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呢?他想不出来,却偷偷又把昏昏睡去的人重新抱着靠上自己的胸膛。
——至少睡着了的知寒客,这么乖。
丢丢却没有这么好命,他被刀疤脸叔叔抓起来画那个客人叔叔的模样,他刚失去双亲,又困又饿,只想躲到谢珉行怀里睡上一觉。
他含着一包眼泪,看着旁边枕在裴子浚腿上昏昏沉沉睡去的谢哥哥,握笔的手抖了抖。
好像更气了。
所以半天也没有画出个人样来。
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准备把丢丢带回唐家,可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人。
那人看见他们三个人也惊讶了。
“师姐?”谢珉行失声唤了一声。
那人虽然斗笠白袍,男人的打扮,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失踪多时他们苦苦寻找的唐三小姐,唐忱柔。
“我跟随引魄的阿轻而来。”唐忱柔承认,“阿轻呢?是不在了吗?”
引魄之人,怎么可能还是个活人呢?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堂屋里谁也没有说话,唐忱柔静默看着神龛上的棺匣子,默默鞠了三躬。
“所以当年,是你把阿轻藏在潇湘里?”
唐忱柔摇摇头,“当年我能迅速夺取家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唐家,我看似孤立,也并非是孤掌难鸣。很多时候,越不起眼的人,往往汇聚出的力量,才更加可怕。”
裴子浚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石榴树下,怕是当年的那些眼巴巴要石榴的孩子,都长成了为你所用的有用之才了吧。”
而阿轻,当年也站在那棵石榴树下。
“那时我人在关外,无力顾忌到洛京的事,恐唐家有变,所以唐家有人照应,其实,阿轻,也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奴仆之女。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准备神不知鬼不知的转移阿轻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不确定因素。”
“情?”
唐忱柔拍了一下额头说,“可不是我那傻弟弟,拿着个猪心就想把阿轻偷天换日,蠢死了,差点坏了事。”
“可是阿轻这个傻丫头,偏偏喜欢我弟弟的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我很不想承认这是我教出来的人啊。”
裴子浚也忍不住说,“可是唐世姐,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对姐夫,难道不是一样的心吗?”
唐忱柔忽然被什么噎住了,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苦笑着,像是对自己说,“都这么傻啊,可惜啊,好日子,总这么短……”
他们出唐家的时候,是三个孑然一身的光棍,回去的时候,却带回来两个姑娘和一个娃娃,只不过,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躺在骨灰匣子里——他们把阿轻带回来和唐丰合葬。
大概死了,再也没有人会反对他们了吧。
听说唐三小姐回来了,唐府上上下下都在门口迎接这位实际意义上的家主回来。
好几天也没能起来床的孟仕元这一天也站在门口,弱柳扶风的好似一竿随时会被风刮跑了的竹。
裴子浚牵着丢丢,把他领到唐振翎的面前,说,“世伯,他叫做唐不弃,是阿……”他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柳姨娘已经蹲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双眼通红,被魇住了一般。
丢丢害怕的退后了一步,却被眼前的富贵妇人紧紧的揉进怀里,他几乎要喘不气来,想要让她松一松手,可是那个妇人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很伤心很伤心。
那就再让她抱一会儿吧。
丢丢大度地想。
而这一边,唐三小姐看见了立在风中的夫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走过去埋怨道,“孟郎,你怎么跑出来?”
孟仕元脸色还是一贯的苍白,平稳了呼吸说,“阿柔,你可算回来了?”
谢珉行觉得自己站在一堆夫妻身后实在碍眼得很,便转身离开,却撞上了一直在打嗝的刑捕头。
“邢捕头,这个案件你有眉目了吗?”
刑刃摇摇头,又打了嗝。
“古怪……太……古怪了。”不知道是不是打了太多嗝的缘故,说话也有些结巴。
“哪里古怪?”
刑刃绷起不苟言笑的脸,似乎认真在想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打……打嗝和口吃呢?”
“……”
第15章
34
“阿珉,别睡啦,你再睡你就要变成猪啦。”
谢珉行揉了揉眼睛,没有看见人,只见窗沿上竹影晃动,天依旧是黑的,只不过是过去一天一夜了,稀稀疏疏的风声灌进来,穿堂过屋,一去不返,只留些空落落的回音。
他大约把这些声音当做师姐了吧。
回到唐家三天,唐三小姐忙着整顿唐家,自然没有时间理他这个闲散外人,他无事可做,越发懒散得厉害,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只想睡个昏天暗地。
大约是离开北邙山太久了,把那些每日必做的苦寒功课忘了个干净。
唐忱柔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回来,又从哪里回来。她没有吐露这些事,也没有解释关于阿轻和唐丰的故事那他们并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她似乎隐瞒了什么。
事情远没有结束。
可是风息不止,江湖事又哪里有结束的一天,他哪里管得过来。
他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知寒客,却从来不属于江湖。自从师父故去,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从来就只有师姐一个。
他想心里便盘算着,该回北邙山啦。
他楞了一会儿,起身开门,发现门口真的站着他师姐,他师姐拍了下他的胸膛,揶揄道,“少侠,你错过晚膳啦。”
他师姐一说,他还真觉得非常饿。
“如果是别的客人,我这个主人一定请他去驴棚里觅食去,谁让是我的小师弟呢,我让人给你在厨房里炒了饭,快去快去。”一边说还一边自我陶醉,“我果然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贤惠大方宜室宜家……”
“……”他师姐又来了。
谢珉行是真的饿了,便真的向园子西南角,昏暗的小厨房走去,为了避开某个人的房间,他还特地绕了一圈。
可是走到厨房的木门前,他的脚步却顿住了——他躲了这个人一圈,终究还是躲不过。
可是那个灶炉前的锦衣青年即使没有转身,也已经知道他来了,他如果掉头就走,显得他好像怕了他似的。他咬咬牙,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厨房。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裴子浚下厨了,但是谢珉行还是有些惊讶,一个世家公子怎么既舞得动腰间的错风刀,转眼又能把厨房的菜刀舞得溜溜的。
他这样出神的时候,裴子浚已经把一碗金灿灿的炒饭端到他面前,看似平淡无奇,每颗米粒都包着蛋花,晶莹剔透。
裴子浚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谢兄,吃吧。”
他却觉得更闹心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来吃他做的炒饭,实在没有什么骨气,毕竟昨天,他还和裴子浚有过一次口舌上的不愉快。
他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了,他一向是一个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可是昨天,他确实越界了。
事情的起因在于柳诗送这个小姑娘。
昨天是乞巧节,江湖儿女并不十分计较这些节日,他们也没有出去逛庙会,只是在家里挂灯笼。傍晚时分的时候,他在院子的一角看见了蹲在一旁闷闷不乐的柳诗送,手里还提着一个兔子灯笼。
他不知道怎么哄小姑娘,只好硬邦邦的夸了一句,“兔子,好看。”
柳诗送抬起头,小脸勉强的笑了一下。
他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开,他穿过红灯笼摇曳的走道,忽然看见假山后面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锦衣公子的面前排着一长溜的白纸灯笼,原来他在绘灯笼,围观的丫鬟,奴役手上人手一只,各不相同,却都玲珑可爱。
他脑袋“哄”的一声炸开了,天旋地转起来。
——他忽然一瞬间就明白了柳诗送所有的苦楚与落寞。
他更恨自己知道。
原来这个世上却难过的不是求不得,而是得到了才发现,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东西,每个人都有。
他想,那姑娘那样小那样乖,可是在裴子浚这样的世家公子眼里却只是平淡无奇的一朵花,而宛陵公子的眼中,花团锦簇,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还可以开出无数朵这样的花。
裴子浚抬起头,看见是谢珉行来了,十分惊喜,他偷偷绘了一副知寒客舞剑的图,正想待会给他看看好不好呢。
可是谢珉行似乎很生气。
“裴公子,也许你是无意,可是你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也许却是伤了别人的心呢。”
裴子浚抬起头,根本不明白谢兄这莫名其妙的怒意是从哪里来——
“啊?”
“哼!你好自为之吧!”谢珉行好像火气更大了,甩开袖子就走。
后来他想起来他说这样的话,实在是逾矩了,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替那个像兔子一样的柳诗送打抱不平,但是也太过了。
祸从口出的后果就是,眼下的情景十分尴尬。
“谢兄,好吃吗?”青年满怀期待问他。
谢珉行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扒拉见底的蛋炒饭,吐出一个字,“差。”
“比你师姐如何?”
他继续昧着良心说,“比我师姐差了几百万倍。”
“哦。”青年语气有些委屈,却也没有反驳。
谢珉行又低头吃了一阵,直到瓷碗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扒拉的米粒时,眼前忽然暗了下来,好像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
他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自持有礼的青年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身体前倾,高大颀长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阴影之下。
“谢兄,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
半响之后,裴子浚开了口。
裴子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奉若神明的人,似乎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愤怒。
——但总需要解决。
“我们,”裴子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看的桃花目微扬,是不容抗拒的口吻,“认真的,打一架吧。”
35
“打架?”
裴子浚深呼了一口气,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谢兄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知道小弟哪里得罪了谢兄,但是我们江湖儿女,总不该这样藏头露尾,与其这样,还不如通通快快打一架,输的那个人,便把心结痛痛快快说出来,如何?”
谢珉行没有想到裴子浚如此坦荡,不由得楞了一下。
可是哪里有什么心结和不满。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心魔在作祟。
“并没有什么不满。”他苦笑了一下,“其实是我逾矩了。”
裴子浚却不放弃,错风刀已出袖,继续说,“谢兄,可能你不知道,错风刀已经望着知寒剑七年了……它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没有说出口,其实他也一样,他仰望着这样一个人太久了。
被自己的神明讨厌唾弃,他不能忍受。
谢珉行站起来,他知道,对面的这个青年是认真的,尽管他刚才还拿着锅铲,给自己炒了一碗饭,但是,错风刀,和知寒剑,一样骄傲。
唐三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脸看戏的表情,“你们要打架吗?出去打,别想拆了我家的屋子。”
可是知寒剑还没有出鞘,他就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刚刚下肚的蛋炒饭在他的胃里反复翻腾,油腻又恶心,如果不是知道裴子浚是什么人,他几乎要以为他在蛋炒饭里下了什么药。
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起来。
谢珉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塌上,床前坐着一个人,是他师姐。
“师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晕了过去,可是被一碗蛋炒饭恶心晕了,说起来也实在太牵强了。
唐忱柔没有答话,继续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她看的不是他,而是什么不可言说的怪物一般。
眼前的唐忱柔,太不像师姐了。
静默了许久,她才以一种诡异古怪的口气问他,“阿珉,你知道你……你生病了吗?而且已经一个多月了……”
第16章
36
生病?
谢珉行吃了一惊,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可是最近身体确实越来越沉,整个人都很懒散,他以为是自己疏于研习本门心法的缘故,没想到竟是生病了?
“阿珉,你长大了,所以你的私事我这个做师姐也不应该管太多,只是有一件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想你确认。”
“师姐,请说。”谢珉行道。
唐忱柔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难以启齿,半响才问,“当年师父是不是把七心莲交给你了?”
他没有想到师姐吞吞吐吐想问竟然是这么一件事,那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的沈临鹤还没有执掌白鹿门,私自给他服下七心莲,按道理来说是要受罚的,因为这样,他一直对那件事讳莫如深,可是师父已经故去多年,又是对于最亲近的师姐,他想也没有必要隐瞒,就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唐忱柔想,怪不得遍寻北邙山也找不到那半枝七心莲,原来竟是给了他么?
真是天意弄人。
唐忱柔低头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过来一会儿,她笑着说,“你的病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其实跟我们派修习的心法有关,你的漱雪决练到了第七层了吧,到了这个阶段,会有一段内力倒退,经脉凝滞的错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让人给你煎几幅药,按时服用,自然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