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卢沐雪想扭过头来,去看谢临,但她只稍微动了动,身体砰然一声,往后砸在地上。
卢沐雪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衣裙残破血肉模糊。
蛊虫仍然在她身上爬动。谢临站起来,背过身去,低声吩咐旁边的弟子:“烧了吧。”
第147章
日头焦灼。藏锋山庄守门的弟子打着盹。
秦惜牵着马站在门前,等了许久,那门才缓缓打开。林青云慢腾腾地出来说了几句话,谢临果真也不在山庄内。
秦惜回头看一眼奚明雅,便与林青云告辞。
待他走到身边,奚明雅忽然冲着他身后大笑,眉眼间满是怜悯:“看看你做的好事。”
秦惜猛地回头,林青云并那守门弟子都不见了,火光冲天而起,火焰张牙舞爪似猛鬼野兽,朝他扑来。
“……!”秦惜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眼,才发觉只是一场梦。
他喉咙干渴似火烧,遍体滚烫,是发烧了,所以才会梦见大火烧身。
秦惜扶着床柱下了地,摸了个杯子灌了一杯凉水,呛了几口,嗓子竟是咳得生疼,像要撕裂血肉一般。
自己在昏睡之前,是与奚明雅去了藏锋山庄,与梦中所见一致,林青云出来哼哼了几声,谢临也确实不在,之后他们便打算回去了。只是这路上的事情,秦惜又丝毫不记得。
门被敲了声,一个护卫推门而入:“你醒了,我去禀报王爷。”
“我睡了多久,为什么会发烧?”秦惜道。
“你在藏锋山庄毒发,王爷将你带回来喂药,耽搁了一些时候,所以发烧了,”那护卫一板一眼,见秦惜没有再说话,便转身退了出去。
秦惜浑身无力,勉强倒回床上。他抱着藏在衣袖里的短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坟茔青草萋萋。
谢临久久地盯着刻着卢广义名讳的石碑,伸手抚过了碑文。
有脚步声传来,谢临一动不动。
“来请罪?”是九曲的声音。
谢临不言,过了片刻,低声道:“不是。”
林楹死了,卢沐雪死了,这不过是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情,都是因为盟主之位和白露为霜。白露为霜不是什么好东西,秦惜因为它家破人亡,现在他也没了亲人。
秦未期“造”这一把剑时,仅仅是为了给沈时清顾全局面。他以为有这样一把名剑傍身,他的师父能拥有武林盟主的威信,这本是极为简单的初衷。到后来,秦未期因这把剑惨死,他的师父也不治而亡。
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想要得到的白露为霜,原本就是一个玩笑。他从卢广义那里传承了这个秘密,只能自欺欺人地演下去。
“你还不能接受生杀?生死有命,看淡就是,”九曲道。
谢临迟了迟,道:“我本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可现在看来,很多事情的发生都由不得我。师叔,你应该也能想到,惜儿在奚明雅那里,暂时不会有性命之险,但奚明雅若让我用盟主之位与白露为霜来换他……”
他顿了顿,静静道:“我怎能不换呢……届时,我与惜儿既不得善终,又成了江湖武林的罪人。”
“这便看你要什么,你若求全,自是万分艰难,你若只求一样,却也好办,”九曲道,“要对得起武林,你只弃了你师弟,便是奚明雅百般威胁,又岂能染指武林盟主之位。”
谢临摇头:“师叔不要玩笑。”
秦惜只有他了,谢临想,秦惜从前一心报仇,只怕是报完仇便要即刻了无挂碍地死去。后来喜欢他,秦惜才想要好好活着。他若是负了秦惜,还不如当初在那山崖边不救那个孩子。
“我并不玩笑,人心瞬息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只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眼下倒是你的机会来了,”九曲道。
谢临只道:“什么机会。”
九曲叹了口气:“昨日的消息,我今日才敢与你说。藏锋山庄遭人血洗,大火焚了一天一夜,已经烧干净了。”
第148章
断梁残柱,满目疮痍。地上偶有烧焦的尸骨,已经面目模糊。
谢临一步一步地走,回身四顾,如身在大梦之中。若非他知道这是哪里,是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地狱般可怕的地方,就是藏锋山庄。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甚至在恢复了记忆之后,也会下意识把藏锋山庄当成自己的家。可如今它面目全非,他却一时想不起可疑的人是谁。
林青云不会武功,眼里只有金银财宝,哪里能惹下如此狠毒的仇家?至于他自己,在江湖里还不至于真正得罪什么人,更别说,在他“目盲”时,尚且人人畏他几分。
谢临把每个角落走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一个尚有余息的人。他不死心,便又细细地翻找一遍。来来回回找了数遍,衣裳上尽是灰烬烟尘,谢临靠在一根焦黑的柱子上,终于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可一闭上眼,倒塌的房梁,漆黑的人骨,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攒动了一股悲恨之力,怒涛恶浪似地击打着心绪。谢临只立着,内力却受到心绪激荡影响翻腾起来,自他周身磅礴而出,竟是让方圆目及之处树木摧折,残石坍塌。
残址又塌,几为平地,却是露了一处低矮的小阁来。
谢临一眼看见,心中狂跳。原来那是林青云的藏宝阁,怕贼人入侵,用了最好的石料建造,真正是坚不可摧。
谢临几步奔至阁前,见那被烧得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一把锁,他一剑劈开,“咔哒”一声,那锁落了地。谢临打开那阁门,见里头空荡荡的,踩着却有空洞之音。谢临俯身细细抚摸,果然摸到一处与其他地方异样的花纹,他将剑别进去,一撬之下,一块地板应声缩回。
下头是耀花了眼的金银珠宝,此时正熠熠生辉。那珠宝堆里,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满脸的血污,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见谢临愣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临将那孩子拎上来,擦干净了脸,原来是林满贯。
林满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揪着谢临的衣裳,嘴里“啊啊”地含糊着。
待他缓过一阵,谢临才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问:“庄主呢?”
林满贯抽噎一声,眼泪又哗哗地落下。
谢临咬牙,给他抹了泪,又轻声道:“是庄主让你躲在这里的……是谁做的?”
“啊,啊……”林满贯惊恐地站起来,双手比划着。他焦急至极,想要告诉谢临那凶恶之徒到底是谁,却发现自己在极度恐惧之下失了声,又跳又叫,哭嚎得撕心裂肺。
“你写出来,”谢临道,他见林满贯的反应,却又明白过来,“你不认字……”
林满贯哭得趴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他本就是孤儿,以为自己遇到了好心人,从此可以一生衣食无忧,不料一朝惨祸至,又是孤儿了。
“没关系……以后跟在我身边,等见到仇人,你便指给我,”谢临让林满贯站起来,牵着他踏过碎石瓦砾。
林满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场雨水打破了夏日的闷热。秦惜的发烧反反复复,拖了半个多月,眼见快要好了,却又烧得不成样子了,半夜甚至说起胡话来。奚明雅大概是怕他真的病死了,终于叫了府中大夫来诊治。
那大夫诊了诊脉,让那请他来的护卫去街上买一味药材,随后坐在床边,手里掂着卷医术。大夫眼睛粘在书页上,嘴里却道:“再淋几场雨,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岑归月,”秦惜微微动了动嘴唇。
停云轩那次,李何之所以邀谢临,是想在武林盟有一席之地,谢临应允了,又托他照看秦惜。李何便说他座下首徒正好在昭王府做府中大夫,实在是再便利不过。
武林大会临近,秦惜仍不曾见过那梦华派首徒。他想一举便成,便不得不再推一把外力,因此便在病初愈时,半夜站在庭院中淋了半宿的雨。
“师父嘱咐过了,要照看好你这条命,”岑归月道。
秦惜眼下见了这人,又是不敢轻信,只道:“你何时入府?”
岑归月合上书卷,道:“我应了师命,自是不会违。你有何所求,说来就是。”
秦惜过了片刻,才道:“我想离开这里。”
那岑归月却摇了摇头,笑了笑:“楼外楼令人闻风丧胆的孔雀蓝,在武林盟主心里举足轻重的人,自己都没有办法离开此地,却会寄希望于他人吗?”
语说到这里,秦惜听闻一个举足轻重,一时也不再说话。过了会儿,秦惜道:“奚明雅在朝堂的政敌,除了江九都,还有别人吗?”
“有,”岑归月点头,“听师父说,昭王近日在朝堂常与他人意见不和,背后生出许多非议。”
秦惜听了,片刻又道:“停云轩的老板娘叫慕欢,她得活着,至少在八月初八之前。”
岑归月一时想不通这其中联系,但他并不多问,只道:“好办,我叫一名弟子混进停云轩就是。”
秦惜默然。
这一会儿,那买药的护卫快要返回,两人便不再说话。
发烧耗费精力,秦惜闭上眼睛,生出些疲乏来。
八月初八的武林大会,到时候一切都会有个结果。也许上天真的会眷顾他一回呢,他想。
第149章
又是几场雨水,溽暑渐消。三个月渐渐过去,一切好似风平浪静。
八月初五这晚,懿园却突然来了刺客,没人能说清楚他是如何进来这护卫重重的王府,且还全身而退。那刺客身手颇为不凡,秦惜竟不是他的对手,险些丧命。
奚明雅听闻护卫来报的消息,甩袖打翻了一个杯盏,冷冷地道:“废物!”
那护卫不敢辩驳,只半跪在地低着头,继续禀报:“刀上淬了毒,大夫已经……”
话未说完便被奚明雅一脚踹翻。奚明雅竟是怒不可遏,脸上风雨欲来。他看也未看迎上来的几个护卫,大步流星赶到了懿园。
秦惜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左臂的伤口凝着乌黑的血痕。岑归月正小心地把那处皮肉割开,让毒血流出来,再把药粉撒上去。
“还有救吗?”奚明雅寒着脸,瞥一眼那伤口。
岑归月点头做行礼,道:“有救。”
奚明雅攥着的拳头这才松了,冷淡地道:“那就好。他还有用,不能死了。”说罢便要离去。
“舅舅……”秦惜突然唤了一声。
奚明雅回头,见秦惜虚弱地撑着胳膊,黑漆漆的眼珠正盯着他。
他好像叫那双眼睛看得心软了似的,挥了挥手叫岑归月出去。等门关上后,奚明雅才慢慢踱到床边:“可看清刺客是什么人了?”
秦惜仍然目不转睛,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来。他却问:“我还有什么用处,舅舅不想让我死吗?”
奚明雅便笑了,他拿起一旁的棉布,好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轻轻地给秦惜擦额头的冷汗,嘴里轻轻和和地道:“你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我本来觉得留着你是我宽容……后来才想到你活着确实有用处。你说,我用你,能从谢临那里换到什么东西?”
秦惜睁大了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打开了奚明雅手里的棉布。
奚明雅却也不在意,因为看见了秦惜意料之中的反应。愤怒、焦急,却又无能为力,很能满足人的掌控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便是他人性命之差,这便是权势乃至强大的魅力。
“我要他拿那半块盟主印和白露为霜来换你。如果他不换,我也没什么,不过是拿到手的东西费劲了些,”奚明雅道,“倒是你,看见他见死不救,会伤心吧。”
秦惜死死地盯着他:“……你怎么会得逞?”
奚明雅摇了摇头,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两日别想着寻死,我会把你好好地带到谢临面前。”
岑归月再进来时,秦惜的情绪仍未平复。他抓着床单,咳嗽了几声,便吐了半口血沫出来。
“气急攻心,毒入经脉,非要把自己折腾死才甘心。我看这几日,我都不能抽身了,”岑归月把他按下去,又拿了棉布擦那臂上的污血。
秦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两人眼神对上,电光火石间,岑归月挑了挑眉,秦惜松开了手,脱力般地倒了下去。
八月初六,奚明雅便要启程去青峰山。秦惜被几个护卫带出门,面色如纸,看起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奚明雅皱了眉,抬了抬手。不多时,岑归月便来了,他为秦惜诊了诊脉,拱手道:“启禀王爷,病人余毒未清,脉象有些不好,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出门得好。”
奚明雅按在秦惜的手腕上,果然探到那脉搏虚浮无力,且极为紊乱。他略一沉吟,看向岑归月:“你便跟着去吧,这一路上把人看好了。”
岑归月称是,又去收拾了药箱来,与那赶马车的车夫并坐在一起,说是病情突发时好做诊治,奚明雅自然应允。
马车一路颠簸,秦惜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偶然做些乱梦,一会儿是谢临的脸,一会儿又是奚为霜的脸。
他闭着眼睛,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走向一个结局。虽然未知,但谢临在那里,并没什么好怕的。
青峰山上,谢临闭门整整一日,傍晚才推门而出。
山风阵阵,卷起林叶沙沙作响,好似时光须臾,世事沉浮。
九曲看着谢临奉过来的物件,没有伸手去接。她脸上罕见地有些惊讶之色:“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