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惜屏着的呼吸慢慢恢复,他冷眼看着谢临跪在地上的身影,衣袖下的手握紧了贴着胳膊的短刀,而后面无表情地坐下来,虚虚地闭上眼睛。
内伤未愈,所以经脉还有些凝滞,内力运转得并不顺畅。秦惜无声地气运丹田,右手保持着扣紧刀柄的姿势。
他有心摒弃外界的干扰,凝神的一瞬间,又有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了侠义厅。
“师父,各位师叔,我,我来晚了……”上官非拼命垂着头,缩着脊梁骨,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刚做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上官师弟来得正好,”谢临道,“元真和元空是谁杀的,你当时可看见了?”
“……”秦惜无法凝神,只得睁开了眼睛。
上官非鼻尖沁出汗来,他龇牙咧嘴地试图冲大厅里的人笑一笑,但那笑看起来实在惨淡。上官非走路跟挪一样,磨磨蹭蹭,黏糊着嗓音说话:“……是,我先进去……”
这时候所有人终于发现,上官非挪的方向,竟然是秦惜!
“我……”上官非迎着秦惜的眼神,龇牙咧嘴的笑脸一下子就哭丧起来。他心里可能在哀嚎,但还是坚强地挪了过去,而后摸了摸鼻尖,清了下嗓子,表情视死如归,“元真和元空是,是师兄杀的!他们把秦惜推下了山崖,师兄当时以为他死了,一怒之下就找元真和元空报仇……没想到把他们打死了……”
上官非说完,半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疾风暴雨般的质问,又伸直了脖子,一边忐忑地打量众人,一边自我说服般地点头:“嗯……就是这样了。”
第49章
陈如始入定般的神态不复存在,他至此才发现,卢沐雪并没有把当时山崖上发生的所有事告诉他。他饱含惊怒地望向卢沐雪,却发现卢沐雪狠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上官非,架势好像要扑过去劈头盖脸把他抽翻在地。
秦惜到底是谁推的,陈如始一时想不清楚,但他却知道,就凭着自己那两个普通弟子,武功再练上十年也不可能把秦惜推下山崖去。至此,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各有目的的盟友是不该信任的。
卢沐雪与他都想除掉秦惜,却根本不是同一个原因。
杀人的过错不成立,心法的事唬一唬卢沐雪还可以,想唬过突然冒出来坏事且坏得无可挑剔的谢临,显然不会那么容易。陈如始自己都未察觉到,他已经向后退了一小步。
“原来是这样,”卢广义略有深意地点头,“临儿失手杀人也有错,之后再论。眼下我却突然想到一桩事……”
“爹!”卢沐雪疾步走到厅堂中央,大声道,“谢哥哥在说谎,推秦惜下山崖的根本就不是元真和元空,是我!”
几个峰主此起彼伏地咳嗽了几声。
“掌门……”一个空山派弟子低声对陈如始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陈如始冷笑,他看出来了,这几个人各自纠缠不清,他被卢沐雪拖上了贼船,却没有分辨清楚,她是个昏了脑子的!
那弟子见掌门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又不敢再多嘴,只警惕地望向厅内。
“师妹,人是我杀的,没有什么好掩盖的,”谢临跪得笔直,语气正直高傲,勇于认错的懂事模样如假包换。
上官非也插嘴道:“对啊师妹,我们都知道你对师兄的那啥,不过没做过的事情怎么能揽在……”他听见秦惜轻轻笑了一声,立刻又缩了脖子,小声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自己身上……”
“上官非!”卢沐雪转过身来,杏眼圆睁,怒喝一声。
谢临叹了口气:“师妹,你说你推秦惜下了山崖,原因是什么?你与他无冤无仇,”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不懂么。”
表面看起来是师兄对师妹的亲密劝告,但卢沐雪清楚地听出了冷意,谢临根本就是在责怪与警告她。
“你不应该掺和进来,”谢临继续道,“这是我的事。”
好像一个耳光打在脸上,本来上官非的揭底就让卢沐雪颜面无存,现在谢临居然说那是他的事,跟自己无关!卢沐雪立在一旁,煞白的脸上尽是难堪。
卢广义皱眉,缓声道:“沐雪,莫要添乱。那两个弟子推秦惜,想必是因为陈掌门口中的心法……”
“陈掌门言说心法被盗,”谢临罕见地打断了卢广义的话,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没有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江湖人尽皆知,陈掌门是自行悟得,敢问陈掌门于哪一年悟得,又修习了多久?”
在没有弄清谢临的意图前,其他人都没有接话。
陈如始内心咬牙切齿,却碍于自己多年世外高人的形象,只得做出不与不肖后辈计较的样子,波澜不惊地道:“本掌门已修习十年。”
谢临唇角勾出笑意来:“也就是说,要修炼十年,才能修到陈掌门如今的境界……”他顿了顿,尾音好似一声达成目的后慵懒的慨叹。
卢广义一挑眉,仪态威严地一撩袍袖落了座。
陈如始无法从谢临的笑容上移开视线,他一颗心被高高地吊起来,余光瞥到秦惜的时候,砰地落了地。陈如始突然想起来了,十年前救起的那个孩子,从未在自己眼前展现过空山心法,他胆小懦弱,连一只野鸡都杀不了,陈如始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只记得心法却不会用的蠢材。
但如果不是那样呢……
正看向谢临的秦惜眉宇修长漂亮,微垂的眼睫勾勒如弦,孤漠冷淡的气息像雪中的刀光。他杀人干净利落,毫不手软,恶名让整个江湖的八成人都有所耳闻,早就不是那个跪在地上哭着求师父不要走的怯弱孩子了。
陈如始匆忙地掠这一眼,后背顷刻冒了一层热汗。
“据我所知,师弟好像也会空山心法,”谢临不慌不忙地抛出来致命的话,偏偏语气温润,仿佛在与陈如始促膝探讨,“而且他比陈掌门的境界还要高一些。”
谢临就是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恶意爱好,一旦捉弄人成功,就不愿意再掩饰,必须要得意到头发梢。他开始喊师弟,就是个信号。秦惜早明白这人的德行,不再看谢临了。
“偷走心法后的半个月时间,”谢临慢慢地道,“够修到什么程度呢?”
“这……”各个峰主面面相觑,好在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表露过态度,此时怎么惊讶也不难堪。
陈如始冷笑:“你说他境界高,有何凭证?”
你会后悔的,谢临心说。因为要证明就只能比武。欺哄了他十年,加上诬陷栽赃,居然要主动让这么一位冷血修罗拿着武器跟你打架,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行了,临儿先好好反思下,别再胡闹了,”卢广义此时道,他始终态度不明,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也让人不由得猜度。
“空山心法悟自雪夜月满空山,但十年前,陈掌门却并不在寒冷落雪之地,而是在终年温暖如春的西南,”卢广义看向自己右侧,“中南,你说自己十年前曾在落花谷见过陈掌门。”
“是的,盟主,”郑中南点头。
“这不能说明什么!”陈如始额上青筋暴起,“我确实在那呆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去了物外山……”
“师父,”秦惜忽然道,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开口。
卢广义立即望过去,却发现……他在看陈如始。
“我一笔一画把空山心法写给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故意写错了好几行,”秦惜淡淡地道,“练错了心法,最后会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吧。”
"你在说什么?!”陈如始在精神极度紧绷之下,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他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一下忘记了此前苦苦维持的世外高人姿态,摔碎了所有伪装,大步朝着秦惜走过去,目眦欲裂:“不可能,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信,你怎么敢骗我!你怎么有胆子……”
“为什么不敢呢,”秦惜道。
他的右手微微动了动,戾气潮水般席卷过来。谢临察觉到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我当时应该杀了你!”陈如始怒吼,他太过愤怒,几乎是扑了过去。
然后他停在了秦惜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像是提线的木偶突然断了线,失去了动作。几个呼吸的时间后,陈如始仰面砰然砸在地上。他大睁着眼睛,双手举在空中,神情余怒未消,脖颈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红线,那红线越来越宽,最后喷出一蓬血雾来。
秦惜握着短刀的右手缓缓地放下。他在看谢临,眼神沉静如冷寂的刀锋。
谢临一见便知道,秦惜只是做了收刀的动作,却没有放下杀意。如果这时候谁敢指着他嚷嚷,下一刻就会跟陈如始一起躺地上作伴了。
侠义厅的其他人尚且愣着,还没有人说话。
第50章
谢临的心跳渐渐快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秦惜来武林盟的路上说的话。他一直都以为陈如始阴谋得逞后,秦惜才会做那样鱼死网破的事。
地上的血缓慢地流动着,静谧鲜艳,甚至有了婉约的意味。
秦惜会愿意来侠义厅,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能杀陈如始而已。大厅里各有异心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不休,而事件的主角却冷眼看着,在他终于不耐烦或者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激得陈如始失去理智,而后轻巧地一刀断送了他的生路。
谢临忍不住把头稍稍转回去。卢沐雪还站在那里,她与秦惜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只要她不自己跑过来,秦惜想动手就一定会被谢临发现。
“都结束了,”谢临说,他声音很轻,但说得有些快,“这里没有别的事了,明天我就带你回藏锋山庄。”
秦惜盯着那几个惶然震惊的空山派弟子,自然地道:“还没有结束。”
“他们也许并不知情,只是盲目地追随了陈如始,”谢临提高了声音,“现在事实明了,没有人诬陷你了。”
他说罢,径自抓住秦惜的右手,不管秦惜腿上的伤还没好,扯着他往对面走去。
“各位都听见了,你们掌门骗取了别人的心法,欺世盗名多年,罪有应得,”谢临语气坚硬,“你们虽然不知情,但身为武林正派,交代却是要给的。诸位跟随陈如始学过空山心法,还请自废武功,再自行下山。”
空山派的几个人本来义愤填膺地跟着陈如始前来,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掌门横死当场,且还没有谁告诉他们那心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得自废武功,更是愤怒。
为首一人道:“你们并未查明真相,就杀了我派掌门,真是岂有此理!还有元空师弟和元真师弟,就白白被你们‘失手’所害?”
“陈如始的心法,是秦惜写给他的,否则秦惜写错了自家心法,他为什么要生气失态,”谢临沉声道,“各位易地而处,如若你们自家武功被他人偷走再传给其他人,你们会怎么做?”
那人露出迟疑的表情,又与几个同门相对而视。
“元真与元空本来理所应当偿命,”谢临道,“但秦惜没有死,我会向师父请罪,给各位一个交代。”
秦惜挣了挣手腕,谢临立刻回头。
“说这么多话,不觉得啰嗦吗,”秦惜说,“不愿意也没关系……”
“现在不准动刀,”谢临很严厉地打断他,随后转向那几个空山派弟子,“你们自己废武功,还是我帮你们?”
“……就算如你所说,但我们并不知道空山心法是……不义而来,我们苦修武功多年,岂能说废就废!”有人又道,这话一出,立刻七嘴八舌好几句跟着附和。
“必须废,”卢广义走过来,他的语气并不重,却像白纸落印一般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你们在物外山多年,不与外界交结,但一日在武林盟下,便要遵守道义。”
没有了掌门,他们怎么想抗争,也反抗不过武林盟主,空山派弟子久居高山,确实不擅口舌,又在心里厌憎畏惧秦惜,此时都梗着脖子不再吭声,但也没有行动。
“武功尽废之后,我可以允许你们永远留在武林盟,修养根基,”卢广义道,“各位自己选择。”
青峰山收徒极严,常人挤破了头也未必能进去。陈如始实则也并没有把空山心法倾囊相授,他们自己都清楚,学的那些连皮毛都算不上。做武林盟主的弟子,与困在冰寒高山上默默无闻相比,诱惑几乎难以阻挡。此言一出,空山派的几个弟子立时脸上的愤懑立刻转化为惊愕,随后竟带了些喜色。
卢广义又转向郑中南:“临儿该怎么罚?”
“事出有因,”郑中南一向在武林盟管各类赏罚,他顿了顿,“归根是他人有杀人之意在先,只是小错,二十鞭足矣。”
秦惜神色一动,似是听到了难得有意思的事,促狭地看了谢临一眼。
“爹,”卢沐雪脸色惨白,她一步步地走过来,四肢像冻僵的人一样,行动缓慢,低声地请求,“不要打谢哥哥,是我……”
卢广义拿过了她手里的鞭子递给郑中南,力道温和地拉着她的胳膊,让她站在一旁。
“现在便罚吧,”卢广义道,“临儿跪下。”
这多少有给空山派弟子看的意思,他们果然都低垂着头,有些有眼色的,已经当下运功自废了心法。
受罚当然是不能用内力抵挡的,鞭子很快在谢临的后背留下交错的红痕,他身形有些微微地颤抖,但一声都没有吭。
卢沐雪捂着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那条鞭子上遍布着细密的倒刺,抽到皮肉上有多痛简直无法想象,她的心脏跟着抽疼。可卢沐雪十分清楚,谢临并不需要她的心疼。暴怒与心寒之后,她崩溃至极,很想夺路逃开,却又双脚生根一样站在这里,看他为了要救秦惜,不惜受这么名目荒唐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