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最後自己却会因为这个男人而如同丧家之犬地跪在同一位置。
被囚禁在天牢期间,闻萧伶无数次求见牧晚馥,却始终看不见朝思暮想之人。他知道,那个他痴恋十数载的男人,现在正陪伴在另一人的身边,温柔地哄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头,说尽闻萧伶求之不得的甜言蜜语。
全都不是属於他的。
从来,闻萧伶都是孤独的。人如其名,孤苦伶仃。
闻萧伶的眼眶泛红,但他还是忍住了。
怎麽可以哭?
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因为他是闻萧伶,那个横扫千军的骠骑大将军,那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猛将。
牧晚馥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个可悲瘦弱的私生子闻萧伶,他要的是守卫江山至死不辞的忠臣闻萧伶。
只要自己为牧晚馥杀的人够多,只有自己永远跪在他的身边当他的一条狗,他才愿意施舍一点点的微笑,如铁树开花,又如雨後彩虹。
闻萧伶只恨,商柔凭什麽能够得到牧晚馥一再包容!凭什麽!
「闻萧大人,这乃是陛下的命令,还望您别责怪我们。」负责行刑的太监陪笑着说道。
「要做就做,别那麽多废话。」闻萧伶高高地仰起头来,直视着刺眼的阳光,唇角还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的落花有意,还是哀叹牧晚馥的流水无情。
「大人,这或许会很疼痛??」太监擦着满头大汗道。
闻萧伶截口冷笑道:「陛下还在留云宫里陪伴着他那受惊的小宠妃吧?倒不如把我痛痛快快地杀掉,好让小宠妃消气吧。」
他被关在天牢那麽久,一张绝色容颜虽是憔悴,却竟是愈发凄美艳丽,看得是太监竟是脸颊发红。
「陛下要在我的额头上刻什麽字?」
「『罪』字。」
「罪?」闻萧伶嗤笑一声,冷然说道:「何罪之有?商柔迷惑君王,让陛下把他留在留云宫里同食同住,公私不分,此乃国之不幸,我只是诛妖妃,清君侧而已。」
就算自己对牧晚馥没有抱着情意,为了牧晚馥的江山社稷,他早晚也得杀掉这个使牧晚馥愈来愈不像皇帝的男人。
闻萧伶合上眼睛,任由阳光洒满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庞,淡淡地说道:「来吧。」
痛楚也好,侮辱也好,都是那个冷心寡情的帝王赐予自已的,那都是独一无二的,珍藏在闻萧伶心中的宝物。
琼林宴一事过後,方代月似乎被牧晚馥遗忘了,大家虽然也明里暗里地打探他和商柔相识一事,但方代月实在不愿跟旁人交代此等云情雨意之事,便只是含混过关,大家也就渐渐失了兴趣。
方代月不过是区区七品礼部主事,自是没有机会跟陛下见面,而对方也没有追究商柔一事。君无戏言,牧晚亲口把商柔赐给方代月一夜,自是不能食言惩罚方代月。
话虽如此,方代月还是想再见商柔一面,可是他也不明白这见面能有什麽结果。若是他们之间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也罢,但陛下和商柔的恩爱是举世皆知的,自己倒像是痴心妄想了。
但还是想要见到他。
这或许跟什麽明确的目的无关,喜欢一个人,然後想要见到他,这本就是天经地薄的事。
方代月又想起陆萱上次的话,心里更是愁绪万千—说到底,自己还是缺了那份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陛下当年胆敢带兵叛乱,血洗宫廷,黄袍加身,宠爱男人对他而言当然不是大事,但自己是凡夫俗子,需要面对的却是太多了。
若是相爱便可厮守到老,卓文君又怎会写下「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呢?
不能见,不该见的理由有千千万万,但终究还是敌不过想要见他的冲动。
已届夏杪,秋空无垠。
留云宫里的桂花树已经悄然盛放,桂花清香扑鼻,细碎如金粉的桂花偶然被秋风吹落。方代月站在宫门,洒满一身桂花香。
这天是秋分,礼部侍郎刚好抱恙在家,他有些奏摺需要上报陛下,便请方代月代为转交。
方代月知道自己是应该推掉的,但他还是接下这件事,领了腰牌进宫。
赵公公在留云宫的宫门前看见穿着一身浅绿色官服的方代月。他一见方代月如此失魂落魄,就知道他尚未放下那个早就住在陛下心里的人,便叹道:「方大人,您怎麽来了?」
「下官是有奏摺上呈给陛下。」方代月连忙说道。
赵公公摇摇头,他带着方代月穿过宫门,来到书房前。他手执拂尘,向里面摆了摆手,鞠身说道:「陛下还在外面散步,请方大人在里面稍候吧。」
方代月甫一进门就注意到那道传闻中的屏风。屏风厚帘安静地被放置在书房一侧,四扇屏风上画着游龙戏珠,屏风後方的厚重深紫色帘幕绣着蝙蝠纹,色泽深沉,挡着了里面的任何风光。
书房里一片寂静,可以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方代月勉强侧头,强逼自己往前走,无视这囚牢似的屏风厚帘,一直走到帝王的案头前。
黄花梨方角木柜上的虎足青铜香炉白烟嫋嫋,隐约带着轻淡的茉莉花香,另一侧放满各式古玩,那个倾国倾城的帝王却没有坐在案头後。
案头後是飘渺的秋日阳光,透过桂花树斑驳地洒落在直棂窗边,光晕随风而摇曳,窗框上是细致的祥云纹。
一切彷若瑶池仙境,连世间的苦难都不敢踏进这里半步。
这里就是商柔的家,他起居所用的都是世间最华美奢侈之物,他拥有的是世间最为位高权重的男人的恩宠。那个男人愿意为他重罚刎颈之交,也愿意为他承担天下人的唾骂污名。
但商柔真的快乐吗?
如果真的是情深似海,为何那夜自己在琼林宴中看见他时,他的背影却是如此孤单落寞?
如果真的是深情厚爱,他为何要主动献身予自己?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强逼他,但那夜他还是对自己投怀送抱。
方代月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案头前胡思乱想,那颗心像是被什麽东西握紧般绞痛着。
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能回头。
但那一丝丝轻微的呼吸却不断地钻进耳里,乱了自己的心,迷了自己的魂,彷若擂鼓般在心头用力地敲打着。
额头上的薄汗缓缓地冒出来,明明天气已经转凉,明明地龙还没有烧起来。
终於,方代月非常缓慢地转身。
那个让方代月朝思暮想的人,正被囚禁在这重重紫帘後。
他还好吗?
只是见一面而已,确认他过得安好--不,或许自己还是自虐地想要听见他亲口承认他是心甘情愿地囚於深宫,成为帝王的掌中玩物,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方代月握紧拳头,终於还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後,然後轻轻地掀起紫帘。
心跳很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後悔。
他知道那是死罪,但他还是想见到那个人一面。
屏风後是另一个世界。
所谓「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只看见地毯上散落的都是名种郁金香,金瓣琳琅如黄金,香味扑鼻,极尽奢华。
这里没有烛光,唯一的光源是镶在墙上十二条游龙嘴里的十二颗夜明珠,每颗夜明珠都有拳头大,完美无暇,散发着极尽柔和的光芒,却神秘迷幻得彷佛身处在寂静的海底深处。
中央处放着一个巨大的金丝雀笼,金丝雀笼以纯金铸成,每根栏杆都雕满茉莉花纹,在昏暗之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笼子旁边垂着一条月白色的丝绸,丝绸的一端从屋梁处伸出来。这里过於昏暗,方代月也看不清屋梁上放着什麽东西。
金丝雀笼四周堆满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千金难买的整株紫蓝色珊瑚被夜明珠染上几分幽静冷清,粉红的芙蓉石双耳三足炉里燃点着从东瀛进贡的青麟髓,混入郁金花香之中,平添几分旖旎,一旁是极尽精致的青铜尊盘,镶空雕刻着蟠螭虬龙祥纹,巧夺天工。
现在已经入秋,商柔畏寒,牧晚馥便把从交趾国进贡的辟寒犀也放到香炉旁边,辟寒犀色如黄金,触手温热,足可驱寒。
笼子里是一个柔软的羽垫,羽垫上坐着的正是方代月朝思暮想之人。
商柔穿着一件素白长袍,长袍上以金丝绣成一朵朵绽放的茉莉花,花纹繁复精巧。他的黑发只以一根金簪别起来,柔软的青丝散落在胸前,露出苍白的颈部。
他的手臂靠着从龟兹国进贡的游仙枕,色如玛瑙,触若温玉,据说靠枕而眠即可梦见世间诸事。滑落的衣袖里可见手腕上戴着三四只金镯,金镯上缠满金丝藤蔓。
此刻商柔正双手抱膝面对方代月而坐,他睡眼惺忪,微微歪着头,彷佛早就失去魂魄。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往日的明亮,有种迷茫混乱的色彩,瞳孔里如同失去焦点般涣散。
他一看见方代月,就像是看见强光地抬袖挡着自己的眼睛。
「商柔!是我!方代月!」方代月总算看见商柔了,他跟自己说过千百遍,只要偷偷见到他一面,知道他安好便悄悄离开,不可以再连累商柔,但当他见到商柔的瞬间,他的眼圈立即红起来,根本无法压抑自己的冲动。
被牧晚馥折磨成这般模样,商柔怎麽可能过得安好?
为什麽他偏偏是帝王最宠爱的妃子?
方代月急急地跑到金丝雀笼前,一手抓着冷冰冰的栏杆,一手伸进去拉着商柔的手,着紧地说道:「商柔!」
「别过来!别过来!」商柔拚命地想要挥开方代月的手,彷佛被什麽酷刑折磨着。
方代月正是一脸惘然之际,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从他的身後传来。
一人在後面轻笑道:「方爱卿,你不是应该在外面等候朕吗?」
方代月吓得跳起来,只看见牧晚馥正笑盈盈地背负双手看着自己。
牧晚馥的长发只以白玉簪懒洋洋地挽起来,几缕柔软的棕色发丝垂落额侧,浅浅墨香溶入茉莉花香中,琥珀眼眸里的金瞳如同名贵的波斯猫般散发着魅惑的流光,说话时那樱色薄唇吐着温热气息,白瓷似的香肌细腻娇嫩,实在是风情万种。
「微……微臣参见陛下!」方代月连忙行礼,却没有松开商柔的手。
牧晚馥弯起眼角温和地笑着,没有回应方代月,他轻轻一瞥方代月握着商柔的手,然後盈盈地走到金丝雀笼的一侧,正面对着方代月。他打开笼门,向商柔浅浅一笑,然後微微弯身,伸出他的柔荑。
方代月正是惊讶,一时之间没有抓紧商柔的手,商柔便当着方代月的面飞奔到牧晚馥怀中,颤声道:「陛下……陛下!不是我把方代月叫进来的!」
牧晚馥温柔地抱着商柔,方代月霍然抬头看着商柔,对方的脸埋在牧晚馥的怀中,夜明珠的光芒照耀着他那消瘦的身体线条,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方代月脸色惨白,双唇不断地颤抖,抬起的手还停凝在半空中,却已经失去那顷刻之前还握在掌心的温度。
「方爱卿这是在跟你打招呼呢,你不跟他打个招呼吗?」牧晚馥轻绕着商柔的发丝,又向方代月偏头嫣然笑着。他的肌肤在夜明珠的照耀中散发着丝绸似的柔光,美如玉像,却是毫无活人的生气。
商柔紧紧地抱着牧晚馥,不断地摇头。
牧晚馥抚摸着商柔的背部,向方代月浅笑道:「方爱卿是想在这里把奏摺递给朕吗?」
秋风萧索,吹得枝头的桂花零落无依。
牧晚馥和方代月来到屏风外,本来牧晚馥想要松手放开商柔的,但商柔却是死死地不愿意放手,牧晚馥唯有把他抱出来。
方代月看着牧晚馥坐在软榻上,商柔柔若无骨地蜷缩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抱着牧晚馥的颈项,长发散落腰际,发间的金钗在阳光下摇晃生光。
商柔用力埋首在牧晚馥的怀中,如同缠绕着牧晚馥而生存的菟丝花。他始终背对着方代月,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来到阳光之中,方代月才发现商柔赤着脚,细瘦的左脚脚腕上系着一个纯金的脚链。那条金链在阳光中闪闪发光,脚环上雕满精致至极的茉莉花纹,一层层缠绕在商柔的脚踝上,把他彻底地束缚着,刺眼得使方代月不忍再看。
牧晚馥双手环抱着商柔,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小刀仔细地削苹果,把苹果削成小兔子的形状,苹果皮是尖尖的耳朵。
方代月的声音颤抖,勉强把需要禀告的事情说出来,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若不是方代月看见牧晚馥一边把商柔抱在怀中,一边百无聊赖地削苹果,方代月几乎以为他正在起龙殿里接见群臣—牧晚馥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方代月的禀告,不时问他几个问题,问的却全都是重点。
「刚才朕说的,方爱卿都记下了吗?」牧晚馥拿手帕优雅擦了擦春葱似的指尖,抬头柔软地向方代月笑着。
方代月本来还在凝视着商柔,闻言才抬头看着牧晚馥。牧晚馥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向商柔稍稍俯身,笑得眉眼弯弯,把一块小兔子模样的苹果递到商柔嘴边。
商柔讶然道:「怎麽削出来的?」
「一点点技巧。」牧晚馥抿唇笑着。
商柔乖乖地抱着牧晚馥的玉/颈,懒洋洋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然後拿起一块苹果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牧晚馥又把放着苹果块的瓷碟递给方代月,巧笑嫣然地道:「方爱卿也拿一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