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见原箫寒掏出一条毛毯,铺在了庭院中。这毯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 都同岚光岛禁闭室里出现的那条相似至极。
阮霰眼角微抽:“你当是来郊游的?”
“你想去郊游了?明日去如何?今日准备吃食与茶。”原箫寒弯眼笑起来。
“……”
他不再管原箫寒, 抬眼望天上看了一眼,盘膝坐下,交叠双手,将永无之灯托在手心。
星辰缓慢流转,辉光随着微风轻旋, 掠过银白如雪的发, 拂上阮霰漂亮的眉骨。
他肤色冷白, 莹润如玉, 看上去竟是隐隐透明, 眼眸轻掩在鸦羽般的长睫之下,唇线微抿,神色淡漠至极。
这是胜过人间无数的颜色,无论多巧妙的工笔,皆难以描摹。便似一轮冷月,皎皎光辉倾泻于地,却是远隔千万里,无法触摸。
牧溪云垂下眼。
这是年少时便同他有了婚约之人,但如今,便是垮过千山万水,也走不去他面前。
太远了,太高太寒。
原箫寒不动声色扫了牧溪云一眼,从阮霰身旁退开。
用星光点燃永无之灯,是件耗时的事情,他脸上表情退去,伸手往虚空一抓,握住时拂天风。
“我们已将埋伏在附近的虫子清理过了,孤月剑主不必担心。”点暮鸦轻摇折扇,缓慢开口,“再者,有我坐镇,有些人不敢造次。”
“真是多谢境主。”原箫寒低声道,但放出去的神识不曾收回半分。
挂在原箫寒腰间的雁翎腰刀落地成犬,它甩着尾巴环视周遭,看见点暮鸦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即化作人形。
“阿七,过来。”点暮鸦朝他招手。
“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阿七拿出一把刀,抱在怀中。
永无之灯形似花苞,被星光照耀了足足一刻钟,“花瓣”才渐渐舒展绽放,露出里头的灯芯。
而捧着它的阮霰,脸色越发苍白。他素衣银发,神色本就冰冷,坐在此间,竟如在地毯上摆了个玉石雕像。独明草的效力早就消失,丹药所能维持的时间即将耗尽,或许再过几息,便是神魂溃散。指尖开始发颤。
没时间了吗?阮霰在心底问自己。又要重来一次,等时间与机缘,让散落的魂魄聚合吗?
不,他不甘心在此刻功亏一篑。
走过千万里血路,碎过一把又一把刀,纵使还有漫长的生命,可以浪费在等待中,但他不想在此止步。
神魂不能在此刻溃散,神魂不会在此刻溃散,他一定可以撑到永无之灯点燃!
说时迟那时快,强大的意念冲上灵台,阮霰无师自通,抛出永无之灯,令其悬浮在空,接着捻指结印,运转体内神力,强行缝合即将崩溃的神魂。
秋江八月声中,风静了。
下一瞬,一股强沛气劲从阮霰身上炸开,掀得气流翻涌不止,极狂极烈,似要倒转乾坤、翻覆天地。刹那间,百年老树拦腰折断,屋舍轰然坍塌,若非原箫寒为以防万一提前落了结界,只怕整个岚光岛都要被波及!
但被扫了一下,这结界也快碎了。
罡风。
原箫寒瞪大眼。
随着诸神陨落一同消失的,现今只存在于传闻中,出现在极高极深极险之不可涉足处,撕裂万法、毁灭万物的风刃。竟是被阮霰给唤出了?
“不好!”
点暮鸦抓住阿七和阮秋荷极速后撤,退到不可退时,并指往虚空一划,落下一道防御屏障。勉强抵御住罡风过后,他开始加固结界。
“他在烧自己!他还没办法驾驭那股力量!”阿七双眼瞪穿,晃着点暮鸦肩膀低吼,“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永无之灯快些燃起来,这样下去可不行!”
“没有办法加速永无之灯的燃烧,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替小春山稳定住情况,让他不至于走火入魔,或者,被那股力量操纵,爆体而亡。”点暮鸦掐指一算,蹙眉摇头,“但是现在,无论谁去,都会被他所伤。罡风是守卫型的气劲,排斥所有靠近的东西。”
庭院内气流狂卷,无论活物死物皆被抛入半空。尘沙漫天,几乎要遮盖星辰。
气流中心,阮霰银发散乱翻飞、衣袂烈烈舞动,在众人交谈之时,兀的睁开眼睛,轻瞥屏障后数人,眸色冷得彻骨。
这一眼,压得境界略低的阿七与阮秋荷直接跪倒在地,就连另外三个境界在无相境之人,都晃了晃身形。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阿七吃力地站起身。
原箫寒拦住他。
“你干什么!”阿七愤怒瞪视。
原箫寒反手将他推到身后,收剑踏出屏障,迎着撕天裂地的罡风,一步一步走到阮霰面前。
“我去。”
一路行去艰难至极,若是寻常修为之人至此,恐怕会一步□□。原箫寒手捏剑诀抵挡,越是靠近,罡风越烈,眨眼之间,紫杉破碎成褴褛,脸上、手上、胸前、双腿,俱是血痕。
阮霰冷眼看着他,似看一个陌生人,眸中毫无情绪可言。
“霰霰,我过来陪你好不好?”原箫寒弯起眼睛,柔声对他道。
盘膝坐在庭中的人偏了下头,接着敛低眸光不再看他。
“你不拒绝,便是同意了。”原箫寒笑了一下。
他继续前行。
走到阮霰身前时,原箫寒十个指尖都在往下淌血,他没半点犹豫撤了剑诀,用元力将血止住,再给自己套了个清洁术,半跪下去,捧起阮霰的手。
“宝宝,你的手好凉。”原箫寒凝视着阮霰的眼睛,将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阮霰抬起眸。
此刻的他,变得全然不似他,从前仅仅是冷淡,当下时分,他看待万物,如同看待尘埃。
“宝宝是不是很难受?”原箫寒又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声音越发低柔,“冲着我来好不好,发泄到我身上好不好?”
原箫寒话音落,罡风倏然停歇,他对面的人用上扬的语调轻轻“哦”了一声,接着道:“如你所愿。”
罡风倏然狂暴,悉数朝原箫寒涌去。
阮霰一双冷目,平视绛紫衣衫之人,漠然无情。
风如刀,万千刀刃齐齐落在原箫寒身上,无形无色,却端的是尖锐。刺骨的痛袭来,他身形猛地一晃,但极快便稳住了。单膝跪地改为双膝,他一手握住阮霰手臂,另一只手,五指强行嵌入阮霰指缝。
“我们转移一下注意力。”原箫寒话语带笑,接着倾身过去,吻住这人苍白的唇。
“唔!”阮霰睁大眼。
原箫寒按住不断挣扎的阮霰,将元力渡过去,一点一点安抚这人体内汹涌冲撞的神力。他耐心极了,像抚慰一个胡闹肆意的小孩,温柔地理顺炸起的毛发,再递去一串糖果,动作之间,满是讨好意味。
这份温柔讨好让阮霰熟悉至极,而且这个人渡来的元力里,带有一丝他的气息。他眸中冷意慢慢退去,下意识开始回应。
“霰霰?”原箫寒笑起来,手从阮霰手臂滑到腰上,让他与自己贴得更紧。
等霸道的罡风消失,神力懒洋洋窝回灵台,原箫寒又以自身元力,去稳定那飘摇破碎的神魂。
庭院中有琴声响起,空灵轻柔,细腻如水,更似淌出的一阙月色。
阮霰又安定了几分。
虚幻出的星辰再现于秋江八月声,星辉静洒中,悬空的永无之灯兀自转动。原箫寒抬指一招,让它落回阮霰手中。
灯芯尖头泛起微弱光芒,它正在努力燃成一簇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刻钟,那小小的微弱的光终于大亮,化作一团惹眼的白芒。
它自阮霰手中飞出,绕着旋转一圈后,渐渐缩小,没入阮霰眉心。
原箫寒双手抓住阮霰的双手,额头贴住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头顶星辰隐去,耳畔琴音消散。
寂静约有片刻,阮霰眼睫颤了颤,清醒过来。他缓慢撩起眼皮,望定原箫寒那瞬,这人弯起眼睛。
“你是傻子吗?”阮霰低声道,语气略带责备。
“我若是傻子,那跟我当了这么多年对手的你,岂非也是傻子?”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
阮霰瞪他一眼,尔后又笑。
“你刚恢复,尚需一段时间调养,我现在送你回房。”原箫寒帮阮霰拢好散乱的发,接着丢出数张符纸及数百颗灵石,把废墟般的秋江八月声恢复回原来模样。
阮霰没拒绝,只提出一个要求:“我自己走。”
“好。”
原箫寒把阮霰扶起来,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这人问,“你的伤如何了?”
“此地并非岚光岛那种不能使用元力的地方,我已经好了。”原箫寒说得轻描淡写。
阮霰挑了挑眉,并不相信。待得回房,这人反手关门时,出其不意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果不其然听见一阵闷哼。
“我造成的伤口,没那般容易好,纵使你是无相境修行者。”阮霰看着原箫寒,淡声道。
后者弯眼一笑:“那你帮我治?”
阮霰面无表情:“做梦比较快。”
原箫寒蹭了蹭阮霰脸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你大病初愈,需得仔细调养,我哪里舍得让你为我耗费心神?”
屋外,点暮鸦伸手扯住阿七衣领,提溜着他化光离开。
坐在石桌后,对着六弦琴发呆的牧溪云亦回过神来,快步走出秋江八月声。
庭院内唯余阮秋荷一人,她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抬手一拍额头,提起裙子跑了。
阮霰到底还是帮原箫寒治了伤,毕竟此伤因他而起,且有好几处贴近心脏,极其危险。不过原箫寒伤口方愈合,他便脱力睡了过去。
原箫寒在屋内燃了一根安神香,这一觉,他睡了极久。
他又做了梦,却是无关前尘往事。梦的是一个神话故事,原箫寒在岚光岛上为他讲的那段,司掌日、月、星的三位至高神因故陨落,人间从此无光,陷入驱不散的黑暗。
没有光,许多作物无法生长,那段时日,四处可见饥荒、争抢,国与国之间频繁战乱,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慈悲的后神伏地长哭,对至高无上的天说,愿以自身神格做为祭品,为天下重换光明。
他成功了。天光重临世间那刻,他化作一缕清风,消弭尘世。
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在哭,街头陌上,处处传扬后神临渊舍身为世人的事迹,他们高举后神神像,将之与三位至高神并肩。
但梦境中,阮霰却在试图解决一个疑问。
——在那场辨不清真相的、致使三位至高神陨落的祸事中,后神是如何幸存的?
他没能找到答案。
醒来是在早晨,守在身旁的是阿七。墙边窗开了半扇,阳光倾洒入内,雪白巨犬趴在那一方明亮之下,优哉游哉甩动尾巴。察觉到阮霰清醒,阿七立时蹦起来,凑到床边去蹭他的手。
“原箫寒呢?”阮霰扫了一圈,发现不见那个烦人精的身影,便问。
“他在流夜台上课。先前答应了流夜台的人,要讲岚光岛的事,现在正被缠得脱不开身呢!”阿七答。
阮霰:“我睡了多久?”
“约十一个时辰。”阿七甩了甩尾巴,鼻翼翕动,凑到阮霰身前轻嗅,语气很是暧昧,“主人哦,你清醒了竟不在第一时间询问自己的状况。”
阮霰面无表情:“我的情况我清楚。”
阿七陡然切换话题:“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
“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阮霰起身下床,颇为无言。
阿七贼笑道:“夫人在世时,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安定下来,同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在一起。我继承了夫人的遗志,当然日夜关心你的状况。”
“虽说这个人和夫人当年希望的人不一样,不过这些小细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当年选择悬月岛,一是出于夫人与他们相熟,二是因为悬月岛远离尘世,或许可帮助你摆脱那些红尘事。但如今哪,便是自己有意不去沾染红尘,红尘也会自己找来啊。”
“……”阮霰垂眼瞥向阿七,“后面那句,是你的肺腑之言?”
雪白巨犬绕着阮霰走来走去,不时拿尾巴去卷他的腿,颇具讨好意味:“咳,原庄主总结的。他问我当年夫人给你们定亲的缘由,然后如此感慨了一番。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哇?”
阮霰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探讨,瞥见桌上有一食盒,便换了话题:“你从饭堂带回来的?”
阿七抬起头,眼底多了殷切光芒:“是原庄主给你做的药膳,淮山排骨汤与鸡汁粳米粥。排骨汤拿小火炖了足足五个时辰,特别香。”
“他要你叮嘱我,一定要吃?”阮霰冷哼。
“瞒不过你。”阿七垂下脑袋。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阮霰微微眯了下眼。
“帮我逃过点暮鸦的魔掌!”阿七两只前爪扒住阮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昨天你治好了魂,我的遭遇却是惨。那只死乌鸦把我关在塔里,要我穿粉色的衣服、戴粉色的项圈。我一条至阳至刚的公犬,怎可容忍如此女孩子的颜色!可他偏偏——呜呜呜那时候你不在,没人帮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在原庄主听见我的呼唤,过来解救,否则你现在都不能看见一个完好的我。”
阮霰嫌弃地把它从自己身上撕开。
阿七抹了把脸,不想多提点暮鸦,话题回到药膳上。阮霰走去桌边,揭开盒盖,将汤与粥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