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六个人坐一张桌子,远离说书先生,倒是无人听见他们的话。
闻尧对黑乌鸦有所耳闻,解释道:“因为黑乌鸦本身就是死亡和恐惧,他们从诞生之日起就在民间犯下无数灭门惨案,手法干净,来无影去无踪。其实他们真正是什么样旁人并不在意,旁人需要的只是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而且他们常年戴着面具,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就算有人戴上面具假扮也不会有人去质疑。”
闻尧解释的很清楚,但正是解释的清楚,江盛雪的心里反而有了另一个疑问:“凡是假借他们之名做的事都算在他们头上,可又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黑乌鸦真的存在吗?”
江湖之事本就是以讹传讹,黑乌鸦嚣张至今却未曾覆灭,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种问题想必是很多人心中的疑惑,但是恐惧黑乌鸦的力量,没有人敢去深究。
江盛雪的话让大家为之侧目,梅争寒不由地看向梁简,在场的人中只有他和黑乌鸦交过手,黑乌鸦存在与否他最清楚不过。
梁简略沉吟,手指摩|擦手中的粗茶碗,江盛雪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黑乌鸦一开始是怎么来的已经说不清楚,从他们手上的第一桩灭门案开始,他们就一直代表血腥和残忍,但至今无人见过任何一人的真面目也让人十分怀疑。
他前世真的灭了所有的黑乌鸦?还是说因为他当时过于凶猛的反扑让黑乌鸦觉得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不得不舍弃黑乌鸦这个名字转而变成其他的门派。反正脱下面具,也无人认识他们。反之亦然,戴上面具,人人都能成为黑乌鸦。
这辈子从黑乌鸦袭击江城到现在,还没有黑乌鸦被剿灭的消息传出来,相反传说依旧存在。那延续这个传说的那些人,又真的是黑乌鸦吗?还是另类的模仿者?
“我说的不对吗?”江盛雪见大伙都沉默下来,梁简更是陷入沉思,心里有些不安。
梁简从自己的思绪里回神,笑道:“没有,只不过很少有人这样看待黑乌鸦,你的想法比较独特而已。既然大家都修整好了,我们继续赶路,争取今日到王城驿馆。”
乾东王城,大雪纷飞,银装素裹。高大的城墙拔地而起,是雪色里一道冰冷的铁灰色防线。城墙旗帜高立,被风雪冻成一块。其上站岗的官兵身上落满鹅毛大雪,手中的长矛不动分毫。城下守城门的人也是站的笔直,领头的身上带着一壶酒,偶尔传递个下面的人喝两口暖暖身体。
梁简掀起车帘的一角,扫过面前高大的城墙,神色复杂。前世他就是在这里失去穆争寒,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喘不上气,呼吸困难。这里让他的人生再次跌入地狱,万劫不复。
通过守城官兵的巡查,梁简他们绕过曲折的城墙进入城内。梁简还记得驿馆的大概方向,让守卫顺着长街过去。
王城是丘桐国的国都,天子脚下自是繁华,叫卖声不绝于耳。那怕隔着车帘,也能从鼎沸的人声中感觉到那种迎面而来的热闹。梅争寒有些坐不住,撩起车帘打量外面的街道。
梁简见他好奇,笑道:“等到驿馆安顿好车马,我带你们出来玩。”
梅争寒眼神一亮,放下帘子凑到梁简身边道:“兄长以前来过吗?”
梁简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
前世如旧梦,如今梦醒,他也不算来过。而且这里是还没有被战火摧毁的王城,和他见到的破败萧瑟不一样。
梅争寒察觉到梁简那一瞬间的迟疑,沉吟道:“兄长自从进了王城就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虽对我说不曾来过,我却觉得你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悲伤。”
梁简呼吸一滞,因为有太多不美好的回忆,他闭上眼想起的都是穆争寒为他战死的场景,让他如何心平气和。他的敌人也是他的挚爱,他们短暂的幸福美好之后是长长久久的分别。梁简已经尽量不去想,可是心里终究意难平。
“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梁简压下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握住梅争寒的手。重来一世互通心意,明明一切都很美好,没在错付。可终究失去过一次,那种钝痛难以抹灭。
只是他不该在梅争寒面前露出那种悲伤的神情,这对梅争寒有些不公平。前世之伤与他无关,那种结局梁简也绝对不允许再来一次。
王城驿馆在清静的兴丰街,走过长街拐个弯就到了。前来王城的城主除了少数不拘泥环境的城主选择驿馆外,其余都会在城中备有落脚点。比如徐良川就有一个买好的宅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宋远知道孙胜也有一个专门落脚的地方,还把地址写给梁简。不过梁简没打算去,而是来驿馆歇息。虽然驿馆条件是清苦一些,但防卫森严,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要过年了,驿馆要接收来自各地的消息有些忙乱,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梁简他们的马车停在这里有些惹眼,门口两个守卫之一过来驱赶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这里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侍卫没有理会守卫的粗鲁,跳下马车抖落身上的雪,掀起车帘把梁简和梅争寒请出来,后面的江盛雪和闻尧也跟着下车。
另一个守卫是个有眼力劲的,只是梁简低调,并没有在车上挂红叶城的信物,所以他一时不察。这会儿见梁简他们非但没走还下了马车,顿时就反应过来是外面来的贵人,连忙上前拦住同伴,行礼道:“公子莫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公子是从那一城来的。”
“这位是我们红叶城新任城主,我们初来此地,小哥不认识我们也正常,烦请替我们通报一声。”为梁简赶车的侍卫甲接过守卫的话,抱拳还礼。
守卫心里咯噔一声,原来的十一个城主他们都了解,还以为梁简他们只是代替城主来这里的某个臣子,却不想是新上任的红叶城城主。红叶城易主其他城主可能不清楚,他们驿馆却是知道的,而且主事很早就下达命令让小心行事,若是不来便罢了,若是此人来驿馆不可怠慢。
“这位小哥是对我们的身份有所疑虑?”侍卫甲见守卫迟迟不动,出声提醒。
守卫猛然惊醒,忙道:“城主恕罪,小的失礼了。我们主事早已吩咐过我们,若是你来了就带你去客房,你请往里边走,车马我们会帮你照顾。”
梁简点点头:“有劳了。”
第93章
驿馆提前布备好的院子清幽朴素, 和前堂的办事之地隔着一堵围墙,免得驿馆忙起来时吵到后面休息的人。守卫带着梁简他们进去没一会儿, 就有驿员注意到上前询问, 得知是新上任的红叶城城主, 驿员打发守卫离开, 亲自送梁简他们过去。
孙胜以前不住驿馆, 所以驿馆的人和他也没什么交情, 这次看到梁简等人来此还有些惊讶。驿员姓桑, 这里的人都叫他桑伯, 在这里干了很长时间。他把梁简他们带到住的地方,让他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驿馆提供的住所都是独立的院子带有一个小厨房,清净朴素,地面铺了一层细碎的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梁简四下环顾很是满意, 让属下打赏桑伯便不在叨扰他。
院子的房间有富余, 梁简让他们放好行李后各自去休息, 不用贴身跟着。
驿馆提前给房子生火驱寒,屋子里很暖和。梁简叫来闻尧, 让他去通知无心在城里落脚, 留一两个人跟着便好。这才刚刚开始还算平静,不用紧绷神经。
梁简在驿馆落脚的消息并未隐瞒,很快就传到皇上的耳朵里, 他带了多少人都做了详细汇报。他做为一个没有正式面见皇上的新城主,会被提前召见宫,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皇宫的消息,看这个皇帝打算几时召见他。
眼看天色渐晚,梁简让人把院子的灯笼点上。桑伯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一起用晚膳,梁简想了想让侍卫甲去回复,就说他们人多不劳驿馆麻烦,自己在小厨房做一点便好。桑伯听了派人送了些食材过来,还准备给他们留下一个厨娘,梁简把东西和人留下,谢过桑伯的好意。
晚饭就交给厨娘处理,江盛雪闲着无事去帮忙,厨娘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看她穿的华贵不像是丫鬟,以为他是梁简的侍妾,不敢劳烦她。
“无碍,我在家偶尔也会给两位兄长下厨。”江盛雪他们可没那么多讲究,毕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厨娘听她称的兄长,好奇道:“姑娘不是梁城主的夫人?”
“啊?”江盛雪一愣,掩唇笑道:“不是,城主和另一位年少的公子是我哥哥。”
“那梁城主就只带了三个护卫?老婆子我在这里当厨娘很多年,听说那些城主每次来都带着好多好多侍卫,你们就带了三个人,岂不是显的太……”厨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想了想道:“太没面子。”
江盛雪不以为然,他们又不是来显摆的,要那个排场做什么?天子脚下张扬,也不怕自己死的太快。
“兄长今年新上任,只是来述职带那么多人做什么?他本来还只打算带一个,是宋大人苦口婆心劝说他才肯多带两个。”
“红叶城离这儿挺远,人多路上也安全点,梁城主也真是心大。”厨娘不赞同地摇头,她在此地见多了排场,觉得梁简和那些人比起来真的不像个城主,一点架子都没有,人长的俊美还随和,身边的弟弟妹妹也是百里挑一的好看。
这在路上要是遇上不长眼的,没带人手岂不是要吃亏。厨娘这是瞧着他们好看,以为他们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不明真相地担忧起来。
江盛雪路上见识大伙的厉害,对大娘的担忧感到好笑。且不说背地里跟着的人,就是明面上的这三个也是不好招惹的主,更何况还有两个兄长。厨娘杞人忧天,江盛雪笑了笑没有反驳,有些误会不解释才好。
厨娘手脚麻利地把江盛雪折好的菜下锅,没一会儿一盘盘诱|人的菜品就出锅装盘,香味四溢。
赶巧去外面通知无心的闻尧赶回来,江盛雪在厨房门口叫他,让他进来端菜。闻尧肩上落了雪,融化后肩膀上湿了一块,他走近后江盛雪才瞧见,抬手帮他拍落身上的雪花。闻尧一惊,连连后退,耳朵瞬间绯红。
他比江盛雪年长,江盛雪从来不把他当侍卫看待,对他一向亲厚,不拘小节。就连这次来王城的路上,也不介意同坐一辆马车。江盛雪太好,就像是晚间柔和的明月,让他舍不得挪开眼又不敢冒犯。
江盛雪知道闻尧内向,倒是不介意他的躲避,关切道:“不用你帮忙了,你先回房把衣服换下来。大冬天穿着湿衣服容易生病,可别大意。”
闻尧摇摇头,扫了眼厨房的东西:“我先把你端过去,再回房换衣服。”
说着便进门把菜都端上托盘,江盛雪拗不过他,先行去把桌子收拾出来,等闻尧端过来后又催他去换衣服。
他们一行就六个人,吃饭都在一张桌子上,江盛雪还招呼厨娘,厨娘惶恐说不敢和他们同桌。驿馆有驿馆的规矩,厨娘毕竟不是他们的人,江盛雪没有强求。
闻尧去换衣服晚到,回来时只剩下江盛雪身边有凳子,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坐下。厨娘手艺很好,菜色都是按照江盛雪说的来做,味道和家里的差不多。
乾东的饮食文化和滇西大有不同,江盛雪并不是很适应,这段日子都没怎么吃。今日终于又尝到家乡的口味,胃口大开,多添了一碗饭。闻尧坐在她边上见她吃的太快怕她噎着,替她盛了一碗汤。他盛的顺手江盛雪也接的顺手,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旁的梁简倒是多看了两眼,若有所思。
用过晚膳天色已晚,大家都准备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毕竟走了那么远的路,多少有些疲倦。不过还没等他们关门睡觉,宫里就来了消息,皇上召见梁简,要他即刻进宫面圣,传旨的太监和接人的轿子都在外面候着。
皇上早不宣晚不宣,偏偏挑在这个时候,离宫门落锁不到一个时辰。桑伯担心梁简来不及催他快点莫要误了时辰,梁简倒不着急,回房换了身衣服让梅争寒先休息,这才不慌不忙地跟着太监进宫。
皇上这个点宣他,看来是只打算见一面走个过场,不想多问别的事。
深宫高墙,即便灯火通明也察觉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这座丘桐最大的‘宅院’,有多少人拼命想要挤进来,就有多少人拼命想要走出去。坐在这里的九五至尊掌握天下人的命运,却也逃不过衰败的结局。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领路的太监躬身请梁简跟上。大概是梁简过于年轻,这位传旨的太监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回神。因为一场瘟疫而空降红叶城的城主,他们以为是个颇有手段年纪不小的中年,却不想是个俊美无双的公子。好看又温和,非但不是老谋深算,还让人觉得人畜无害。
梁简还记得去御书房的路,从宫门下来一路往前,即便太监提着灯,四周挂着灯笼,环境和白天没有什么两样,在他眼中也是深黑一片。他闭着眼都不会忘记有多少块青砖,多少台阶,多少转角。他前世就是死在这个地方,死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上。
如今坐在御书房的人不是徐良川也永远不可能是徐良川,梁简心里的阴鸷才稍微褪|去一些。
踏上御书房的台阶,太监进去通报让梁简在门口稍等片刻。梁简在门口站定,回身眺望被雪色覆盖的宫墙。进了王城他便意难平,到了这里那种情绪更是达到极致。前世,今生,死亡,重生,命运又回到此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