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渐起,天已破晓。
万物齐被朝阳带上暖暖光晖,远处山峰,峰林正茂,姚凌云极目远眺间,身后脚步由远及近踏来,走来的步态均匀而稳健,宛如闲庭信步。
慕容淮施施然走到姚凌云身侧,与他一同远望。
一场大火,烧得原本神秘诡谲的万葬岗草木不存,放眼望去,尽是黑痕狼藉,一片荒芜。
“是四皇子吧?”
二人站立良久,姚凌云一动未动,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这样说道。
“嗯?”突然被道破来历,慕容淮一瞬惊诧,不由收回视线看人。
姚凌云同样侧身看向慕容淮,四目相接,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再次开口道:“你是四皇子手下的人。”
一瞬之间慕容淮已稳下心神,他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淮不明白公子此言何意?”
有风拂来,卷起一地纷乱,寒意沁心入骨,姚凌云面色沉静地看着面前之人,从对方的表情观来,并无破绽,最初的惊诧过后,慕容淮的脸上显现不解,恰如其分的不解,除此之外,异常平静,
但姚凌云却觉得,眼见未必就为实。他牵了牵嘴角,说道:“公子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慕容淮此人,表面上看虽恣意随性,可他的真实情绪变化却藏得很深,他感情一向平稳无波,比之春雨还要再细三分,令人捉摸不透。
正如眼下,他微侧着脑袋,脸带疑问,漫声说道:“不知寻公子何来此言?”
大襄启帝金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与江湖百事通所亲口盛赞的天下第一奇才,第一次正式交锋。
姚凌云依旧望着他,眼眸里的光仿佛要透过表象直接荡进对方的内心深处,他笑了笑,道:“一条幽僻小道,二殿下手下的人马,历时数月才寻得的幽僻小径,却被公子轻易找出,这不合常理。”
慕容淮同样望着姚凌云,他看的很认真,但也仅仅只是普通的注视而已,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参杂其中。
“这偌大江湖,不乏能人异士,公子此言未免武断。”
姚凌云颔首赞同:“确实,所以那时我也只是有所疑问,并未怀疑,直到你大哥口口声声说你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之时,我才敢确认自己的怀疑。”
慕容淮心下暗暗回忆自己究竟是何处透出的破绽,口上仍是好整以暇问道:“淮,还请公子赐教。”
姚凌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皇二子在湖广督府坐镇,行风兄虽是其下谋士,但却并不显名,知之者甚少,可姚寻不同,我乃大皇子身侧肱骨之臣,此事天下皆知,你在二皇子所处的地方与大皇子的谋臣一道,令兄对此全无惊诧,连问都没有过问,便断言你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这于理不合,除非……你早就与皇室串联,而他亦早知你的一举一动,此时再细想从头,一一串联,便见破绽。”
“若非大哥早知我与皇室合谋,他的第一反应当是质问,而非结论,而你能确定我不是大皇子手下的人,宁王身死我并未出手相助,你因此排除了宁王,叶行风对我怀有敌意,所以你便断定我是四皇子的人。”慕容淮豁然开悟,接下姚凌云的话头,侃侃而谈,声调起伏平缓,不紧不慢,俨然还可以窥得其人性情中的一两分散漫恣意,“原来是算漏了这里,哈哈,不愧是启帝陛下所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果然机敏聪慧,心思缜密。”
流风抑着一股低压的气氛,立场的摊开,时间的流动,而使得原本沉闷的气氛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姚凌云忽而扬笑,可他眼神却是冷的。
“那近来南方所流传的大殿失德一说,都是你放出的。”
他说的笃定,慕容淮闻之挑眉不语。
姚凌云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特地以书生为开端,除了抹黑大殿下,更存有让二殿下骑虎难下之意,实在高招,若非横生枝节,只怕眼下四殿下已尽收渔利。”
慕容淮鼓掌赞叹:“仅凭大哥一言便能串联前后,推敲至此,寻公子不愧是寻公子,慕容淮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雾还将散未散地笼着,早间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姚凌云转过头不在看人,而是举目看向前方,翠竹含烟,寒意料峭,晨风穿林打叶,声声入耳。
静默良久,慕容淮侧首看他,眼前人端丽的眉目中透露着一股凌厉,淡漠无声,只一眼,慕容淮便明了了对方的不欲在言之意。
然……略一思付,他还是道出了心中疑惑:“在下有些不明,还请公子赐教。”
姚凌云反问:“何事不明?”
慕容淮:“你既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要点破?淮听闻,名动天下的寻公子最擅长的便是从善如流将计就计。”
姚凌云挑眉接上话头:“故作不知,并借此机会躲入暗处,以谋后动。”
慕容淮点头:“然也。”
姚凌云深有感悟:“将计就计,以此引来出你们的下一步,继而一举收网,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慕容淮好奇更甚,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风吹林叶沙沙作响,枝叶摇动间,投下一地的参差明暗。
姚凌云似是想到了什么温柔动人的往事一般,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衔着一缕春风,由衷一笑:“放任一次之后,那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事态发展到我们心中预期的收网局面为止,可世事难料,这过程中,我们无法估计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大殿下不会赞成此举。”
慕容淮闻言没有接话,只唇角一动,轻笑了起来,安闲自如,然各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觉得不好?”慕容淮的一声讽笑,冻却了姚凌云唇角的那一缕春风,他转身侧目,眼里的情绪已全部沉淀,看不出是喜是怒,“但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心软可让人恪守底线,而世间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在于有人不惜代价去坚持。”
慕容淮撇了撇嘴,不咸不淡道:“我大哥有句话说对了,公子真是天真啊。”
姚凌云不置可否,仿佛对方的评价不过清风过耳,倏然便逝,转开话题,问道:“在公子的眼里战争是什么?政治又是什么?”
慕容淮心下揣测其意,口中答道:“战争是尸骨万里,血流成河;政治是谋略算计,兵不刃血。”
“错了。”姚凌云摇头,眉目舒绻,自呈一股冷漠贵意,“无论战争还是政治都只是一种手段,所为的,也不过是这天下的长久治安,民众的安居乐业。”
慕容淮闻言抬了抬下巴,道:“公子所言是结果,过程诚如在下所言,何错之有?”
姚凌云再次摇头。
“目标的底定,自然也决定了这过程发展,以百姓安居为目标的过程,那就必须要人道,若突破了生而为人的底线,那争斗也不过是场品格尽舍的坠落过程,一个人,如果在进程的途中便将自己给丢却了,那他又如何还能再给出一个完美的结果?天下万民又岂能交到这样的人手中?”
山路蜿蜒,林木茂盛,二人于渐趋明亮的晨曦中相对而站。
慕容淮敛目不语,但他神色充斥着不以为然。
“慕容公子依旧觉得这想法很天真吗?”疑问出口,但姚凌云却并不指望对方回答,笑了笑,似喟似叹说着,“其实不然,它不天真也不理想,所求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平和度日,此乃世间大部分平常人都持有的想法,会觉得这想法过于理想,只因你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之地,不曾走下高位平等地看待所有的平凡之人。”
顿了顿,姚凌云转换语气,郑而重之道:“人都是相互影响的。”
古井无波面容,一如他们这次相遇以来对方脸上所呈现的所有表情,端方、静谧,而又疏离。
慕容淮抬目凝视着这般表情的姚凌云,半晌,他唇角一动,看着像稍纵即逝的笑意,但也有可能只是一点冷嘲而已。
“淮却认为,一个人的自制力,并不在于克制住自己不去做某些事情,而是在于,即便你泥足深陷其中,你仍是你自己。”
姚凌云:“每个人在开始做某件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理由,但绝大多数人到了最后所为的,都不会是最初的那个理由。”
慕容淮:“愚者被人影响,智者影响他人。”
姚凌云:“公子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改变吗?”
面对而站的两人,完全不同的心思,一时间,气氛禁窒的叫人屏息。
慕容淮一笑:“你我终究不同。”
姚凌云闻言不置可否,起步踏离。
风卷起袖角,烟岚迤散,慕容淮随着姚凌云跨出的脚步回身,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得走向晨曦升起方向。
☆、情断(上)
诸事处理完毕后,姚凌云等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乘船北上。
沿江而上,已是暮春时节,河道两岸虽已繁花落尽,然河柳覆长渠,莲叶接天无穷碧,春意并未因春天的脚步即将离去而有所停歇。可随着船只的一路向北,江南的春意也被逐一留在了背后,一去不回。
姚凌云坐在船头,半个江面尽收眼底,近处的水面,细浪随波微卷,远处的苍山,各峰虎踞龙盘,一朵朵白云堆积在天水相接处,风一吹,便徐徐飘散,直叫人心旷神怡。
就在姚凌云静享微风观河面时,身后步声传来。
是彦清。
他揭帘自舱内走出,来到姚凌云的身边坐下。
水声淙淙,凉风细细,斜阳照水,浪轻卷,很是惬意。
半晌,彦清侧过头看向姚凌云,道:“没想到你竟然真就留他们二人在那个地方,不将尸首带回了。”
姚凌云眼睫微微一动,敛下双目,轻叹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人死生平百事了,让他们停在那里,岂非比马革裹尸还更好?”
他虽是叹息,虽显疲惫,但却如常平静。
彦清不置可否,只道:“未带回他们二人的尸身骨骸,回京后,你打算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彦清口言向启帝交代,而非向燕辰交代。
姚凌云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转头看向彦清,问道:“你眼中的启帝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我虽已入朝,但却未曾有缘得见启帝风采,关于陛下的风评仅限耳闻。”彦清一耸肩,说不清是感慨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传闻中的启帝陛下雄才大略、气吞山河,实乃千古一帝。”
姚凌云凝目看着彦清,而后微微笑开,转回头重新看向河面,他没有说话,但他意欲表达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燕湛、燕骁、姚孟轩,三位威名赫赫的大襄创立者,他们曾休戚与共,携手并肩,一同创下这不世基业,启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们二人,又岂会不知他们心中所愿?
“两具烧焦的尸体,运回京后,又要如何停灵三日,接受百官军民的祭拜?”略顿了会,姚凌云黯然垂目,说道,“因为这一场变故,父亲献上了自己和宁王的性命,还有王爷最后带走那一批无辜人命,我们不能让他们枉死。”
彦清:“你打算继续隐瞒南平一役的真相。”
姚凌云缓缓点头,他的动作虽然缓慢,可内心却很坚定,一点迟疑也没有:“事已至此,如今也并无特别公开的必要,经此一役,唯有让它彻底沉埋,才对得起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命。”
彦清沉吟一瞬,颔首赞同,然细细一想,还是说道:“可慕容迟他还活着。”
听闻慕容迟三字,姚凌云双眼微眯,一抹厉色一闪而过,一股睥睨天下的冷漠高傲浮现眼底。
“我大襄九王与右相又岂会平白无故地横死于乱葬深渊,且还被烧的尸骨无存?”
彦清是何等聪明之辈,姚凌云一点,他便豁然明了。
从今以后,慕容迟身上所要背负的,不仅仅只是空口白话的祸乱天下之心,还有乱葬渊内的十数条人命,以及谋害皇室,残杀当朝重臣的滔天大罪。
他将终生受朝廷通缉。
船底白浪湍急,茫茫平江,两岸潮阔,二人静静体会之际,齐御风惊惶失措的声音伴随着婴孩的啼哭声一同传来。
“姚寻,快来看看你的孩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
姚凌云闻言一怔,而后迅速起身,急急忙忙进入船舱内,走到齐御风身边,接过他怀中的婴孩低声安慰着:“不哭不哭,宝宝乖,不哭啊。”
……
不仅没有丝毫成效,婴儿反而哭的更响亮了。
姚凌云抬眸,与齐御风面面相觑,一会儿,他颇有些泄气道:“我也不会带孩子啊,船娘人呢?”
齐御风:“这个点当然是做饭去了。”
姚凌云:“快让她过来,还做什么饭,孩子比较重要!”
齐御风:“不做饭我们吃啥?”
姚凌云:“她来带孩子,换你做饭,你又不是不会。”
齐御风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我做饭?”
姚凌云一脸无辜:“因为我不会,至于彦兄,他一看就不是会的人。”
齐御风想也不想地挥手拒绝道:“我不要,我不管!”
“哇——”
当然这一声哇,不是姚凌云叫的,而是怀里的孩子。
齐御风抬起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僵在半空,敛目他看看孩子,再抬目看看姚凌云,不由泄气,认命转身去厨房。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安抚下婴儿。
他是饿了,在船娘给他喂食完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姚凌云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去抚上婴孩的脸颊,手指摩挲着稚嫩的肌肤,如同暖玉,温润而细腻,透过手背传来的浅浅呼吸更是令他无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