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晚要在这里歇息吗?”梅争寒的目光落在只够一个人睡的竹床上,回头问梁简。
梁简摇头:“不,办完事我们就回去。”
梁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竹屋里翻出他之前备下的香烛。昔日废了徐良川去滇西找梅争寒之前,梁简其实回来过。他当时想给爹娘上一炷香,却因为接连的大雨不停,只好作罢。当时买的东西都还在这里,这次正好能用。
墓地离竹屋有点远,按照原本绯云山庄的旧址来看,是在山庄的后山。梁简带着梅争寒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哪怕心里知道此行是为了什么,真正看见时梅争寒还是被震撼到了。
整整一座山放眼看过去是数不清的墓碑,它就像是一个墓群,埋葬着梁家在此安居后的几代人。在整个墓群之间,有一座最为显眼,因为周围的坟墓都是以他为首,从三面排开。那座墓用白石堆砌,修得十分豪华,周围的墓碑和它比起来毫不起眼。
梅争寒一开始以为那座墓碑是梁简的父母,可是梁简走的方向不是。梁简爹娘的墓在那座墓碑的左面,只有一座碑,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上面生了杂草,梁简动手把那些杂草清理干净,梅争寒也过来帮忙。
梅争寒心里有些难受,自从到了这里梁简就没说话,他的神情很平静,沉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梅争寒默默地陪着他。
清理干净墓碑上的杂草,梁简拉着梅争寒一同跪下,给他爹娘上香磕头。
阳光落在墓碑上,梅争寒这才注意到上面有干涸的血迹,像是人的手在立碑时不小心蹭上去的。那一瞬间梅争寒想到很多东西,不由地红了眼眶。
梁简的心情却很平静,他当年伤势还没好完全就惦记着回来收敛尸骨,拒绝徐良川派人跟随,自己一个人回来。大火焚烧又暴尸荒野,很多尸骨都辨认不出模样,白骨森森,他爹娘也是一样。上百具尸骨梁简最后找到的不到七十多具,剩下的不是饱了野兽的肚子,就是在火中化为灰烬。
梁简分不出谁是谁,就直接葬在一起。他一个人忙活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心里只剩下一股执念,执拗地挖坑,手被割伤也全然不觉,整个人都麻木了。立碑之时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提刀刻字也只留下爹娘的名字。
等做完一切他才如梦初醒,在墓前嚎啕大哭,一个人跪了一|夜。他发誓要手刃仇人,前世没有做到,这一世确是做到了。
“爹,娘,我又来看你们了。不过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还带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我知道你们肯定又要唠叨我莽撞行事,都不清楚对方是什么底细便把人带回来。你们放心,他很好,我也很了解他。”
梁简看着墓碑上爹娘的名字,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是我们梁家在等的人。”
梅争寒静静地听梁简说,等他说完自己莫名有些紧张,仿佛梁简的爹娘真的正在某个地方打量他,相互之间交流自己儿子带回来的人好不好。
他们会满意自己吗?梅争寒看着墓碑在心里问了一句,然后抬起头悄悄地看了梁简一眼。梁简的眼神很温柔,带着笑意和宠溺,说起梅争寒的时候他总是欢喜的。
梅争寒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他连忙挪开视线,对着墓碑在心里道:“我也随梁简叫你们一声爹娘,虽然我比他年幼,但我一定会护着他。不会让他伤心难过,也不会让他陷入危险之中。愿你们在天有灵不必在为他担惊受怕,我会一直陪着他。”
梅争寒说完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心情忽然宁静下来。
梁简在墓前缅怀许久才拉着梅争寒起身,梅争寒以为他要走,不想他却带着自己走向那座显眼的石墓。
这一次梅争寒看的很清楚,这座墓碑上没有写字,它是一座无名碑。
梁简对着墓碑行了个礼,目光幽暗不明,神情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梅争寒才听见他道:“所谓的血月传说其实就是你面前这座墓,我们梁家世世代代都是守墓人。”
第144章
从宫里流传出来的血月传说, 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在很多人的眼中它是无穷无尽的宝藏, 拥有可以改天换地的魔力。可是在梁家人的眼里, 它只是一座墓, 数百年如一日的矗立在这里, 从来没有更改过分毫。
梁家是守墓人, 从他们在这里安居的第一天开始就肩负守护这座古墓的重任。墓里有什么?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他们守护的是先祖留下的遗命。
但有顺从就有反骨, 梁简从小就和这座墓八字不合, 他不喜欢梁家的命运,心里对这里总有一些抵触。可是没办法,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来帮他承担。从小到大他所有的叛逆都用来对抗所谓的命运,哪怕被爹娘训斥也在所不惜, 直到梁家覆灭, 只剩下他一个人。
“墓里葬的人是梁家先祖吗?”梅争寒的内心有着极大的震撼, 他看着面前的无名碑,问出心底的惊讶。
梁简摇头:“或许是, 或许不是。”
墓里葬着谁梁简也说不上来, 爹娘说过是梁家先祖,可他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见过张铎后更是如此。
“墓室有三层, 第一层如同传闻一般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至于第二层和第三层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因为没有人进去过。”
前世徐良川起义,梁简为他开启了墓穴,但也只进入了第一层。当时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梁简本能的不想带着徐良川继续深入,便隐瞒了血月传说的秘密。这一世梁简却有了把三层都走完的冲动,特别是第三层,他也想知道需要成为皇帝才能开启的地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所以传说是真的,只是没人想过它会是一座墓,大概还在寻找不存在的藏宝图。”梅争寒觉得有些可笑,就为了这样一件东西梁家付出几代人的性命和自由,皇位和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有些不理解梁家先祖留下这样东西的用意,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梁家先祖既然选择退隐江湖就该明白这个理。为什么还要留着这样一件东西让人去争夺,难道他真能算策百年,谋划未来的天下?
一个王朝由盛转衰会经历太多的战乱牺牲,命运这条线本就难以琢磨。莫名的,梅争寒对墓穴里的东西有所恐惧,他一点也不希望这里面的东西被翻出来。
血月传说是以前人的目光来谋划后世,这样的东西本就是不详的存在。
“兄长,你会动里面的东西吗?”梅争寒心中不安,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梁简的选择。
梁简站在墓前久久没有动,神色复杂。他前世用这里面的金银珠宝把人间化为地狱,到处生灵涂炭。先祖算策无疑,却也难以控制事态发展。
“我还没有走到需要打开墓穴的那一步。”今生与前世不同,这辈子梁简有更好的选择。他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那些东西他不需要。
梁简的心情轻松起来,他握住梅争寒的手,迎上梅争寒不安的目光道:“我来这里只是想把心里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用它做些什么。或许它一直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梁家只剩我一人,我入世便够了。”
为了血月传说梁家已经牺牲太多,剩下的路要梁简自己去走。这里是他心中唯二的秘密之一,重生之事不能告诉梅争寒,但这里他可以说。他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不想错。
听见梁简不会使用血月传说,梅争寒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他的恐惧来的毫无道理,却又那么真切。他有种预感,如果梁简选择打开这里,那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权利和财富从来就不是善类,他们是一切祸乱的开端。
如今梁简选择把它们放弃,或许和梁家先祖的本意背道而驰,可是却是他心中最期待的选择。他和这座墓从来都不合,童年如此,如今亦如此。
拜别古墓,拜别双亲,拜别曾经的绯云山庄,梁简带着梅争寒步步离去。在他们身后,夕阳西下,暮色如火般妖娆,傍晚的夜空穿上一件火色的嫁衣。白色的古墓静静地立在晚霞之下,彩云在它身后腾空而起,像一只展翅高翔的凤凰,赤羽如火,烧红半边天幕。
山巅之丘,有树梧桐,栖不死鸟。
梁简要是再仔细一点,越过墓群往前走一段距离,就会发现那里有一株高大的梧桐,向阳而生,高大粗壮,树冠亭亭如盖。而在它的树荫下,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无名碑,和这里相背,面对落下的夕阳。
许是多年无人打理,这座墓被藤蔓缠|绕,隐藏在树荫之下并不起眼。
梁简和梅争寒又在黄石镇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动身赶路。从这里绕道去滇西还需要不少时日,而梅争寒服役的时间要到了。他们两个人日夜兼程,一路上风餐露宿,总算在预定的时间赶回滇西。
江盛雪他们走的更快,路上梁简看到无心留下的标识知道他们一路平安,两个人总算放心不少。因为走的是捷径,梁简和梅争寒没有绕道去樵县,而是直奔红叶城。二人在路上换了一次马,还好是春季天气宜人,不然半路上要遭罪很多。
江南回暖很快,滇西要慢一些,而且不同城池之间天气变化差异巨大,说不定刚过的一个城风和日丽,下一个城池就是暴雨如注。
梁简和梅争寒一路走来看遍滇西近况,二人的心里有些沉重。滇西的农作物都是一年一熟,春播秋收,这个季节正是播种的好时候,可他们一路走来却看到很多农田荒废,不少村落里面还只有老弱妇孺,一问之下才知道家里的男人都被抓了壮丁。
城主拥有领地的管辖权和治兵之权,只是治兵在人数和规格上都有很大的限制,以这些村落的荒废程度,被抓的人远远多于朝廷治兵的标准。
有人在私自囤积兵马,梁简的脸色不太好看,江南的权利变更带来的影响还是逐渐影响到滇西,很快天下的乱局会更明显。
“天下兴亡,最先苦的永远都是百姓。”梅争寒看着眼前被废弃的村落,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百姓如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掌权的人大肆压迫百姓,就不怕自己有一天阴沟里翻船?
梁简叹了口气,这里不是红叶城的管辖范围,他就是有心制止也无力改变。
“走吧,现在不是我们感伤的时候。”梁简拉住缰绳换了一条路,带着梅争寒离开此地。
天下乱局如流,这里不过是其中之一。即便有办法改变此地也没办法解救别的地方,除非他们有能力影响天下格局。
梅争寒心里悲愤不已,走出老远也不忘回头看,被遗弃的村落立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上,勃发的生机也无法让它明亮鲜活,绿意之中的苍白之色,透着沉沉的死气。
二人回到红叶城已经是二月尾,刚进城门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跑到城主府通报。江盛雪一行人比他们早了三天,接到消息连忙出来接人。红叶城迎来春天,枫叶还是一片翠绿,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空气中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二人的面容,吹去多日的风|尘。
骏马在城主府面前停下,看着阔别多日的府邸,两个人心里都生出一股终于回家了的踏实感。这里是他们的起|点,无论走出去多远也要回来。
“梁简,你这个混蛋,你还知道回来。这红叶城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把事情都丢给我跑江南逍遥快活,你这干得是人事吗?”宋远那熟悉的声音从府邸里传出来,十分气急败坏,要不是被郑虎拦住,这会儿肯定已经冲出来抓着梁简的衣襟骂人。
刚下马将缰绳递给守卫的梁简闻言和梅争寒面面相觑,二人忍俊不禁。
梅争寒笑道:“宋大人这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啊。”
也不怪宋远生气,梁简这次真的走的太久了。红叶城刚易主,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办,宋远忙得昏天黑地,日子一长自然火气就旺了些。
红叶城的文官武将都从府邸涌出来迎接城主二人,宋远把刚才被郑虎阻拦拉下去的衣袖整理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冲到梁简面前。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看见梁简风|尘仆仆的样子愣了愣,憋了半天,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狼狈。”
日夜兼程没怎么休息,梁简现在这幅尊容还真不比宋远强。
梅争寒走上前道:“我们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都没怎么休息,宋大人是要我们站在门口说话吗?”
宋远往后退了一步,不甘心地让出路。他明明是来找梁简兴师问罪,这会儿却有些说不出来了。
江盛雪唇角含笑,道:“我已经让厨房备好热水和膳食,诸位大人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先让兄长他们回府修整,之后再听你们汇报也不迟。”
府里的文官武将只是许久没见梁简,这会儿不过是出来接人没有着急汇报的意思,听见江盛雪这样说自然地行礼告退。郑虎也没留下,他还有正经事要办。很快乌泱泱的人群就只剩下宋远一个,梁简看他一眼,眼神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你怎么还不走?
宋远道:“我有事要和你说,急事。”
其他人没有重要的事不代表宋远没有,他特意加重急事二字,刚才出来接人的夸张怒意尽数收敛,只剩下一脸的凝重。
梁简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走在前面询问江盛雪行程是否顺利的梅争寒,对宋远道:“去暖阁等我,别声张。”
宋远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他说急事就一定很重要。但现在梁简不想让梅争寒卷进来,他就要去虎牙口服役,梁简不希望他临走前还为自己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