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害怕吗?
刑刃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苦笑。
“可是现在城中的‘亡灵’们又是谁炼就的?”裴子浚又问。
“当时方家命案时,有一个人逃出升天,一直活到了现在……不错,真是那方氏大嫂的儿子。”
“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法逃走了?是不是方大嫂被爱子唤醒良知,已经不得而知了。”
“后来,这个孩子被当时正在逃亡的姚千机收为徒弟。”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方浮。”
第68章
142
“方浮?”
裴子浚静静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元卿口中听说的, 那个在百草堂阁楼上炼蛊的人,那个把他们关在囚笼中的人, 那个面容憔悴似乎马上就要老死的人。
这个站在背光面的人, 离他们那么远,又离他们那么近。
日暮时分,百鸟归巢。
站在城门上望去,整个洛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曾经杏花吹满头满城红袖招的城池,这刻却沉寂如斯, 夜又要来了,整座城即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看, 那是什么!”
顺着声音望去, 护国寺的后山上已经蔓延起滔天火势, 山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还有城中的义士在不断往那么赶去,他们以为自己是去除魔扬名,其实是去赴一场死约。
“似乎有人在故意把所有人引导护国寺的后山去。”
“不好, 他们都聚集在一起太危险了, 稍微一把火就可以一网打尽。”
想到了这里, 心中越发可怖起来,这只手的目的是什么?他似乎在对付大晁武林, 又似乎也想向魔教捅捅刀子, 江湖间无非是武冠天下, 庙堂间无非是皇图霸业,可是他呢,不想称霸,也不想要武冠,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要……
“他只是想要摧毁。”慕容狐说。
“他享受摧毁的快感。”
“我小时候跟随慕容狐时,曾经跟方浮待过一段时间,方浮这个人,怎么说呢,有很严重的人格缺陷。他对于痛觉和七欲都很迟钝,他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不爱任何人,包括他的母亲。”
“他比他父亲还要极端,他同样痴迷炼蛊,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试验品。你看这漫天烽烟,在那个人的眼中,恐怕也只是一场游戏。”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慑到了,一山难容二虎,元卿掌权后,青羊教势必容不下他,可是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怎么能在这江湖中隐秘十年之久?
他,也在洛京城中吗?
等他们一群人赶到镇宁塔下时,以唐家和天子盟为首,义愤填膺的江湖侠士已经将魔教中人困于塔下,魔教虽然高手众多,但是终究寡不敌众,元卿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笑,“各位侠士忠心护主,不愧是朝廷的好忠犬,今天我元某算是长见识了。”
“魔头,你说什么!”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
江湖人行事洒脱,最恨被认作朝廷走狗。
“我说什么,你们倒是可以问问你们爱戴的唐家主和楚掌门。”元卿笑了,明明是阶下囚,却还敢嗤笑他们愚蒙,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唐楚二人,等待这德高望重的领袖解释这一切。
镇宁塔前静得可怕,无数双眼睛还在等待着唐振翎的解释,可是年轻的侠客们却不知道,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了。
不知过了许久,唐家主终于开口了,“效忠朝廷,有什么不好?”
“各位英雄好汉,如今我大晁国富民强,可是江湖中草莽流寇作乱,危害社稷,上亲下圣旨一网打尽,各位都是识时务的,站到老夫这边来,朝廷必有重赏,到时候加官进爵,不比做草莽流寇胜百倍?”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已经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他们方才明白,这不是诛魔大会,诛的是所有人,这些年江湖日益壮大,朝廷早就容不得了,他们要的是鹬蚌相争,要是是同归于尽。
镇宁塔,镇的是魑魅魍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朝廷眼中,也是魑魅魍魉。
143
草木断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将这半天空映成血色,死寂中的僵持还在继续,明明跨一步就能高官厚禄,可是始终没有人,走向那刀线相逼的朝廷鹰爪中。
裴子浚对于唐振翎投诚朝廷魔教并不意外,可是楚王孙为什么也会?他是那样洒脱又胆小的人,为什么还要趟这一趟浑水?忽然,他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那个金光闪闪的锦袍青年被弓箭手拥簇着,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和之前畏畏缩缩的姿态全然不同。
他不是楚王孙!从他们重逢时,他就不是那个输了比赛拉着他吃叫花鸡的楚王孙。
那他是谁呢?
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他套着金护甲的手指,其实带护甲对于写字和平日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摘下那副护甲,除非他不能摘下护甲——他没有手指。
只有三个手指的人,杀死唐丰的人,百草堂行将就木的老者,需要吸血来维护容貌……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到了一起。
方浮!
裴子浚震惊的看向“楚王孙”,“楚王孙”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裴子浚许久才恢复镇定,问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楚王孙已经不在了吧?”
“楚王孙”笑了笑,“那个绣花枕头吗?白顶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却是个怂包,临死了不关心门派,也不关心家族,只想再吃好一顿。不过他这张脸我实在喜欢,不枉我削骨磨皮,花了十年,才有这副模样。”
裴子浚恸然,他和楚王孙在镇宁塔下相识,却又是在这里听闻他的噩耗。
他如今才知道,他和与那个请他吃鸡的少年,从未相逢。
“你错了,楚王孙虽怯,却不怂,他只是比任何人都豁达。”
他笑笑,不置可否。
裴子浚又道,“那么,阁下能否将我的不肖徒儿唐不弃还给我?”
方浮忽然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那崽子太闹腾,我就替唐家主稍微教训了一下,你看见镇宁塔的塔顶了吗?我罚他在那里默写剑谱,写不完,不许下来。”
裴子浚仰头望去,冲天的高塔尖似乎真的绑着一个孩子。
唐不弃?
可危楼百尺,一个凡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凌空上去,须有人做人梯。刑刃道,“阿浚,我来助你。”
裴子浚点点头,正想着上去救人。
忽然,塔顶上似乎又多了一个黑鸦鸦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似乎是凭空而来,又或者是从云里冒出来的,他解了塔顶小孩的绳索,将他裹挟在怀里,然后,纵身跃下。
所有仇视着的目光,对峙着的目光,警惕着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着那个正沿着塔缓缓下落的人。
他一手执剑,一手抱着孩子,身姿如同行云流水,虽然没有出一招一式,但是也知道,世上恐怕没有出其右的高手了。
就在大家都在揣测着此人是敌是友的时候,裴子浚却看清楚了那个广袖青衣的男子,他的目光,也在看着自己。
他们分别不过半月,他却觉得他漫长而又无耐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等待着他的剑神归来,看向自己的那一刻。
等谢珉行落地,收回目光,朝着裴子浚微微颔首,道,“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就把脸别过去,再也不去看他了。
裴子浚不知他有何奇遇,可是看他的模样,似乎功力又精进了一个层次了,与当年不可同日耳语了,他看谢珉行越不看他,越板着脸,就越想往他身前凑。
此时谢珉行正在给唐不弃检查伤势,忽的与裴子浚探过来的目光撞了正着。谢珉行恨恨的骂自己没出息,他有百折不挠的利刃,却在那人的眼中化成了绕指柔。
甚至连看一眼就怂了。
裴子浚面无表情,目光却盯着谢珉行的耳垂看了许久,忽然他的耳垂在微微发红。
谢珉行的忽然回归并没有让局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有了这位传闻中百战百胜的战神的带领,面对厉甲炮兵,面对满山“亡灵”和冲天火势,还是没能让他们杀出重围。
那些“亡灵”整齐划一,比起血肉之躯向来散漫惯了的江湖人,更加有利于排兵布阵,胜劣可想而知。
黑夜终于来了。
战火暂熄。
裴子浚略同医术,给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可是人实在太多,到了半夜也没能收工。
“下一个。”裴子浚知道没有几个人,没有抬头,随口喊道。
可是眼前的人却没有走过来,杵在他面前许久,才说,“我自己来吧。”
裴子浚抬头看了他一眼,“伤都在背上,你要怎么自己来?”
谢珉行沉默了一秒,终究老老实实的解下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来。
裴子浚给他涂着药,也有些心猿意马,回过神来却发现谢珉行的脊背绷的紧紧的,身体却软得不像话,他的目光,带着燎原的灼热。
他知道,他的谢兄,可以大杀四方,也可以为他柔肠百转。
谢珉行忽然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他的脊背,等他意识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心中的那根弦铮然而断。
——青年在亲吻他的脊背。
第69章
144
谢珉行似乎被这个擦过的吻施了定身术, 动弹不得,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才回过头去, 此时的青年眉目淡然, 规规矩矩的帮他涂着药,见他回过头来, 温声问他, “痛吗?”
谢珉行一阵恍惚, 摇摇头,已经想不起来要跟他说什么了。
夜越来越深, 除了放哨的人,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了。魔教和江湖武林人士在镇宁塔的两边,倒也相安无事。
白日里那一场恶战已经消耗了极大的精力,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也需要从长计议。
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魔教和大晁武林有一天会如同蚂蚱被迫拴在同一根绳子上。
“好了。”裴子浚将他的衣襟拢起来,谢珉行心里暗吁了一口气, 以为这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谁料到裴公子又开始捯饬他的衣带来。
“……”
“谢兄,把手抬一抬。”谢珉行沉默, 他不知道他这半旧不新的青衣还能穿出过花来, 还是配合的抬起手来, 任凭他折腾。
谢珉行忽然看向他, 忽然说, “我已经……全好了……”他想告诉他,他又可以拿剑了……他也不必心存愧疚。
裴子浚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我知道。”又说,“阿衣还在城里,我母亲原本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已经派人去接了,你放心吧。”
谢珉行点点头,“阿衣还好吗?”
“他这个小没良心的呀,阿爹都不要他了,能吃能睡,还专门喜欢漂亮的小姑娘抱……”裴子浚笑着说到一半,就被谢珉行打断,“我怎么会不要他!”
裴子浚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瞳孔里烧了一把火,在呼啸的大风中幻化成了燎原之势,他说,“我知道,你不会不要阿衣……”
是不是也代表着,你不会不要我?
裴子浚这样苦涩又甜蜜的想着,很想马上向谢珉行讨要那一句话,可是眼下太不是时候,他怕唐突了他,许久才把心头的话压下去。
裴子浚无话可接,又与他商讨起这场战事的形势来。
“我们这边虽然元气大伤,但是那边的‘亡灵’也被消灭了大半,想必他们短时间也不会攻上山来。”
谢珉行点头,表示赞同,他已经听说了“亡灵”与方浮的事,他虽然已经练成了漱雪决的九重,可是千人敌也难以抵抗着这没有心肝不会痛不会胆怯的人形机械。
只要有那些蛊虫在,一批“亡灵”倒下了,方浮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另外一批“亡灵”,直至洛京城中的百姓都被他们炼成了“亡灵”。
而他们,不得不拔剑杀死这些原本无辜的百姓。
——千军万魄,真是恶毒又邪恶。
想到了这里,谢珉行和裴子浚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仅是场恶战,还是场必须速战速决的恶战。
裴子浚心一沉,说,“我们不能把百姓都杀死,可是却可以摧毁那些臭不可当的蛊虫。”
谢珉行知道他在说什么,说,“我跟你一起去。”
裴子浚摇摇头,说,“谢兄,你留下。”他想了一下又说,“没有什么比剑神知寒客坐镇更让大家安心的了,所以我去就好……”
——你是大家的精神的脊梁,也是我的。
谢珉行觉得他说到有道理,就没有继续坚持。
“可惜我师姐不在这里。”他叹道,唐忱柔是天生的领袖,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必定能带领他们杀出重围。
裴子浚想起了什么,“我见过唐世姐。”
谢珉行的眼睛骤然被点亮。
谢珉行听完他师姐也在洛京城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可是长夜漫漫,他们需要从长计议,可是他们眼下需要的,是需要好好睡一觉。
他们枕着树干睡了一会儿,裴子浚顾忌这他背上的伤,想着这个姿势实在算不上舒服,就小心翼翼的把他头引到他的膝盖上,谢珉行安安静静的,随他摆弄,十分乖顺。
裴子浚目光没遮没拦的看了他一阵,也心满意足的睡去了。
到了破晓时分,裴子浚派去接阿衣的人终于回来了,却没能把孩子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