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要自己掉眼泪,牧晚馥是一定会心软的,但现在他却是如此不为所动。
不,其实牧晚馥根本从未被打动,要不然当年他怎麽可能迟到?
「你是初次入宫吗?难道还不会谢恩?」闻萧伶踢了踢商柔的衣服,方代月也察觉到商柔正在哭泣,生怕他开罪圣上,便向他低声催促道:「别哭了,快点向陛下谢恩吧。」
「谢……恩……」商柔的喉咙里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却不禁怀抱最後一丝希望地仰头看着牧晚馥。牧晚馥还在看着他,然而那双曾经总是温柔包容的眼眸,现在却只剩下一片淡漠。
明明是近在咫尺,商柔却觉得他和牧晚馥之间却像是隔着几重天涯,远得他在泪眼朦胧中的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
「陛下??我求求您??」商柔失控地叫着,语气里已经带着哭音。
不要把他送给其他人!
想说的话那麽多,商柔却哭得什麽都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来,肩膀耸动着,任由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泪水一滴滴地落在石砖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无数带着恶意鄙视的眼神照射在自己身上,嘲笑着自己的朝秦暮楚。他身为君王的嫔妃,蒙受君王的恩宠,却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男人拥抱,最後被君王当作是礼物送给另一人。
牧晚馥的笑容很美,眉眼弯弯,唇角轻翘,依然没有被商柔的泪眼涟涟打动。他背负双手,转身背对着商柔,轻轻地说道:「代月你带他回去吧,反正这琼林宴也差不多散了。」
直到牧晚馥和闻萧伶远去,方代月才站起来,他知道商柔腿脚不便,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商柔站起来。
方代月伸袖温柔地擦去商柔的泪水,他的酒醉总算醒了大半,便轻轻地抱着商柔道:「对不起,刚才我喝得太醉,竟然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欺负你了。」
他以为商柔的哭泣是因为被当众发现了他跟方代月在宫里苛合。
商柔哭得抽搐着,他使劲推开方代月,想要追上去,但他想起牧晚馥那冰冷失望的眼神,却是无法再迈步。
牧晚馥没有回头,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留给自己。
商柔真的很想跟牧晚馥在一起。
为什麽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推开自己?
方代月却拉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麽了?」
「方代月,我已经??已经??」商柔直视着方代月,认真地说道:「是别人的侍妾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五十四
方代月微笑道:「我现在手里有钱了,我会替你赎身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商柔嘴唇掀动,他想说他和牧晚馥之间不是银货两讫的关系,自己是心甘情愿入宫为妾的,可是—
牧晚馥已经把自己送给方代月了。
自己是把他当作夫君的,他却只是把自己当成随便送出去的玩物。今天他把自己送给方代月,明天呢?他是不是打算跟先帝一样,把自己轮流送给不同的人玩弄?
先帝还是碍於形势才要牺牲爱宠,牧晚馥却从来不把商柔当作是人般看待,他只是随便地把自己打发给任何一人而已。
反正他都不愿意触碰自己,自己对他而言的的剩馀价值就是送给其他人作为拢络的手段罢了。
「回家吧。」方代月没有留意商柔的心思,他只是牵着商柔的手,一步步地往宫门外走去,商柔失魂落魄地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夜空之下,商柔抬头看着方代月带着自己往前走的高挑背影,这孩子好像长高了一点。以前他抱着自己时,自己差不多高到他的下巴处,现在自己刚好能够靠在他的胸前。
「家?」商柔不解地问道,他记得方代月一直是住在客栈里。
穿过一座又一座高耸庄严的朱红宫门,二人离皇宫的大门愈来愈近了。
「我刚刚买了一座府第,离皇宫有点远,但还算是乾净雅致。」方代月还是忍不住转身,在商柔的额头琢吻了一下,笑道:「我们的家。」
在灯笼的照耀下,方代月的笑容是如此明亮,彷佛足以照亮黑夜。
朴素的马车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方代月似乎对於自己刚才的唐突佳人深感歉意,所以一路上也非常正经地坐着,只是紧紧地握着商柔的手而已。
商柔的眼泪总算止住了。他掀开窗帘,大街上摩肩接肿,酒馆里人来人往,三三两两的知己好友喝得酩酊大醉,扶着彼此走出酒馆。
那是久违的京城繁华,万家灯火如同坠落在地上的星光。商柔心里的确是有点怀念。他没想到自己此生还有机会踏出宫廷,他更没想到这次是牧晚馥主动把他送走了—
作为一个玩物送给他未来的臣子。
商柔仰头看着明月,无论从什麽地方去看明月,明月还是这个模样,明月明明也有它的阴晴圆缺,为什麽它却始终对於人间的悲欢离合无动於哀?
「云湘??你生气了吗?」方代月突然闷闷地问了一句。他见商柔怔忡出神,便捏了捏对方的掌心。
商柔回过神来,只看见方代月正有点委屈地看着自己,窗外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有点红,残留着醉意。
「你说什麽?」商柔问道,他刚才的确没听到方代月在说什麽。
方代月再问了一遍,商柔不解地说道:「生气什麽?」
「刚才我??我??不问情由地欺负你了??」方代月呐呐地说道。
「我不是为了你而不开心。」商柔摸摸方代月的脑袋。
他难过的是,在牧晚馥的眼中,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独守空闺,抵抗不了情/欲的诱惑而红杏出墙的荡妇。
他更难过的是,其实牧晚馥并没有误会。
自己的忠诚什麽时候变得那麽不堪一击?
方代月连忙靠着商柔道:「可是你不开心啊,你打我骂我也可以??就是别再一言不发。」
商柔拍了拍方代月的肩膀,笑道:「打完了。」
「我是认真的??」
「认真地想被我打骂?」商柔失笑。
「我想成为云湘的依靠,云湘有什麽不开心也可以跟我说或者是向我发泄。」方代月的脸颊有点生气地鼓起来。
商柔抿唇笑了笑,他突然指着外面的摊档道:「方代月,我想吃烤鸡。」
商柔坐在车厢里等候,方代月听话地买了一只烤鸡回来,烤鸡总算暂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细细地把鸡肉从鸡腿上剔出来,本想直接喂给云湘,但想起自己刚才把他欺负哭了,心里还是有点歉疚,便只是把鸡肉放到包着烤鸡的纸张上。
「平日我是买乌衣巷里那一家烤鸡的,今天还是第一次买这家烤鸡,没想到味道还不错。」方代月舔了舔指间的油腻。
商柔倒是吃得很快,他一开始只是不想方代月再追问下去而已--
但他得承认,这烤鸡的确是挺好吃的,烤得外焦内嫩,表皮有点脆,鸡肉泛着金黄,还下了些香辣的调味料,使他由本来只是随便吃一点到几乎把大半只烤鸡都吃完了。
毕竟哭完之後,难免有点饿。
夜已深。
马车驶进羊肠小巷里,驶到一半便无法前进了。方代月给马夫付了钱,先跳下马车,再转第扶着商柔下马车,商柔却没有握着他的手,只是蹙眉道:「我又不是闺阁女子。」
「我想对你好啊。」方代月顺口说道,商柔抿唇,还是扶着车沿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方代月刚才在皇宫说得没错,春日潮湿,商柔双腿的旧伤的确发作了,而且刚才又在牧晚馥面前跪了那麽久,双腿早就酸软无力,但他还是一人往前走。
二人沿着狭窄迂回的小巷往前走,方代月知道商柔不喜欢自己扶着他,但又怕商柔走得辛若,便刻意放缓脚步。商柔小心翼翼地躲过水洼,亦步亦趋地跟上方代月的步伐。
明月在前方作为引路者,小巷深处还隐约传来流浪狗的吠叫,灰墙後的蓝花楹虽然不及宫里的桃花娇贵,却也是大片大片地绽放着。
方代月有点幼稚地偏偏要牵着商柔的手,还得是十指紧扣,商柔唯有由得他去。方代月又生怕商柔总是想着刚才的事,便把自己殿试和琼林宴上的见闻告诉商柔,他喜冲冲说道:「陛下已经把我分派到礼部里学习,过几天就得开始工作了。」
商柔其实很担心方代月的安危。牧晚馥的心思太深,他再是冷待自己,自己名义上还是他的姬妾,而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另一个男人当着他的面前调戏自己的姬妾—尤其是他身为皇帝,性格又是如此高傲。
他实在猜不透牧晚馥会如何对付方代月,但现在自己也不能解释太多,只好转而问道:「告诉你的父母了吗?」
「我写信告诉他们,我二姐在我高中那天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是个男孩子。」方代月握紧商柔的手,笑道:「我回家的时候也把你带回去吧。」
商柔笑着摇头,正想说话之际,方代月又说道:「我们是同乡,我先带你回家,然後你带我回你的家,好不好?」
「回家??」商柔低头。
他在许久之前,已经没有家了。
方代月总算把商柔带回他的府第里,商柔一进门口,方代月才胆敢把自已的兴高采烈完全地表现出来。
虽然商柔还是满心绝望,但看着他几乎想要翻几个筋斗的模样,又不禁失笑。
府第并不算很华丽,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却是打扫得很乾净。
「那个??你刚才吃饱了吗?还要再吃点什麽吗?」方代月见商柔只是含笑看着自己,立即讪讪地停下手中动作,红着脸说道。
「我还是有点饿。」商柔点点头,他真的许久没有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了。
刚才从彩霞馆出来时,商柔只穿着单薄的衣袍。现在春风徐徐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喷嚏,方代月连忙解下长袍,细细地披到商柔身上,方代月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洗衣皂香味,还带着一丝酒香。
此刻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爱慕已久之人就在自己的怀抱里,还要穿着自己的衣服,方代月心里情动,不自觉地弯身想要亲吻商柔的双唇,商柔稍稍侧脸,躲过对方的嘴唇。
「你比从前长高了。」商柔突然说道。
方代月一怔,他搔着头道:「最近吃好了,所以也长高了??」
他牵着商柔的手道:「我带你到偏厅里坐坐,想要吃些什麽?」
「什麽都可以??」商柔笑道:「再吃一只烤鸡?」
方代月默默地道:「我??不会杀鸡。」
偏厅里冷冰冰的,方代月亲自把香炉燃点起来,然後匆匆地从房里多拿几件衣袍披到商柔的身上,确保他不会着凉。
方代月来来回回地忙碌了许久,都是为了让商柔会更舒服。
商柔坐在软榻上,看着方代月像只准备过冬的松鼠般跑来跑去,实在可爱得很,不禁笑起来。
方代月好不容易才确定商柔不会着凉了,这才站起来离开偏厅,但走到雕花木门前时,方代月却又转身看着几乎被衣服淹没的商柔。
「行了,我已经很温暖了。」商柔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会离开吧?」方代月一手扶着门框,认真地凝视着商柔。他高中之後再回去红英院,那里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他听说红英院里所有人都死在这场火灾里,还以为云湘都死了,足足哭了好几天。
他忍不住转身跑上前,双手捧着商柔的脸颊,轻声道:「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别诅咒我。」商柔推了推方代月,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是想饿死我了?」
方代月官位不高,深夜里厨子也早就歇下了,他便跑到厨房里亲手做面。
他刚做到一半,商柔就从门外探头进来说道:「我来帮助你吧。」
商柔一人待在偏厅里也觉得无聊,而且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不断想起刚才牧晚馥冷淡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爱欲痕迹的那一幕。
他怨不得牧晚馥,现在红杏出墙是自己,牧晚馥不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他彻底抛弃自己也应该是意料中事。
或许是因为自己还对他抱有一丝丝的幻想,所以才会那麽难过。
「我不是叫你在偏厅里等着吗??啊!」方代月急着把煮好的面倒到碗里,竟然被烫到了。
商柔叹了口气,再次感叹方代月竟然可以长到那麽大,甚至还考上了榜眼。他拿水冲洗了方代月的伤口,然後把面放到两个碗里,放到厨房的木桌上。
「不去??偏厅吗?」方代月怯怯地问道。
「在这里吃吧。」商柔把筷子递给方代月。
商柔静静地吃着面,面泡得太久了,已经变得软绵绵的,正如自己当年给牧晚馥做面,现在坐在对面的已经不是他,他或许正在跟闻萧伶一起下棋,或者跟闻萧嫣一起??
反正都跟自己无关了。
自己又成为他的弃妃,这次错误却全都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抵受不了诱惑,让另一个男人碰他。
「说起来,今天是哪个大人带你进宫的?我明天得去找他陪罪,还要问他我要花多少钱才能够买回你的卖身契。」方代月咬着面条道。
「卖身」两字刺伤了商柔,他蹙眉道:「明天再说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