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道长既是武帝的族弟,也是太后的远方外甥,又是世外之人,才得以特批短暂的住在了宫中。
他在远远看到太子与顾乔相携而来后,就等在了原地,行了个道家礼。这位道长看上去慈眉善目,气质平静,手里拿着一把玉做的拂尘,不敢说已经是超脱了红尘俗世的高人吧,至少一点都不像是会与慧根大师争斗不休的样子。
一线道长道法精妙,是京郊青云观的观主,亦是全大启道教执牛耳之人。
最为大众所熟悉的,便是一线道长特别准的批命。
太祖生前就很信一线道长,因为据说最早算出太祖会青蛟化金龙的就是他。
不过武帝和太子都不怎么相信。
因为……
“你知道族叔他师从何人吗?”闻道成曾这样问顾乔。
“大家都说一线道长是得一半人半仙的高人入梦点化,”顾乔很老实,“所以,一线道长的师父是半仙?”
“半仙确实是半仙,”闻道成有点一言难尽,“但是不是大家以为的半仙就仁者见仁了。”
对方其实就是在天桥底下摆摊算命的活半仙,人送外号赛神仙。走街串巷,巧舌如簧,是西南王当年入京告御状的时候结识的,两人一起被太祖救回来的时候哭的那叫一个惨,半点世外高人样子都没有。后来这老头没活几年就去世了,说他把一身本事就这么传过了一线道长,助他开了天眼……
谁能信?谁敢信?
反正武帝和太子是不会信的。
不过一线道长在道法玄学方面的研究确实很深,他天生聪颖,各种道家经典张口就来,擅长魏晋清谈,连佛经都能倒背如流,据说就是为了知己知彼,好气死慧根那个秃驴。慧根大师也是一样的。
顾乔哭笑不得,想起了一线道长的种种,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一线道长在太子与顾乔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叹了一句“果然如此”,之后就摇着头神神叨叨的离开了。
惹得顾乔和闻道成均是一头雾水。
太后在见到顾乔时态度也是一样的,带着追忆,带着惋惜,亦有一声“就这样吧”的叹息。在看到顾乔小心翼翼略显惶恐的眼神后,太后的心再一次软了,哄着顾乔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此时于你无忧,皆是命。你别放在心里。”
顾乔也不想放在心里,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总感觉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不知道起因经过,就这么被定了结果。
真的怪怪的。
但太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道一句“顺其自然”便好,然后就让太子送了顾乔离开。不过,顾乔在当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倒是突然得到了太后的大肆赏赐,也算稍微安了心,至少让太后认命的不是坏事。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顾乔在讨了太子、武帝喜欢之后,连太后都只见了一面就被他攻克了。宫中就这么三大巨头,现在都对顾乔欣赏有佳。
等在顾乔前面的俨然就是一条扶摇直上的青云路了啊。
就在这一晚,顾栖梧带着人来发难了。还是那哭着喊着的老一套,她这不是来报复,也不是来找茬,只是可怜她祖母中风后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软禁,她想求顾乔放顾老太太一条生路。
来了那么多与之无关的贵女命妇看热闹,最主要的是还有顾氏族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被找出来的。
显国公府的大门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乔想不出来应对都没有办法,显国公府在顾乔的主张下,并没有多少仆从,如今悉数都跟在顾乔身后走了出来。
小猫三两只的势单力薄样子,与外面的人多势众形成了鲜明对比。
到底谁欺负谁啊?
顾贞儿也到了,看见顾乔就开始磕头,不断的道歉,说着自己过去的种种不对。嘴上说着不求原谅,但实际上的行为就是在逼着顾乔原谅。
顾乔微微一笑,反倒是一点都不见着急的样子:“我这里有一点拙见,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先说出来与大家分享一下。私认为,道歉应该是一种施暴者弥补过失的行为,而不应该成为让受害者赶紧闭嘴的武器,您觉得呢,顾小姐?”
“是、是这样没错。”顾贞儿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讲道理的人,她骂人都骂的很没有教养,这种打嘴仗的时候,自然只能是被顾乔牵着鼻子走。连头她都忘记继续磕下去了。
“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顾贞儿再说不出话来,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中羞愧的捂住了脸。
顾栖梧暗暗恼恨着顾贞儿的不中用,这才终于站了出来,绕过过往道:
“国公府已经是你的了,所有的钱财也都让给了你,堂兄你就开开恩吧。”
“千错万错都是我生父的错,你有什么怨什么恨,都尽可以发在我的身上,我绝无有半句怨言。”
“只求你不要再与祖母为难,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真的经不起折腾了呀。”
句句带泪,字字泣血,可以说是相当的情真意切了。
顾乔都要被气笑了,这什么见鬼的逻辑,好像他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委曲求全让给他的似的,明明这些本来就……
“这些本就是属于我表弟的,什么叫让?”
伴随着一声马蹄嘶鸣,绑着一串粽子的马队,终于赶回了京城。幂篱拿下的那一刻,是巾帼不让的须眉,是英姿飒爽的酷烈遗芳。
是大启唯一的女将军司徒容。
一抹红色从眼神一闪而过,司徒容已经帅气的翻身跃下,大马金刀从自动被她的气势折服、分开的人流中走到了显国公府的大门口,挡在了顾乔的身前。回护之姿十分明显。
“抱歉,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就姑且叫一句不要脸的小姐吧。”司徒容从小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着长大,在对待敌人的时候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嘴上客气,“你这在做什么?欺我表弟形单影只,无人撑腰?”
“我怎么会,我只是想求……”
“我还没说完呢,打断别人的话,就是你的教养吗?”司徒容一抬手,并不给顾栖梧任何发挥的舞台,“我只问你,什么叫‘国公府已经是你的了’?这国公府的爵位是显国公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军功,一步一个脚印用命换回来的,国公府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与你、与你们家,有什么关系?你多大的脸来决定它的归属?”
“我!”
“我说过了,我讲话的时候,你还没有资格插嘴。”司徒容冷笑,上前就是一巴掌,“我是陛下钦命的大将军,你不过一介上得罪之身的庶民,谁给你的胆子一再挑衅权威?”
顾栖梧都被打懵了,司徒容的手劲到底有多大,只有她的脸知道。
“本将军再问你,什么叫‘所有的钱财都让给了你’?显国公府来钱渠道不外乎三个,显国公当年的朝廷俸禄,我姑母从大将军府带过来的十里红妆,以及这些年我司徒府源源不断的照顾。请问这里面与你,与你们家,有一文钱的关系吗?你好大的口气,竟敢称让给我的表弟?”
“既然你也说你爹就是个畜生,你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他们生的你,又是个什么玩意?!”
每问一句,司徒容就会逼着顾栖梧跪着后退一步。
直至步步诘问,哑口无言。
她俯视着她,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我表弟仁厚,只是把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赶出国公府就算了事。我却没那么好性,正好你在,我这里有份清单,还请顾小姐把这些年吃我司徒府的、喝我司徒府的、拿我司徒府的统统都给吐回来!”
第六十五章
顾栖梧算是彻底在京贵面前露了个“大脸”, 在众人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 要人人喊打了。
但这却并不就算完了。
司徒容让顾栖梧还钱的想法是认真的,司徒府凭什么在此前四年间,无缘无故养一群有毒的蠹虫?真欺负他们司徒家无人吗?!
“限你三日之内还清欠款, 否则,咱们官府见。”
说完, 司徒容抬眼,扫了一圈围在显国公府的众人, 薄唇微微抿起,凤眼睥睨,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善:“诸位, 这个热闹还没有看够吗?”
顷刻间, 顾家大门口的人们已作鸟兽散,连顾家人也再不敢来攀这门贵亲了,他们本就与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甚至有不少人是挡着脸跑的, 生怕被司徒容记住。她是真的敢抽人啊, 且还没有男人不能打女人的限制,她自己就是女的,男的女的,该抽就抽,该扇就扇, 一点不讲情面。
“活土匪”“母夜叉”“凶神恶煞”, 已是众人心中对于司徒容最轻的标签。
司徒容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 她在军中学的就是这一套,谁最凶,谁最狠,谁才能够成为头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就是要所有人怕她!
在这方面,司徒容和闻道成不谋而合,他们是真真正正在享受被别人畏惧的感觉的。
当然,在司徒容转头看到自家“弱小、无助且可怜”的小表弟后,她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用像是生怕吓到什么小动物的语气,做了一个迟来的自我介绍:“你别怕,我是你表姐司徒容,我们通过信的。”
“我不怕。”顾乔仰起头,看向自家表姐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崇拜与憧憬,原来这就是有家人撑腰,有家人保护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太子很好,他可以是恩人,可以是朋友,甚至可以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但,他与家人还是不同。
这样通体舒畅到仿佛整个人都要轻飘飘地飞起来的安全感,只有家人能够给予他。
那是一种打从心底里涌现的说不上来的情绪。
顾乔想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剩下了激动,表姐比他期待里的那个还要好!
司徒容看着眼前完美契合了她心中小兔子印象的表弟,挠了挠头,她正在发愁该怎么和顾乔相处。虽然表弟说不怕她,看上去还有点开心,但……
表弟不让她牵手啊!
这不就是还有所顾虑吗?
司徒容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到位,来得太晚了,出场方式又是那样地吓人,气势凌厉不饶人,哪里都不会是讨小孩子喜欢的样子。
有点丧啊。
打从一出生,骄傲自信到现在十几快二十年的司徒女将军,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中。她为什么就长得这么吓人呢?都是她爹的错!
顾乔一直在不加掩饰地观察着他的大表姐,那是一种已经期待了太久,当好事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反而会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的近乡情怯。他喜欢他的表姐,这毋庸置疑,在没有看见司徒容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连的亲近。只是,作为独子的他,从没有过与血亲手足相处的经验。
有的只是顾栖梧等人给予他的糟糕回忆,整整四年,没日没夜。
他是那样地手足无措。
不过,顾乔很快就看懂了司徒容的期待与受伤,他迈的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彻底站在了青石板上。当表姐疑惑的目光忍不住投过来时,顾乔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然后便颤抖着对表姐伸出了手。
明明心里已经那么害怕了,他都没有缩回去,反而更加坚定了眼中的善意与渴望。
小小少年仰头看着姐姐,他问她:“可、可以牵手吗?”
“当然!”司徒容不假思索,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她被这天降的馅饼砸得有点头晕目眩,好像前一刻还身处烈焰地狱,下一刻就登上了极乐世界。小表弟乖乖巧巧、香香软软的模样,和她在北疆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同。他们根本就是两种生物。而很显然,司徒容就比较吃顾乔这一款。
她恨不能一把把顾乔揽入怀中,因为真的太乖太可爱了啊,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男孩子呢?要不是看出了顾乔强装镇定下的颤抖,司徒容真要压抑不住自己了。
但最后为了小表弟,她还是忍住了。
她伸出手,一点点,一步步,缓慢而又郑重地牵起了顾乔的手。
司徒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次抬手对于顾乔来说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又意味着什么。顾乔也不打算说,因为当司徒容握住他的那一刻,一切的苦难与努力就都值得了。
感受着表姐略带薄茧的干燥手掌,顾乔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他只在他阿娘身上感受过的幸福。
很多很多年前,好吧,也没有多久,过去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司徒青牵着顾乔的手,迈过国公府一个又一个的高门栏,她会温柔地与他说话,轻抚去他所有的忧伤。她说他是她的宝贝,是她的骄傲,是她永远不会放手的挚爱。
顾乔主动去握紧了表姐的手。他觉得如果之前四年的灾难,都只是为了让他能够珍惜像大表姐这般温暖强大又爱他的家人,那他……是会愿意去和老天和解的。
“嗯,我原谅它了。”
顾乔把心中所想很小声地说了出来,没头没尾,带着一股胸中浊气,自此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所以说啊,我们乔乔是个好孩子。”司徒容五感十分灵敏,并几乎很快就猜到了顾乔为何会有这么一句话,她笑眯眯地试探着更进一步,捏了捏顾乔好不容易才养得稍微有了一点点肉感的小手。
不过,她司徒容可就不是什么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