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湖卿被他晃得有些头晕:“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他们看见了,我过来问一句。”
长光不耐烦地将他扔开:“叫他们去给我追!把人给我好好带回来。”
“我让人跟着去了,你不必担心。”肃湖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着地上的人问,“这是……那个胡说八道的?”
胡说八道的方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全然没有方才在殿上那副淡然胡诌的风度。
长光冷冷地盯着他:“是沉如瑜指使你的吧?”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沉如瑜用了怎样卑劣的手段,今日就是想让星北流在所有人面前名声毁尽。
只是随口瞎编还不算严重,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个人被当场毒死,不管最后真相到底是什么,星北流都会背负上不堪的名声。
他觉得有些奇怪,主母如此自信,她拿来的一定是真正的醒梦花。可是人食用醒梦花不该是神智混乱么?怎么会……当场暴毙?
他很想问问这个方士知不知道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事恐怕只有星北流知道。
方士忽然抬起头,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狂热和激动:“你是长光?”
长光冷眼看他:“你认识我?”
方士连忙俯身磕了几个头,声音激动得让人觉得他快要哭起来了:“小少爷!小少爷……我终于见到您了……”
长光愣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是……”
方士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小少爷,我是当年伺候在您父亲身边的随从,我叫江五。”
长光和肃湖卿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长光问:“你怎么会在沉如瑜那边?”
江五抹了把眼泪,抽噎着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主人被皇帝从东荒大川召回后,就软禁在了皇宫中,几个随行的人中只有我跟着主人在宫中。后来主人自尽,我被放了出来,就被安排回到江家遥远的一处旁系家中,在那里继续做下人。”
“我是因为听说主母一直在追杀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所以才在那边躲躲藏藏二十年,直到前不久听说四皇子在寻找知道当年的事情的人,我是怀着想要报仇的心,才走了出来……”
肃湖卿忍不住问:“所以你帮助沉如瑜的目的是?”
江五连忙磕头道:“请小少爷恕罪!我最初是因为知道四皇子想要对付主母,才会答应帮助他。我想要主母和皇帝争执,可是我并不知道当年璃狼灭亡与醒梦花有关,于是帮四皇子编了一个激怒主母的故事,却没有想到后来竟害了大公子……”
长光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道:“这其中,有沉如琰的安排,对吗?”
稍微一想就可以知道,沉如琰明明一口答应,不会让沉如瑜找到当年任何一个知晓真相的人,然而,这个人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被送到了沉如瑜面前去。
他们这些人,一个二个只知道星北流是什么灾厄血脉,会给璃狼带来灾难,却不知道,璃狼真正的死因,是被星北流血液改变了的植物毒死的!
前者可以被原谅,后者却会被人深深恐惧和忌惮着。
他们一起逼得主母恼怒,和威正帝翻脸,说出当年的真相,最后害的人,只是星北流。
长光心里一阵阵钝痛,他的怒火压在人头上,江五哆嗦了一下,但依然坦然地抬起头,直视着长光冷厉的眼睛。
“就算没有二皇子,我江五依然会这样做!”
他满脸是泪,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表情却狰狞又愤恨。
“我恨,我恨了二十年!”他大声道,“我永远都忘不掉,主人被囚在宫中,每日思念着您和夫人,整日黯然神伤,日渐消瘦衰弱下去!”
“我永远都忘不掉,他苦苦哀求着回到东荒大川,却不被威正帝允许!”
他一边哭着一边吼道:“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天推门进去,看到梁上悬挂着主人的尸体!”
长光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父亲死时的事情。
星北流不喜欢提起过去的事情,江国公对自己儿子死的事情也不甚清楚,所以很少有人和他说起。
“你……”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一次地忍不住落下泪来:“江五无意伤害大公子,您和大公子,都是主人和夫人的孩子。后来我听说江国公认回了自己的孙子,我却不知道那就是您……当年您出生之后我见过的,那个时候您还是一条狼!”
长光微微睁大眼,肃湖卿已经一把将地上的人提了起来。
“你都知道长光是条狼了,肯定没错了。”肃湖卿看了一眼长光,“大统领,我先带他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你快点去找大公子,我总觉得大公子情况不太好!”
长光朝他们点了一点头,转身飞快朝着宫门跑去。
☆、孤流离(六)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紧接着,惊雷骤然炸响。
远处的天际压着黑沉沉的云,春雨来得快,而且十分急。
街上行人纷纷跑开躲雨,小商贩们也忙不迭找地方避雨,有人踩着水从星北流身边跑了过去,大声喊道:“下雨了!”
狂风骤雨毫不留情地打在满树花瓣上,一时间繁花落地,好不凄凉。
星北流走过那些落着花朵的地面,头发和衣服很快就被雨浸湿,衣角上也沾了点点泥水,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然而他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径直往前走着,并不看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遇到障碍物便避开。
经过几棵大树下时,他被树上落下的花叶打得脸上生疼,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走到皇城进出的城门下了。
他要去……对了,他要去找人……
好冷,勾月在哪里……他想去找她……
星北流又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内脏一阵阵火灼一般的疼痛,喉咙间泛起血腥味。
但他身上又很冷,冷得快要僵硬了。
他强撑着身体走了几步,正是这几步路几乎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最终他一步都无法挪动,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发软。
星北流扶着旁边的墙,慢慢地跪了下去,他觉得喉咙干涩发痒,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涌了上来。
“咳……咳咳咳咳……”
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心肺一阵绞痛。
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即便这样,他还是在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指缝中有什么流了下来。
是……血……
黑色的血,不但是他手中有,有些因为咳嗽溅到了衣服上。
星北流愣了许久许久,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这一次他的双手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来,只能努力低着头试图阻止咳嗽,但这个动作只是让更多的血染在白色的衣领口。
很冷,浑身发冷,膝盖也被冻得发疼。
那是早些年因为长时间跪在雪地中落下的病,每到冬天都会发作,尤其是再一次跪在雪中时会更加疼痛。不但是冬天会发作,太冷的时候,也会痛到无法起身。
星北流死死扣着墙壁上的缝隙,白皙的指甲被缝隙中生长的苔藓染成了绿色……一把黑色的血迹同时也被他抹在墙上。
雨水从他头上、身上流淌下来,冷得他浑身都在发抖,此时连跪都跪不稳,神智在一点点模糊。
纵然如此他依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就算是爬着也要往前。
“母亲……”
他绝望不已,一直压在头上的痛苦和无助终于要将他吞噬,他却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人。
我很害怕。
罩在他身上被刻意建立起来的那层壁垒似乎破碎了,里面那些不为人知的软弱和阴暗慢慢地流泻出来,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星北流茫然地睁着眼,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是谁呢……很熟悉……
不等想明白,他便双眼一闭,一头朝前栽去。
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星北流!”长光抱着浑身都湿透的人,怒吼道,“星北流!”
他愤怒得快要失去理智,却又不知道自己的怒气到底是因为谁。
怀里的人根本不理会他,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嘴唇同样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丝丝缕缕黑色的血迹从嘴角溢出。
长光睁大眼,发抖的手指摸了摸星北流的嘴角,确认那是血迹,再一低头发现他衣服上也染了血,心头的慌乱和恐惧让他更加发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怒吼发问,可是现在唯一能够回答他的人已经昏迷不醒。
星北流在昏昏沉沉中似乎感觉到身边的热源,不由得往长光怀里缩了缩,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冷……”
长光咬着牙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身上冷得像是冰块,脸上和额头却烫得灼手。
他俯身轻松将人抱了起来,朝着身后大喊道:“来人!快把我送回去!再来个人先回去叫医官候着……”
·
长光沉着脸坐在房间里桌子旁边,看着两三个医官在床前满头大汗忙着。
穿过几个人的身影,可以看到那人躺在床上的侧脸。
他心里一阵阵苦涩发疼,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一会儿埋怨这个人,一会儿又埋怨那个人,到最后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带他离开,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抓住他。
被长光冷彻心扉的目光盯着,几个医官都有些吃不消,最后一个医官擦着汗走了过来,低着头对长光道:“大人,是……中毒。”
长光冷冷地瞪着他:“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中的毒?”
“不是新中的毒,是余毒。小人推测应该是以前中过毒,服用量不是很多,又或者是较好地除过毒,但是没有完全清除……余毒淤积体内,今日发作,我们已经想办法压制住了,不会有性命危险。”
医官再次擦着头上的汗,不敢抬起头去看长光快要滴出墨的脸色。
长光一把揪住医官的衣领:“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
医官慌张不已:“这、这……小人们也不清楚……”
长光心烦意乱,将医官都赶到一边去,自己凑过去看星北流。
星北流还没有醒过来,在睡梦中十分不安稳的样子,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中。
长光心疼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也还没有退,伸手摸到的皮肤依然十分烫手。
医官们下去准备药材了,不一会儿,寒千在门口道:“小公子,二殿下和肃大人来了。”
·
沉如琰和肃湖卿进房间的时候,长光正拿着湿帕子为星北流擦拭嘴角的血迹,谁都不理。
肃湖卿绕到床边去看星北流,沉如琰倒是不急,自己在桌子旁边坐下。
“大公子……怎么搞成这样了?!”肃湖卿只看了一眼,便惊呼起来。
长光冷冷地瞪着他:“闭嘴,不要打扰他。”
肃湖卿心惊胆战地看着长光帕子上泛着黑色的血迹:“中毒?”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长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怒火燃烧。
他将怀里的星北流小心放下,起身冲到沉如琰面前去,轻而易举地将二皇子殿下揪了起来,按在桌子边。
“他为什么会中毒?”长光死死盯着他,质问道。
沉如琰并不生气,眼中却露出不知是怜悯还是惋惜的神色,反问道:“长光,当年他中毒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察觉都没有么?”
长光怔了一下,慢慢松开手。
并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一直被瞒着,他也一直没有问,所以就有些不敢确信。
“八年前,”他低声道,“他进宫里,过了许久才回来那次?”
沉如琰并没有立即回答,侧过头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星北流,仿佛在沉思。
过了许久,他才说:“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害了他,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办法弥补他,但是他并不需要我的弥补。”
☆、孤流离(七)
八年前的那天,长光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正好扑进在台阶上看书的星北流的怀里。
他这时候十二岁,差不多可以稳定保持人形,但是动物敏锐的天性帮助他发现,星北流似乎更喜欢他狼形的时候,于是每天几乎都还是以狼形在星北流面前转悠。
长光的狼形已经长得挺大了,大到星北流无法将他抱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把他藏在衣服里,更加不可能了。
于是长光趴在星北流坐的位置的下一级台阶上,头搁在星北流的膝盖上。
星北流放下书,帮他把头上、爪子上的草屑拿掉,问:“你又跑到哪里去玩了?”
“我在外面转悠了一圈,路过那个女人的院子时,听到她说要带你进皇宫。”长光眯着眼,有些惬意。
星北流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不要靠近主母的院子吗?”
“我偷偷去的,躲在草丛里的,没有人注意到我。”长光立即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
他见星北流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于是歪过头,用舌头舔了舔星北流的手掌:“我下次不去了。”
星北流没用什么力气揪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上一次你也说的下一次,你的下一次,就是永远的下一次吧!”
长光眨了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但眼睛里写的分明是“你知道就好”。
趁着星北流怒气上升之前,他用前爪搭在别人膝盖上,凑过去在星北流脸上舔了舔:“你不要生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