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羲知道他再说话,也只会引得宋玄生气,只抿紧了嘴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宋玄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姬云羲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尤其在感情方面,既幼稚,又缺乏安定感。
这些日子过来,姬云羲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难免对他产生依赖心。见他对别人好,心里吃味也是有的。
他又何必拿这个来刺他呢。
宋玄心底暗叹一声,还是将收拾好的东西提起:“晚上想吃点什么?”
姬云羲低声说:“都行。”
显然心里还是别扭的。
宋玄便扯起他衣袖的一角,拉着他:“是我的话说重了,回去吧。”
姬云羲这才跟着他,沉默地回去了。
宋玄路上买了些点心,打了半壶酒,想着晚上吃些酒菜,跟这孩子聊聊,便也过去了。
却不想这事根本没完。
也不知是老天看那来算命的姑娘与他有缘,还是看姬云羲不顺眼,宋玄跟姬云羲刚走到客栈门口,就听见二狗的叫声,紧接着,一道纤细的身影直直地扑向自己。
宋玄下意识一扶,正对上那姑娘水汪汪的一双眼睛。
那姑娘崴了一只脚,看见二狗还可怜巴巴地往后缩,眼看着就要缩到宋玄怀里去了,宋玄连忙退后一步,喝止住了二狗。
宋玄下意识看了一眼姬云羲,果真这孩子又挂上了冷脸。
那客栈老板看见宋玄,连忙迎上来,诉苦道:“半仙儿,您养的这条狗可太凶了。今个儿一下午,就站在咱们客栈前,谁也不让进,谁敢上前半步,都要让它给咬出来,您这是不想让我们做生意了。”
宋玄一听,果然见客栈门口围了一大圈的人,想来都是要住店的,被二狗给吓得不敢进去。想来眼前这姑娘也是,本想进店里去住,却被二狗吓得慌不择路,正撞在宋玄眼前。
也是他忘了这事,这一路他跟姬云羲都是租住在院子里,一般他出门了,姬云羲也会在院子里住着。
一旦两个人都出门了,二狗就会担任起看家护院的责任,任谁进门都会将人赶出去。
这会两人住在客栈,都忘了这回事。他俩一前一后地出了客栈,二狗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客栈楼下,把所有的“入侵者”都给哄了出去,如今正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等着宋玄夸奖他呢。
宋玄无奈的紧,连忙转着圈的作揖道歉,好在众人看他是个道士打扮,身旁又有一条恶犬,也不敢多做为难。
那掌柜的又跟宋玄说:“宋半仙,别人都好说,就是先头有个前来化缘的小师父,没留神,让您的狗给咬了一口,现下正在医馆呢,要不,您去瞧瞧?”
宋玄一时头大如斗,想责怪二狗,却又知道它只是尽忠职守,自己疏忽了才是,只得连连点头:“您说的是,我这就过去。”
那姑娘就在一旁笑得明眸善睐:“那宋先生不如跟我的马车一道去吧,左右我刚扭了脚,也得去医馆瞧瞧。”
宋玄忙道:“怕是不合适。”
姑娘却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宋先生委屈委屈,我坐在车厢里,先生坐在前头就是了。”
宋玄这下没了话,毕竟人家姑娘是被二狗吓得,于情于理他也得跟着去瞧瞧,只好拉着姬云羲到一边,低声说:“我跟着去瞧瞧,你先回房去。”
姬云羲的目光如刺一样扎在他的脸上:“你怕不是心里高兴的很。”
宋玄怕他多想,只跟他开玩笑:“年纪不大,管得倒不少,别说人家姑娘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了,也轮不到你操心。”
姬云羲却愣在了原地。
宋玄揉了揉他的头发:“得了,回去歇着吧,想吃点什么就跟掌柜的说,我晚点就回来。”
“啪”
姬云羲忽得将宋玄的手拍了下来。
他盯着宋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凉意,他说:“你说的对。”
宋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后面那姑娘正喊他。
姑娘家娇贵,宋玄也不好让人站那等着,只匆匆嘱咐了几句,连忙跟着过去了。
姬云羲站在原地,头低低地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9章 觉远
宋玄坐在车夫的旁边,听着车厢里的姑娘叽叽喳喳。
那姑娘叫白小桃,是富商白家的独生女,生来活泼,又偏爱美人,因为对容貌要求太高,年过十八还待字闺中,家里人宠她,倒也不曾逼迫。
白小桃在车厢里絮絮地说着:“我听说这儿的五蕴寺特别灵验,这回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本来想去寺里算算姻缘,但是我觉得他们肯定算得没有先生准……”
宋玄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刚才姬云羲的状态了。
他是不是又说错什么,惹得那孩子不高兴了?
要么怎么说十五六岁的孩子最难带呢,心思莫测的很,压根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先生!”
白小桃忽得拉开了帘子,唬得宋玄一颤。
白小桃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宋玄说:“没想什么。”
白小桃眨了眨眼:“骗人,先生肯定是想你那弟弟呢。”
宋玄也觉得有趣,向来都是自己猜别人的心思,头一回有人能把自己的心思猜的这么准:“姑娘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我要有个那么好看的弟弟,我肯定也天天想着。”说着,白小桃忍不住耷拉下了嘴角。“可惜了,我弟弟是个死胖子。”
宋玄被白小桃逗笑了:“姑娘说的对,我走的时候,阿羲心情不太好,我怕他闷坏了。”
白小桃说:“他哪是闷坏了啊,他是怕我把你拐去当郎君了。”
宋玄被这话吓了一跳。
白小桃晓得自己说中了,也没什么避讳,大大咧咧地玩笑道:“他也是多想了,他长得比你好看,我就是要挑,也该挑他才是。”
宋玄见她说得坦荡,倒也知道,这姑娘只不过是爱美之心,并没有旁的意思,便笑着说:“舍弟对姑娘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美人嘛,做什么都是对的。”白小桃一摆手。“先生你也别太担心,小孩子都这样,当年我娘给我定了一桩婚事,我弟弟差点没哭断了气,生怕我嫁出去就不疼他了。”
宋玄十二岁就闯荡江湖,早先跟兄弟姐妹也不亲近,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忍不住询问道:“孩子都是如此?”
“当然了,”白小桃说,“对父母也是这样,我那几个兄弟,小时候经常打得头破血流,总觉得母亲对另一个要好一些。”
“婴孩在襁褓中就知道用啼哭来吸引母亲的注意力,孩子嘛,总是喜欢别人都关注他,绕着他赚的。”
宋玄这才心下稍定,竟还有些高兴起来。
姬云羲因为他关注别人而生气,想来也是拿他当家人了。
白小桃见宋玄神色稍霁,才笑着拍手:“先生就该笑着才好看,否则好好的相貌,都浪费了。”
宋玄松弛下来,便不吝于玩笑:“人不都是笑起来好看?”
白小桃煞有介事地摇头道:“先生这就不懂了,美人与美人不同,先生长相出尘,笑起来却如山花烂漫、暖风熏人,高岭之花露出可亲的一面来,这是反差之美。”
“像是先生的弟弟,生来艳丽、容色照人,再笑就显得轻浮,反而就该端着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显得冷艳,再加上他眉间恹恹,合起来,才是这病态之美。”
白小桃说起美人来,当真是振振有辞:“不是我胡说,先生,你这弟弟当真是美人中的极品,也不知令尊是什么样的人,能生出你们兄弟俩来。”
宋玄听罢,忍不住又暗笑了一会,心道应该让姬云羲来听听,白小桃背后是怎么欣赏他的,看看他还能不能端住那张冷脸。
不过再一琢磨,他似乎又觉得白小桃说的不对。
姬云羲的确好看,只是笑起来也不轻浮,反而像是清泠泠的霜月,清澈又干净。
当然,也有时候,他笑起来,反而会让人觉得危险。
等到马车停下,宋玄才发觉,自己竟跟白小桃讨论了一路,尽是关于姬云羲的容貌的。
这医馆有专门给女子准备的房间,好让姑娘坐在帷幕后与大夫交流。
宋玄不方便跟过去,便干脆去找那倒霉被二狗咬了一口的小和尚。
宋玄问过了大夫,知道那小和尚伤得不重,如今上了药,正在后头修养。
他还没等进门,就看见有个穿着僧袍的孩子,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宋玄连忙走上前去,扶了一把那小和尚,问:“可是觉远小师父?”
那小和尚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着面黄肌瘦,正惊慌地看着他。
“我家的狗不甚伤了小师父,我是来给您赔礼的。”宋玄蹲下身子,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让小师父受惊了。”
那小和尚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玄便从怀里掏出了银两放在他手上:“药费我已经付了,还请小师父放心,这点钱,小师父拿着去买些补药养伤罢。”
看到银子,那小和尚一下跳了起来,拿起银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逃也似的跑出了医馆。
宋玄也没有再追,只是皱起了眉,露出几分不解来。
旁边的大夫正瞧见这一幕,便劝他道:“你不知道,这觉远小师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宋玄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这小师父也太瘦了。”
“他以前不这样,白白净净的,也机灵的很。”那大夫说。
“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从他师父净空大师飞升了以后,就一直难过的要命,见天儿的瘦下来了。人也呆呆傻傻的,若不是剃了个光头,还以为是路边的叫花子呢。”
宋玄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再多问。
宋玄等了白小桃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她单脚蹦着出来了,说是伤的不严重,修养两天就好了,也不肯收下宋玄赔罪的银子。
“让我多看你们兄弟俩两眼,也就赚回来了。”
白小桃这样说,倒是让宋玄苦笑不得。
等到宋玄再回到客栈,天已经黑了,这一天他实在累的很,连脚步都格外的沉重。
好容易走上楼,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室的冷气。
屋里没人。
因为害怕姬云羲睡梦的时候发病,他们两个从来都住在一间,宋玄一见屋里空荡荡的,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下去一问掌柜的,便听说他跟白小桃走了以后,姬云羲就再也没回过客房。
再找人打听了一番,便听说姬云羲在原地呆了一段时间,就自己走出城去了。
宋玄的心凉了半截。
闹别扭归闹别扭,他怎么也没想到,姬云羲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姬云羲那样的身体,一个人走在郊外,但凡有个玩意,连扶他一把的人都没有。
宋玄想到这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连忙追出城去了。
他一直以为姬云羲比同龄人成熟,只在他的眼前有些孩子气,怎么也不会做出傻事的。
那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姬云羲的成熟,只不过是习惯了冷漠和彼此伤害的规则。
在喜欢的面前,没有人比姬云羲更幼稚和偏执了。
第20章 借宿
姬云羲正一个人坐在树下。
他其实没有生气,也并不是在闹别扭。
他跑出来只是因为宋玄的那一句话。
“别说人家姑娘没那个意思,就是有了,也轮不到你操心。”
他怕自己忍不住,去一刀切断那姑娘的喉咙。
更怕自己忍不住去对宋玄做出什么来。
他知道宋玄讨厌他这样。
他早就看出来了,宋玄那个傻子,自己是个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喜欢的却是坦荡的、善良的人。
就像是那个来算命的姑娘,喜欢什么都说的理直气壮,仿佛天上的太阳,每时每刻发出炽热的光来。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都是用周围无数人的爱护和温柔堆出来的,所以才能理直气壮,所以才能不争不抢,因为生来就有人将美好的一切放在他们眼前,塞进他们手心。
所以他永远也不会露出跟那姑娘一样的笑容来。
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个被抛弃的替代品。
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会把美好的东西放在他的眼前。
除了……
很久以前的那个人。
那个傻子一样的,会捧着草编的蟋蟀在他面前献宝,会为他的一声“哥哥”傻笑好久的人。
那个跟他约好以后要走遍千山万水的人。
可是那样的人已经死了。
从那一天起,他的胸口就像是生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吞没着他所有的喜悲,无论是憎恨也好,喜悦也罢,再痛苦的经历,似乎都没有办法去牵动他的情绪了。
他只是在活着而已。
争抢着活下去的资源,抹杀所有威胁自己的人,如果有机会,他大概还陷入盛京的那一锅泥潭,会除掉自己兄长父亲,会不顾一切的牺牲所有人。
因为那个人告诉他,他要长命百岁,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直到宋玄的出现。
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一样软弱可欺,如果他真的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小可怜,那他的两位兄长也不会这样急着要除去他,甚至等不及让他回京,不惜明刀明枪的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