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十皇子的暴毙,宫中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风声鹤唳,噤若寒蝉。所有的管弦丝竹之乐都已经全部消失,朝中很多本来准备提议的事情也都压后暂缓,因为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武帝的情绪十分的不稳。
如果说太子平日里的样子算是脾气火爆,那武帝真正有脾气的时候,就是比太子恐怖十倍的易燃易爆危险品。
最可怕的是,这个危险品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一言不合这辈子就到头了。
武帝这么生气,倒不是他有多重视十皇子,而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死过儿子了。武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缘在早年间特别特别的差。明明娶了那么多妃嫔,生了好些个孩子,却总是生一个死一个,保也保不住。在大年龄的孩子里,只有公主们更多的活了下来。
如今十王阁里的皇子们都是和太子年岁差不多,乃至比太子年岁还要小的儿子。
而之所以没有人造谣是周皇后佛口蛇心,杀死了排序较前的皇子,是因为皇后自己就死过两个孩子,都是儿子。闻道成其实是武帝和周皇后的三子,也是唯一成功立起来的嫡子,正也是因为这么频繁的生孩子、死孩子,周皇后才会伤了身体的根本。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股留不住儿子的风气就像是它来时一样,毫无征兆的又没了。
这也是武帝为什么会显得比过往的皇帝更加溺爱孩子一些的原因,只有他知道保住他们的来之不易。
随着皇子一个个健康长大,武帝终于敢稍稍放下了一些心,没想到十皇子就这么突兀的没了。武帝都不敢用“夭折”、“死”一类的字眼,生怕的是这会再次成为一个什么不断失去孩子的预兆。
有人趁机想要挑拨,说此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再一次剑指太子。
武帝紧绷的神经却脑回路清奇,在看完秘奏后,石破天惊的觉得,是的,这是人为,他所有的孩子都暴露在了危险之中!不行,他得做些什么!
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皇子公主的护卫就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大,十王阁和公主苑外重兵把守,知道的是保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软禁呢。然后,武帝又命太医院把对皇子公主们每三天一次的请安脉,换成一天三次,这些龙子凤女们每日去文华堂的第一件事,就从习字变成了看诊,还要时不时的喝补药,远离一切危险的刀枪剑戟。
太子就更夸张了,哪怕只是在宫中随意的走一走,身边都不会少于三十人。而在前呼后拥的人员配置里,除了武艺高强的侍卫以外,还硬是被武帝强塞了两个太医,全天候的跟着。
也就是顾乔了,能体恤武帝惊弓之鸟的心态,换做闻道成,那肯定是要受不了这种束缚而发脾气的。
事实上,闻道成此时此刻就在和顾乔抱怨。
顾乔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办法出宫,但最近宫里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他必须要和太子通一下气了。最终的结果就是在又一次休沐日,由周叔辩去国公府把人接进宫。
“卿卿的身体好些了吗?”顾乔对于让太子待他受罪的事情,特别的过意不去。
闻道成其实就是在马车上颠簸了这么一会儿,又从宫门口走到东宫耗费了些体力,身体却已经虚的要罢工,开始喘粗气了。但在看到顾乔关切焦急的眼神时,他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了,反而调动起了最大的意志力逞强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想当年孤、我随父皇狩猎,意外受伤,胸前碗大的一个伤口都没有让我动容。”
“哇!”顾乔的佩服之言感觉都不够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从口中自然说出,他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太子殿下更厉害的人了,满心满眼的都是太子。
趁着顾乔转身去拿什么的时候,闻道成悄悄擦去了额头上渐渐渗出来的豆大虚汗,心里也在想着,这糟糕的病情反复,也就是我了,换做顾乔还不得哭死他?
幸好,他们之前互换到了彼此身体里,由他替顾乔扛了下来。
“陛下最近没有心情,大概制科的殿试也要延后了,这对身体的恢复是个再好不过的事情。”顾乔之前甚至想过,如果殿试的时候他还没和殿下各归各位,那这殿试不考也罢。站在御前一天,还要耗神答卷写字,哪怕殿下能撑得住,顾乔也不愿意让殿下遭这个罪。
贡院一场,顾乔已经得到了他一直渴求的肯定,其他的功名利禄与他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他自己承担这份难受,他自然还是愿意拼一把的,可问题是现在受罪的是太子。
幸好,也不能说是幸好吧,十皇子的意外,为殿试和出阁都带来了更多的准备时间。
“出阁讲书的事情也暂缓了。”顾乔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安慰道太子,毕竟太子是那么渴望这件事。
闻道成却反而没多么在意,反正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一段时间也没什么。真正的问题是……
“十皇子这事太巧了,明显是有人不想让太子参政。”顾乔已经说出了他推断。
闻道成点头,他和顾乔的猜测差不离。他大略的把自己的一些准备,给顾乔讲了一下,让顾乔不要太过担心,这事他会解决。
顾乔也把他的打算和太子殿下说了一下,想让太子给参详参详,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的。
闻道成听后却只有一个想法——顾乔若为女子,整个皇宫都不够他斗的。
***
近日有人再一次在武帝耳边嘀嘀咕咕,锲而不舍的说起了太子的坏话,未免武帝理解错了,这一回更加赤裸、直接。
说的是太子在东宫私设祭坛,行踪诡谲。
就差指着太子的鼻子说他在大行巫蛊之术,是他诅咒了自己的兄弟。
宫里对祭祀一类的东西是十分忌讳的,怕的就是巫蛊之祸,除了皇帝,没有谁有权利搞神神鬼鬼的东西。哪怕是宫人想要祭祀先人都是不可以的,除非出宫。
太子这边神神秘秘,烟雾缭绕,确实很成问题。
趁着武帝终于不堪谣言所扰,有点动摇之际,用心险恶之辈终于说动了武帝秘密前往东宫,一探究竟。
顾乔跪在蒲团之上,虔诚闭眼,今天就给那些个蹦跶的欢的魑魅魍魉都上一课吧!
第二十七章
东宫之内, 有一处坐北朝南的独栋建筑, 重檐四阿顶上覆盖着整个东宫的标配——青色的琉璃瓦。东属春,色属青,哪怕这绿油油的顶子实在是容易让人联想一些有的没的, 太子也只能住在这样的建筑下。
如今太子进入的这个独栋建筑,尤为的特别, 在绿色的琉璃瓦中还闪烁着一丝金色的流光。
还没走进,武帝就已经觉得这里有些眼熟了。不过, 他这些年来过东宫无数次,一时间很难分辨这种熟悉到底来自哪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明间开门, 棂花槅扇窗, 红色的柱子下高悬而挂着双喜宫灯。
从外面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祭祀之所的,只有走进了,才依稀能从窗口看到殿内层层的纱账, 以及缭绕的香雾。殿内罕见的用了金砖铺地, 绘制着象征早登极乐的莲花水草纹。
武帝的心猛的一跳,有了猜测。
然后,就看到一身素衣的太子,跪在白色的须弥座下,那上面安置着宝椅与神龛, 神龛背后是牌位, 牌位再后面……
是周皇后的画像。
这哪里是什么巫蛊祭祀,分明是祭奠先人!
画像里的周皇后, 并没有穿着一贯过于端庄却略显刻板的深色朝服,而是穿了一件她出嫁时从家里特意带过来的淡色旧衣,据说那是她和闺中密友共同完成的,料子是极好的,做工却有些粗糙,但周皇后还是爱不释手。
周皇后一直说要给武帝也亲自做一身,可惜针脚技艺始终不见进步,承诺的长袍,变成了短衫,后来又变成了马甲,再后来……
武帝只在皇后去前,才拿到了一方绣着祝福的手帕。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往事如烟,过去的一幕幕一下子涌上了武帝的心头,内容杂乱无序,却肯定都与先皇后有关,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柔软语,以及她在弥留之际不舍的最后一眼。
周皇后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她却是武帝的刻骨铭心。
也许这话被一个坐拥三千后宫的皇帝来说有些可笑了,但至少他觉得是他爱着、敬着他的发妻的,皇后去后,宫中再无正主。
这既是对他和皇后唯一还活着的嫡子的保护,也是一种武帝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满的执念。
后位之上,坐的不是那个人,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顾乔此时此刻也正在心里和先皇后说着话:‘娘娘勿怪,迫不得已借您的名头一用,只为保殿下能自局中从容退身。’
怀疑的种子是绝对不能种下的,一旦武帝和太子之间有了裂痕,那修复起来可就会比登天还要难了。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这么搞事,求的也不是一下子把太子拉下马,而是想要撕开一个口子,一个给其他人留下机会的口子。
十皇子的死,就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怀。
太子想要翻身,能用来对付死人的,就只能是另外一个分量更重的仙逝之人。
太子失去亲生母亲时,已经十岁晓事了,他能接受母亲不得不离开他,也能理解,但还是会难过。所以,他执拗的和武帝请了一个恩典,希望能破例在他自己的宫中祭奠生母。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顾乔在最初掌握了东宫所有布局后,就在心中记下了先后的灵位,给太子殿下准备了一个后手。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用上了。
周皇后在画中含笑的看着跪下的顾乔,气质优雅,眼神温柔,好像在说,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帮到卿卿,那真是太好了。
武帝答应太子时,正因皇后的离去而悲痛欲绝、肝胆俱裂n在浑浑噩噩间没怎么过脑子的去想这件事,只是随随便便的就同意了。或者可以这么说,当时的太子哪怕和他要天上的星星,他大概都会想办法高铸摘星台去给太子拿下来。面对年幼丧母、形单影只的太子,武帝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事后,当武帝从悲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连回忆过去的勇气都没了,也就忘了太子还曾经求过他这个。
如今才回想了起来。
一并回想起来的,还有太后在没有昏迷之前曾对他说过的话:“你对安邦越好,安邦才能越早的从皇后去世的阴影中走出,皇后在九泉之下也才能够安心啊。”
“母后此话怎讲?”
“早晚你会懂的。”太后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是道,“你记得观察一下,安邦思念皇后的频率。”
在这一刻,武帝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太后的未尽之言。
对于武帝来说,他虽失去了皇后,却还有其他无数的后宫嫔妃与红颜知己,但对于太子来说,失去了皇后,他的天就塌下去了一半。
另一半是由武帝和太后撑起来的,如今太后陷入昏迷,太子只有他这个爹了。
而若他也开始怀疑太子,与太子疏远,那么……
太子就只能缩回残垣断壁、跑风漏气的一角,来祈求皇后的庇护。哪怕皇后早已经去了多年。但就像是众生会相信鬼神一样,越是一无所有,越是信念深扎。
武帝想起了太子幼时,太子实在是调皮,几次引得皇后动怒,非要抽他个屁股开花不可。
太子就总会跑到他的身后,想要用宽大的龙袍藏好幼小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与信任。他会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娘一动手,儿子就哭着大喊‘爹救命啊,救命啊,我要被娘打死了’。爹果然就来了,娘也不敢打我了。”
皇后说,孩子总会去下意识的寻求他们觉得最宠着自己的人来保护自己,她这个当娘的,竟比不过当爹的。
那如今呢?
武帝再一次回忆起了太子因十皇子所累,撞晕过去的那晚。他来看太子,那一声儿臣,那一句父皇,就像是剜在了武帝的心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当爹的,竟已经无法超越已经死去的娘了呢?他和安邦何时变成了这样的面目全非?
他竟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他和皇后的儿子,他和皇后那么优秀骄傲的儿子,会在逼仄的小殿内,鬼鬼祟祟的行巫蛊之事!
他怎么能这样呢?
武帝忍不住垂下头,再不敢去看画像之中皇后的眼。那是一双永远充满了睿智,让人平和的眼,她永远不会怪他,只会哀伤坐在灯下问他,谁能来保护我们的孩子呢?那是皇后在失去第二个儿子时说过的话。
朕来!
朕能!
朕绝不会再让梓童失望!
顾乔在心中估算着火候差不多了,又一个头磕了下去,开始念念有词。
“娘,儿子一切都好。”
“娘,父皇最近好伤心啊,如果您还在就好了。”
“娘,您若在天有灵,请一定要保佑祖母早日清醒过来呀。”
娘,爹,祖母。
只字未提十皇子。
顾乔其实也考虑过提十皇子,让皇后保佑什么的,但太子殿下却对他说,如果提了十皇子,那就太假了。武帝有可能当下感动发现不了,可事后回想,却肯定能发现不对。以太子睚眦必报的记仇性格,他怎么会在与生母说话这么私密的时候,还提起差一点杀了他的人?哪怕这人死了,太子也不会去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