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一愣:“不能说?”
觉远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宋玄跟着他牵了牵嘴角:“好吧,那我就不问了,来日有缘再见。”
觉远却忽得伸出了三根手指。
宋玄竟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半晌,他才想起在答应觉远帮忙以前,他曾经要求觉远听他的三个请求。
“其三……等这件事情结了,我再交代你。”
宋玄当时是这样说的。
“其三……”宋玄轻叹了一声,终究说了出来。“我希望你不要再恨。”
“既然你已经大仇得报,想来净空也不会愿意你一直痛苦下去,越恨越痛,越痛越恨。”
宋玄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注定白说的。
果然,他看到觉远笑着摇了摇头。
忘记恨就可以了。
看开就可以了。
旁观者总是说的这样轻巧容易。
可宋玄清楚的知道,那些身在业火中的人,早已经没有办法摘下枷锁了。
哪怕是踩着荆棘,万劫不复地走下去。
他们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在憎恨的业火中焚烧他人,也毁灭自己。
觉远笑着告辞了。
这天觉远笑的太多了,他看起来那样轻巧而戏谑,只是那笑意却始终像是一张面具,从未到达过眼底。
在宋玄躺着床上以后,他才忽然想到,觉远方才的笑容,到底像谁。
像是他在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五蕴寺方丈。
净空。
第32章 衡阳
晚秋的衡阳是最热闹的时候。
因着这个时节的衡阳不比北方寒冷,反而秋阳正好,秋高气爽,老百姓大都刚鼓了腰包,有些余钱的都出来消遣。
是以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排热热闹闹的景象。
“这是桂花卷,只能现做现吃,放凉了味道就不好了。”宋玄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糕点,满嘴的蜂蜜和桂花香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像是一只偷吃了鱼的猫。
姬云羲也跟着咬了一口,蜜糖与唇齿之间黏连了一段拉线丝,被他舔了舔,用舌头一并卷入口中。
“你倒是对这里的特产了解的很。”姬云羲的目光带着些许的审视。
宋玄摸了摸脖子,只埋头继续吃着,并不答话。
怎么会不了解呢?这里是衡阳啊。
是当年宋府的所在,也是当年他与姬云羲相逢的地方。
过了望川城,宋玄带着姬云羲一路往南,便逐渐的繁华起来了。
南方城池少,乡镇多,水路多,较北方少了一些风沙,却多了好些渔舟唱晚、亭台楼阁的景色。
宋玄和姬云羲都是在衡阳长大的,只是姬云羲从未出过宋府的大门,对衡阳零星的印象也都来源于宋玄年少时的口述。
而宋玄却是从小在衡阳摸爬滚打大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较之北方,更要多几分亲切。
前往盛京的路有十数条,他却偏偏选择从衡阳经过。
不仅是因为方便,更多的是因为儿时的承诺。
他曾经答应过,等长大了就带姬云羲上街来玩、看些江湖手艺、把他说的那些美食统统品尝一遍。
宋玄不想食言。
所以姬云羲发觉,进了衡阳的宋玄明显慢下了脚步,并不急着赶路,反而带他走街串巷,找那些胡同里的小吃美食,甚至连给三岁孩子的糖画,都要弄一个给他。
这样的宋玄,让姬云羲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兜里只有两文钱,也要去街上换个糖人来他面前献宝的傻子。
宋玄不清楚姬云羲的想法,又添了壶蜜酒,还笑着同姬云羲说:“这酒又叫灯油酒,是甜的,里头加了蜜,吃不醉人。”
“因为跟别的酒比更为黏稠,酒质仿佛灯油,所以才叫灯油酒。”宋玄就像是一个当地的老江湖,一一细数着特产。“我从前……”
“从前?”姬云羲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从前来这里给人算命,一天能吃上三壶。”宋玄笑嘻嘻地把话接上。
姬云羲敛了敛神色,饮了满满一大杯下去,才开口:“宋玄……”
“你慢些喝,没人抢你的。”宋玄说。“终归是酒呢。”
说这话时的宋玄已经有了几分微醺,眉间眼角都是暖风似的慵懒。
姬云羲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甜腻腻的酒水从喉咙一路落到胃肠里,竟有些发苦了。
衡阳人嗜甜,从点心到酒水,里头都带着化不开的蜜糖,甜到人的牙根儿里。
酒水刚喝完一半,两人忽得听见楼下发生了争执:“快走快走,说了几次不要了?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便响起来了:“你试都不试,就说不要?”
店家扯着嗓子吼:“从没见过你这样的酒,能喝就见鬼了呢!”
那男子慢条斯理地说:“胡说,我一口没喝,不还是看见你了。”
那店家还没反应过来呢,倒是宋玄忍不住笑出了声。
“秋棠!”宋玄远远地招了招手,示意那男子。
姬云羲这才仔细看去,发现那与店家争执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与宋玄相仿。有着细长的眉眼和薄而泛红的唇,皮肤白皙,生得好一副凉薄斯文的长相。
如果说宋玄的长相是天生的算命先生。
那这位大概就是天生的师爷长相,哪怕笑起来,也透着一股算计的意味。
男子手中提着一个酒坛子,瞧见宋玄,忍不住眼睛一亮:“宋玄!”
那店家还没搞清楚状况,只看着两人发蒙。
倒是那男子摆了摆手:“不要便不要吧,有眼不识金镶玉,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那店家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见宋玄是顾客,也不好跟着计较,只得扭头就走。
宋玄指着那男子给姬云羲介绍:“这是方秋棠,我的老朋友了,最能捣鼓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又拍了拍姬云羲的肩膀:“这是我弟弟,宋羲。”
刚一听完这话,那方秋棠就将姬云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你没听说的多了去了,”宋玄忍不住给了他一拳。“我也没听说你什么时候改到衡阳来做生意,还改行兜售酒水了。”
“别提了,”听了这话,方秋棠忍不住拿起一个空杯,给自己斟了杯酒:“我家里出事了。”
“要么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我那个爹只怕是脑子里进去了三窝耗子,才要搅和进上头那些皇子的神仙打架里头去。”
宋玄听说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方家……”
“方家早就不是皇商了,我那二百五的爹脑袋瓜子都掉了,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连我都跟着进了大牢——也亏我不是他什么正经儿子,否则只怕你现在只能瞧见我的坟头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一种讥讽的笑意,用词也尖锐直白、不留情面,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笑话。
若是旁人,大概会以为这位方公子正在自嘲。
宋玄却知道,他这位朋友就是这样一副德行,嘴巴毒得很,对家里也没什么感情,只怕这一场闹剧下来,他心里头还高兴的很呢。
宋玄听着旧友的笑话,一边给姬云羲解释:
这方秋棠原本家在四方城,是皇商方家家主的私生子,连族谱都没入的那种。
先头曾经跟宋玄一起做过几桩生意,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了。
方秋棠似乎对自己的身世并不避讳,宋玄跟姬云羲讲,他还要在旁做些注释补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些什么丰功伟绩,值得他拿出来这样吹嘘。
姬云羲捕捉的消息却都是与宋玄沾边的:“他?和你做生意?”他怎么不晓得宋玄还有经商的本事。
宋玄笑了起来:“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
方秋棠薄唇勾了勾,眼睛也眯了起来,好像是一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你哥哥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这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姬云羲本能的抗拒,却又忍不住去好奇宋玄露出的狡黠的一面。
“你记得之前我弄出的鬼火吗?”宋玄忽的想起来什么,指了指方秋棠。“就是他教我弄的。”
姬云羲这才来了几分兴趣。
“他会的东西多得很,你是没见他家里头,奇奇怪怪,什么东西都有,就是不务正业。”宋玄笑着说。“赶明儿带你去他家玩,保准你开眼界。”
话语间,倒是有些拿姬云羲当孩子哄的意味。
方秋棠敲了敲桌子:“改明儿做什么,今个儿就到我这来。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合计合计,咱们再合伙捞上一笔,好给我糊弄些做生意的本钱。”
宋玄一愣,忽的从方秋棠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把院子都搬过来了?当真不打算回四方城了?”
他本就觉得奇怪了,虽然方家败落了,可方秋棠的生意跟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纵然受了些牵连,也不至于落魄潦倒到四处兜售酒水的地步。
想来是方秋棠还经历了些什么事情,是宋玄所不知道的。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方秋棠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宇间带了一丝恹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到我那去,咱俩喝上一宿,今晚不醉不归。”
第33章 秋棠
姬云羲早就知道,宋玄是个奇人,九流三教的人大抵都认识些。
可方秋棠的奇特,的确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方秋棠的院子不大,里头堆满了铁的、木的、瓷的、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材质做出来的东西,一个个怪模怪样地堆在哪里,令人见而生畏。
当然,也有一些有趣的东西,譬如那些会自己跳舞的木偶人,会自己敲来敲去的珠子,可以收缩的刀具,墙角还堆积了一些改版的鲁班锁和九连环。
方秋棠一进门,就将一个金丝框的水晶片架在了右眼上,一边还嘱咐宋玄:“看好你家的二狗,现在碰坏了,我可没钱再置办新的。”
宋玄早就嘱咐了二狗:“放心吧,二狗乖得很,不会乱来的。”
方秋棠瞧着门口呲牙咧嘴的二狗,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咱俩是谁瞎,连狼狗都分不清了。”
打从方秋棠见到二狗,就一直盯着瞧,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狗,哪怕他被宋玄弄得比土狗还土,可狼狗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异的。
寻常人瞧不出来,方秋棠却是瞧的出来的。
可若说它是狼——
方秋棠瞧着他围着宋玄脚边打转、直摇尾巴的模样,深切地认为二狗真是给狼这种物种丢尽了脸。
这屋子里并没有安置椅子,方秋棠从一团乱中扫出了两个软垫来,邀请宋玄和姬云羲两个坐下:“得亏他们抄家的时候以为这些不值钱——就这样还给我碰坏了不少,我到现在还没全修好呢。”
宋玄是自己拎着一罐子蜜酒来的,拿他那些奇怪的器皿倒了三杯,这才坐下。
姬云羲依稀能从他们两个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往事来。
宋玄和方秋棠的缘分,那还得追溯到宋玄年少时、在四方城学着坑蒙拐骗的时候。
宋玄那时候刚离开宋家,开始学着跑江湖,一穷二白,又没什么本事,年纪还小,连维持生计都困难。他只差没在街边乞讨,险些让人给卖了。幸亏他有读人记忆的本事,早早发现了人贩子的骗局,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流浪的久了,便接触了一些江湖上的营生,知道了一些混饭吃的法子。
他曾经跟着几个走江湖的骗子做过徒弟,也跟着一群野小子当过游侠儿,可他的心肠太软,很多事情他都下不去手、不乐意去做,久而久之,这些江湖上的常见营生也做不下去了。
宋玄便开始自己琢磨弄钱的路子。
江湖人里有一门,称巾门生意,都是些动笔谋食的江湖人,以算命看相的居多。他清楚自己凭借着特异之处,又略微写得几个字,应当是可以做个算命方士的。
只是这巾门骗局也算是一门手艺,宋玄虽些许认得几个字,但很多其中的秘法都是师徒口口相传的,外人想要进入这行,实在是难上加难。
宋玄便想方设法地去接触那些方士,只是从记忆里偷师,终究也是有限。
而最难的参透的,还是一些方士们招摇撞骗的窍门。
譬如说,方士大都有一招斩妖除魔的本事。就是打着旗号到到某家里头捉鬼收妖,便在符纸上画上鬼,再拿桃木剑沾上清水,将纸张斩破斩,那纸的边缘就会变红。
那时候这些方士便会说,这是鬼怪被定在纸张上,被他杀了,那边缘的红色就是鬼怪流出的血。
宋玄就怎么也琢磨不明白,那好好的纸张,到底是怎么流出血来的。
他自己试了又试,怎么也做不出相同的效果来。
直到他遇到了方秋棠,这个谜团才得以揭开。
“姜黄遇碱水变红,这有什么好想的。”那时候方秋棠的嘴就已经很毒了。“哦,对了,你是半个文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那符纸一定是让姜黄处理过的,用剑沾的不是清水是碱水,这样一斩——”方秋棠用手臂比划了一个斩切的动作。“就会像纸边流出血了一样。”
方秋棠替宋玄解了这个疑惑,也成为了宋玄在学习江湖骗术上最好的老师。
别的方士能捣鼓出来的东西,他都能捣鼓出来,而别的方式捣鼓不出来的东西,他也能捣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