这样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