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
封条贴在明府大门上,仿佛在嘲笑他来晚了一步。
常经年从马上跌落下来,面色铁灰。
这时恰巧有人路过,看到他站在明府门前失魂落魄,便热心过来告诉他近日皇城中发生的大事。
什么?蛊惑先皇?怂恿大将军?供认不讳?赐毒酒?城门挂首级示众?
常经年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悲伤和钻心的疼痛,压得他要倒下,他用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心脏处,仿佛要硬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脸上的血痕早已经被不断涌出的泪水冲干净了。
他发出一声声不甘心又悔恨的吼叫。
你怎么能死了,朗星,我还有话没对你说呢……你还没听到我向你道歉呢……你就这么不愿意原谅我吗……什么供认不讳……朗星,你好傻啊……你再等等我,我就能带你过上与世无争的好日子了啊……
常经年跪在明府门前,哭着,悔恨着,承受着难以消逝的痛楚和空虚,天空中飘下来几朵雪花,落在常经年的脊背上。
小雪飘了一天一夜,常经年跪了天三夜。
痛了那么久,心脏居然也开始麻痹了。
等到哭干了泪水,也哭够了,常经年才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朗星的地方,自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雪早就融化了,留下的不是洗涤后的洁净,而是污秽与泥泞。
常经年不言不语地站了起来,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仿佛被谁抽走了灵魂。
副将终于带领着军队回到了皇城。
常经年上朝领赏。
有关明朗星的死,只字不提。
然而他再次登上皇宫殿堂的时候,带着一群叛军,右手拿着滴血的刀,左手拎着那新帝的人头。
就在人们欢呼暴君已除,拥护常经年为王的时候,他提刀自刎了。
那日,是五年后,明朗星被赐毒酒的同月同日,常经年隐约记得,那时朗星才刚满二十岁。
后世人们都觉得他自认为弑君是大逆不道之举,于是除暴君后以身殉国,流芳百世。
然而他真正的想法却是,不能再让朗星等了,要赶快去见他。
回到五年前,常经年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明朗星在服下毒药时,他想了些什么。
明朗星心想,自己大病初愈,就要急着去赴死了。
接过毒酒,自嘲地笑了一声,皇上要我死,我不能不死,虽然自己实在是不想死。
想自己平生斤斤计较,别人误解自己一点都要辩解回来,没想到最后却被安了这么大个冤罪,意外的是自己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算了,为了经年那木头,我就不计较了。
明朗星端起酒杯,面色平静无异地将毒酒饮了下去,没想到自己最后面临死亡,竟能这么坦然。
唉,早知道自己活得这么短,有些话就直接对他说了,早知道就多对他笑笑,少板着脸对他了,印象中自己好像没有对他笑过,平时还总是冷言冷语,唉,早知道平时对他说话温柔点,啊,我们最后一面说的话是什么?我们好像是吵架了……我还让他滚,说明府不欢迎他……哈哈……他要是回来看到我成冤大头了,他会不会笑我傻?笑,我好想再看他笑啊,傻里傻气的……呜,对不起,经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么冷漠那么凶,如果有来世,我尽量当个温柔的人吧……不过来世我要怎么认出你啊……你也像我一样,长一颗泪痣好了……这样我就能认得出你了……哈哈……视线模糊了……不行了……经年,其实……我对你……
明朗星倒下了。
“御史明朗星,为人不端,蛊惑先皇专宠,挑拨忠臣,怂恿常大将军动用御兵,供认不讳,欺君在上,乱臣贼子,皇帝下令将明府满门抄斩,即日查封明府,将明朗星首级悬挂城门之上,示众三日!”
【第三卷完】
第六十三章 启程
迎花楼上,本应是男女之间寻欢作乐的地方,在床铺上的却是两个男子,一个身材高大壮实,一个长相俊美。
故事还要从何思离开皇城后说起。
万崇锋自愿请命抗击北奴,一战成名,龙颜大悦,当即赐予良田万亩和将军的职称。
“终于打完这一仗了……”万崇锋打了个哈欠,随即动了动肩膀,“切了一年的菜,真累。”
“少……啊不,将军,”跟在一旁的左小虎说,“抗击北奴,怎么能说是切菜呢?”
“这些北奴,一点记性都不长,跟几十年前一样的套路……”
“说得好像你以前上过战场似的……”左小虎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十分佩服万崇锋的,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把士兵们指挥得井井有条,原来自家少爷并不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打完这一仗,最近应该会是天下太平了,”万崇锋自顾自地说,“我们既又了钱财又有了人力,终于可以……”
左小虎看着突然默声的万崇锋,说:“可这天下之大,将军是要去哪里找何公子啊……”
“我说要去找他了吗?谁说要去找他!”万崇锋训斥了他一通。
左小虎看着死鸭子嘴硬的万崇锋,不觉叹了一口气,“将军,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承认,再说当初又是你冤枉了人家何公子……”
“你再说这个,”万崇锋一把抓住左小虎的领口,恼羞成怒地嫁祸给左小虎,“当初你怎么不拦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脑子一热就什么事都不顾了……”
“哎呦将军你可别再让我背锅了,在军营中给你处理那些琐事就够我受的了,”左小虎抱怨道,“将军你还是赶快把你那粗糙的感情磨练得细致些吧……”
“你胡扯什么……”
“啊不,其实将军你也是挺细致的,何公子送你的那个香囊,现在还随身携带……”
“去你的,”万崇锋一把推开左小虎,“我只是……”
“不用说了,将军,我懂的,睹物思人……”
一年前万崇锋就已经记起了前世的全部记忆,前世和今生,似乎都犯了一样的错。
无论是前世的朗星,还是今生的小狐狸,万崇锋都觉得亏欠甚多,今生的小狐狸还没有前世的记忆,真不知道他若是回想起来,会恨自己到什么地步。
“……会原谅我吗?”万崇锋不知道在问谁。
“若是能见到,将军你好好道歉,表达真心,”左小虎回答他,“我相信何公子那么温柔的人,一定会不计前嫌的。”
万崇锋不说话了,看着自己从怀里掏出来的香囊,用手摸了摸。
左小虎心里想,这一年来,万崇锋确实变了不少,待人处事没有以前那么直冲了,玩笑也开得起,但沉默的时候却也比以前更深沉了。
“啊,万将军,您来了,里面请!”城西酒楼的老板热心地招呼他。
如今万崇锋在皇城的名气响当当,可谓家喻户晓,临危受命,救皇城于岌岌可危之时,足以流芳百世。
万崇锋和左小虎进了一间隔间,老板也没有像以前那般赶走酒楼里的其他客人,因为现在成为将军的万崇锋,没有以前作为纨绔子弟般的任性了。
“唉,你说那个万将军啊……”酒楼的隔墙还是那么薄,万崇锋刚坐下就听到了隔壁人的讨论声,左小虎想动身去提醒他们,万崇锋伸手制止了他。
“真是想不到啊,以前那么一个混世魔王,居然能这么有出息!”
左小虎看到万崇锋得意地笑了一下。
“是啊,这皇城中,有出息的公子哥,也就数他了……啊,对了,还有那个金奉友,虽然没有继承爵位,听说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
“当年江南兵变,那金奉友在镇压叛兵中也出了不少力,现在势力大好啊……”
“你们说那金奉友,为何不来皇城,帮忙抗击北奴……”
“你听没听说,那金少爷的风流韵事……”
“什么风流韵事?那金少爷不是向来风气极佳的吗?还有什么风流事?”
“当然有哇……我听别人说,当初金奉友离开皇城的时候,还带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啊,那金少爷向来坐怀不乱的,没想到也来弄这金屋藏娇之事,难怪待在江南不肯回皇城了,有地有房有势力,还有美人相伴,谁还愿意来这儿打仗啊!”
“……”万崇锋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对话,眉头紧皱,他想到何思和那金奉友的关系甚好,何思被他救走的可能性也并非不存在。
“小虎,回去准备准备,”万崇锋吩咐道,“立马动身去江南。”
第六十四章 阻碍
“吁~”马车又停了下来。
“混账!这次又是什么事!”万崇锋一把拉开车帘,生气地朝驾车的左小虎吼道。
这次来江南的路上,可谓一路不顺,先是出城时被两个不懂事的门侍给拦下,说是近来皇城不太平,加大了检查力度,万崇锋耐着性子让他们检查,门侍搜出了万崇锋身上的香囊,硬是要打开检查,万崇锋一怒,当即把门侍揍得趴倒在地,然后又招来了一群官兵,把万崇锋扣押到了官府。
官府老爷一看,自己手下抓了个不得了的人物,脑子一抽,直接禀报给了皇上。
皇上一听,自己的保命大将军要出城,当即赐了他黄金万两,好声好气地求万崇锋不要出城。
万崇锋气得差点心疾复发,皇帝下令严禁万将军出城,城门守得更严了。
最后万崇锋和左小虎在偏僻的城墙处发现了一个狗洞,原来是皇城用来排水的洞口,不知被谁凿开了一些,万崇锋和左小虎又把洞口凿大了一些,一起钻狗洞出了城。
想不到堂堂大将军、七尺男儿居然要钻狗洞出城。
之后两人找地方买了一辆马车就朝南方出发了,一路上遇到强盗无数,就连住驿站休息时都能遇到小偷。
“妈的,撞了什么邪这是!”万崇锋看着不远处的泥石流纵横,形成一道泥泞的水路,阻挡着行人前进,忍不住破口大骂。
“将军,”左小虎说,“我们这一路,不说有九九八十一难,也得有七七四十九难了,你说我们是不是找个寺庙上上香驱驱邪……”
“去,找!”目前道路走不通,只能先找个地方停脚了。
左小虎在半山腰找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寺庙,便把马车拴在了门口的树干上。
万崇锋看了看奉坛中大把燃尽的奉香,说:“这个小破庙,上香的人还不少啊,快,小虎,你快点上香,让它给我们驱驱邪。”
“啊,不行啊将军,”左小虎抬头看着那尊雕塑,“这是送子观音像……”
“送子观音?”
“噗,”左小虎突然笑了起来,“记得当年一起去逛庙会的时候,何公子拜的就是这个……”
还没说完,左小虎就看到万崇锋凶狠地瞪着他,立马收敛了笑容。
“呃……时间真快啊,一晃过去一年多了……”左小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年前自己握着的还是冰糖葫芦,一年后却能握着刀剑,跟万崇锋一起上阵杀敌了,而万崇锋,一年前手里握着的那个人,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万崇锋靠在墙角坐了下来,问:“你说……小狐狸他过得好不好?”
“若是何公子被那金少爷所救,想来待遇也不会差的……”
“那万一没被救呢!万一死在了哪里怎么办啊!”
“将军你别总是胡思乱想啊,也别咒人家何公子啊!”左小虎想,将军又犯病了,近来也是经常这样瞎问,左小虎赶紧转移话题,“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将军你还是想想,见到何公子后,该怎么向人家道歉吧……”
“道歉?道什么歉?”
“大少爷啊!”左小虎突然着急起来,“可是你误会了人家,把人家赶出去的!”
“啊对……是我……”万崇锋突然拧紧了眉心,一手扶住了额头,“对……要向他请罪……”
“将军你怎么了?”左小虎察觉万崇锋神情怪异,急忙问。
“没事,”万崇锋这么回答,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没放松下来,“只是突然有些神情恍惚,心里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年的战场生活和前世的记忆让万崇锋对危险的气息格外敏感。
“将军……”左小虎看着他,不由得握紧了手边的刀,警惕起来。
“不管了,”万崇锋猛地站起身,“马车不要了,继续赶路!”
“诶?可是将军,前面的路不能走……”
“绕!从山后绕过去!”
两人走后,从那座观音像的后面,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衣着破旧,脸上全是泥灰,看不清原来的面目。
那乞丐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已经走远的两个身影。
万崇锋和左小虎走了漫长的山路,经过了水路,后来又不知跋涉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江南的一个小村子。
“啊?你说什么?我耳背……”干瘪的老村长把手放到耳朵后面,口齿不清地问。
“我是说,”左小虎提高了声音,“您知不知道金奉友金少爷住在什么地方?”
“啊?金油?我们小村子没有那种东西……”
万崇锋环顾了一周,村子十分破旧,往来居住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少看到年轻人的面孔。
“啊,爷爷!”这时候走来一个壮年大汉,看到万崇锋和左小虎,问道,“是有客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