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摸了摸他的头顶,玩笑道:“我去给你找把刀来?”
“舍不得。”姬云羲的头在宋玄的胸前转来转去,如果不是宋玄听到他话语里的哭腔,几乎会把他当作一个撒娇的孩子。
姬云羲自然舍不得杀宋玄,这是他等了八年才等来的珍宝。
哪怕再想彻底据为己有,他也舍不得去摧毁他。
“以后不许骗我,”姬云羲说,“否则……”
他威胁宋玄的话,似乎一次也没有说出口过。
否则怎样呢?
宋玄看着姬云羲依赖他的样子,心中愈发酸软起来了:“好。”
宋玄在这个荒草丛生的院落里,重新找回了他童年时捧在手心的,那个黏软的小团子。
他的心早就化成了一捧水,哪里还能注意到小团子早就不再是童年天真无邪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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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姬云羲得知了宋玄就是自己童年的宣哥哥的真相,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柔和。
与跟着宋玄时那种试探着的任性不同,他好像是放下了心防,时不时就会拉下一张冷脸来撒娇,或是笑嘻嘻地跟宋玄玩笑,引着宋玄露出笑脸来。
宋玄没有觉出那里不对来,倒是方秋棠忍不住嫌弃他俩。
他那张嘴跟淬了毒似的,指着二狗对宋玄说:“你不去做驯兽师真是屈才了。”
宋玄问:“怎么讲?”
“这屋里原本有两条狼,”方秋棠推了推自己眼睛上的水晶片。“你一进来,就变成了两条狗。”
宋玄晓得他是在指姬云羲,暗踹了他一脚。
方秋棠抱着膝盖呼痛,一边还喊着有了弟弟就六亲不认。
两人闹了好半晌,方秋棠才跟他说起了正事:“前两日我遇到一个四方城来的旧主顾,说是在做些布料生意,问我愿不愿意合作。”
宋玄心里头便明白,这大概是季硝那头示弱了,生怕真将方秋棠逼得远了。
方秋棠冷笑起来:“一看就是季硝那小子玩的手段,四方城若是有人还敢跟我合作,哪还会等到现在。”
他在别的地方啥了些,在生意上到还是门儿清,商人重利,他现在一没本钱、二没人脉,还有人要巴巴凑上来找他合作,其中肯定有些猫腻。
宋玄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方秋棠扯出一个笑来,讥讽意味十足。“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给了我翻盘的机会,季硝最好别后悔。”
宋玄心道季硝大概是不会后悔让你翻盘的,他巴不得你赶紧到四方城,投入他的怀抱里去。
他对男子相恋并没有想象中的抵触,大抵是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季硝这时也不算是个例,只是他说的比任何人都要坦荡明白罢了。
只是……
季硝到底会怎么做呢?
第40章 四方
四方城是个极为奇异的地方。
四方城位处南方的交通枢纽,旱路畅通无阻、水运更是四通八达,就成了一个商业高度繁荣的地界。当地鱼龙混杂、人口不定,更是给了九流三教滋生的温床。
起初是因为四方城行商往来较多,便专有人在此建了客栈,生意爆满,之后便让人瞧见了商机,开了专门倒卖各地特产的商铺,紧接着各种青楼、赌坊应运而生,非但白日里热闹,即使到了夜晚,也是一派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景象。
各种骗局、坑蒙拐骗的营生也层出不穷。
四方城私底下有一句话,叫“四方来客,八门江湖”。
这八门,指的就是走江湖的八种人,大概分巾、医、李、瓜、风、火、除、妖八门,可谓是各有千秋。
如宋玄一类借着相面卜卦、招摇撞骗的,便属于巾门生意,在这八门里头已经算是难得体面,靠脑子吃饭的行当了。
剩下几门便是看病卖膏药的、唱戏的、卖拳脚的、再有打劫聚赌的、造假伪银的、受雇行凶的、设美人局仙人跳的,林林总总算到一起,统共八种大类。
这面上有多少繁华风光,下头就有多少千奇百怪的灰色行当。
若说衡阳是宋玄故乡,那四方城大抵就是宋玄的老巢了。
他打十二岁就从衡阳来到了四方城,摸爬滚打多年,在四方城的底层求过生存,也曾在四方城最奢靡的地方一掷千金过。
那是只要闻到微风里的气味,就会感到亲切安闲的一个地方。
从进了四方城门的那一刻起,宋玄的嘴角就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
“阿羲,等我带你回家瞧瞧。”他一路上都这样说。
宋玄在四方城是有一处房产的,而且方秋棠在最落魄的时候,就是钻进宋玄的院子里养伤的。
方秋棠在一旁说:“你别说,你哥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他临走前给我留了一个锦囊,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后来拆开发现,他把家里的钥匙留给我了。”
“幸亏你家里还留了些值钱的物件,不然我刚从衙门出来那会,身无长物,穷的叮当响,恐怕早就暴死在街头了。”
宋玄横他一眼:“就你这张嘴,迟早要得罪人的,我当时只是把宅院留给你避祸,谁许你变卖我的东西了?”
只是面上嫌弃,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
“左右你也是坑来的,”方秋棠毫无罪恶感,“摆着也是摆着,还不如拿来救我一命,正给你算做七级浮屠了。”
“来日到了地底下,算过你那说谎无数的一生,至少还救了我一命,也好让阎王爷少拔你几根舌头。”
两人吵吵嚷嚷地在街上并肩走着,倒还真有几分年少时的意味。
其实从离开了北地,姬云羲就对宋玄的另一面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身在北地的宋玄是孤身一人,时时刻刻都像是在身上套了一个“宋半仙”的壳子,只有姬云羲偶尔能窥见真实的他,却又很快地藏了起来。
可越是往南走,他遇到了熟悉的人,到了熟悉的地方,宋玄就渐渐露出他真实的一面来了。
那个懒散精明的、坑人不眨眼、以戏弄他人、斗嘴吵架为乐的宋玄。
宋玄带着他去骗大户的银子,跟方秋棠像孩子似的互相嫌弃,看人倒霉的热闹。
剥开了宋半仙这个名头,宋玄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个江湖痞子。
他虽然也善良,却不那么高高在上,时不时也有些普通人的恶劣心思,自己端着成熟,可到底还是个没成家的年轻人,鲜活灵动的让人不忍移开眼睛。
“阿羲,你瞧什么呢?”宋玄用拂尘戳了他一下,嘴里还嚼着半块酸枣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姬云羲揪着他的衣袖,“就是觉得你进了城好像很高兴。“
“当然高兴了,”宋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惬意自得的神态来“好久没回来了。”
“只怕盛京都比不得这里繁华,等我带你在这儿好好玩玩。”宋玄又嘱咐了一句,“不过这地方的混球也不少,你多长两个心眼儿,别被旁人给卖了。”
宋玄原本是想先回住处去瞧瞧,方秋棠都卖了他些什么东西。
只是还没有来的及回家,就被方秋棠生拉硬拽,陪着去茶楼上谈生意了。
说是先头走的太狼狈,如今乍一回城,带着宋玄去壮壮声势。
宋玄本以为只有方秋棠和他的老主顾,却不想那茶楼上高朋满座,有一半都是熟脸,全是四方城有名的富户。
见了宋玄,脸色都是变了几变,而后强堆出笑脸来:“原来是小宋先生,不知你是几时回来的。”
宋玄在这群老狐狸面前向来拿得住款,只粗粗拱了拱手,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前两日跟秋棠一起回来的,许久不见,诸位安好。”
有几个刚在四方城站稳跟脚的,不晓得宋玄的身份,又不好当着面打听,急得抓耳挠腮,好不焦急。
“小宋先生太客气了,”有人试探着说笑。“要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应当为先生摆宴接风才是。”
宋玄面色不改:“某乃方外之人,不敢劳动各位大驾。”
到底是没说明白他这次是回来常住还是路过。
也不怪这些经商的老狐狸在三试探,宋玄的确是个顶顶棘手的人物。
四方城奇人颇多,可若是细数得罪不起的前三甲,里头必然有这位小宋先生。
上至官家下至地痞,这人或多或少都能攀上交情,在八门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登得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真正能掐会算的人物,逼得急了,他能将你旧年的阴私统统翻出来、曝尸荒野,你却连怎么死得都不大清楚。
宋玄自然不会自我吹捧,他这头还在与白秋棠拿腔作势地喝茶吃点心,那头已经有老江湖给身边人低声介绍了。
一个算命先生能得到这样的礼遇,也是四方城的特色了。
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是四方城这样八门昌盛,鱼龙混杂。
在四方城想做生意,有本事、有本钱都还不够,你得学会跟下九流打交道。
否则你就是倒了霉,都不知道得罪的是哪路山神。
而宋玄,就是这八门里头的一尊大神。
他不管事,但若是有人得罪了他,那在四方城的生意只怕也就告吹了。
他在四方城扬名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也还没打出半仙的名号,这才有了“小宋先生”这一敬称。
只是如今,似乎也该改称做“宋先生”了。
原本众人只是晓得方秋棠又回了四方城,想来瞧瞧风声,是不是该落井下石,可有了宋玄在一边坐着,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方秋棠,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吆喝“季公子到——”
方秋棠冷笑了起来,重复念了一次:“季公子?”
众人的表情忽得有些微妙。
在四方城,通常自立出来做生意,上无长辈辖制的,都称“老板”或是“老爷”。
像是方秋棠,他开始做生意时也不过十六岁,人人见了还是得喊一声:“方老板。”
而季硝这个称呼,源自于他在方秋棠手下的时候。
方秋棠生意做的大了,便有不少事情分身乏术,常派季硝出面。季硝虽不是老板,却也是方秋棠的左膀右臂,久而久之,众人便尊称季硝一句“季公子”。
后来方秋棠式微,季硝却是如日中天,众人也没想着改口,只是叫惯了,季硝似乎也没摆出丝毫的抗拒,“季公子”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下去了。
直到方秋棠这一意味深长的一声,众人才意识到这一称谓的尴尬。
季硝才神态自若的走进来,他的步伐就像是一只摇摇摆摆的开屏孔雀,鲜亮的眨眼。
他还是那样轻浮华丽的打扮,一身外裳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永远是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肘部,只是今天里头的内裳换做了锈红色,用黑色的丝线在上头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宋玄偶尔会觉得,可能青楼出身不但影响了季硝的性情,还影响了季硝的审美。
他看到方秋棠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还是在方家覆灭以后,方秋棠第一次见到季硝,他也没想到,季硝已经从以前那个乖巧的小麻雀,变成了一只花孔雀。
周围一众商人都看戏似的瞧着两人,等着这对昔日的主仆反目。
只是季硝却跌了所有人的眼睛。
他对空着的主座视而不见,一屁股挤开了方秋棠的身边的人,硬是坐在方秋棠的身边,笑得山花烂漫:“秋棠,你想我了没有?”
方秋棠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季硝,你在耍什么花招?”
季硝登时美目垂泪,一双桃花眼盈盈仿佛一掬秋水,瞧着好不可怜:“我哪有什么花招,你我多日不见,还不许我叙叙旧吗?”
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只有宋玄憋笑憋的肚子疼。
季硝原本就是个会装可怜的,以前哪怕做了再大的错事,只要他泪眼婆娑地盯着方秋棠看,方秋棠就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如今季硝容貌渐长,这份楚楚可怜里便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方秋棠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极了,他不乐意同季硝作戏,只冷冷地将他推来:“季老板,你我之间的旧实在让人倒足了胃口,我看不叙也罢。”
他光是称呼就将季硝推出了千里之外了。
季硝的睫毛颤了颤,重新又挂上了一副笑脸。
“秋棠心情不好,那我改日再找你便是。”季硝怕逼得紧了反而起了反效果,便松开了方秋棠,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
宋玄还是头一次看到季硝在外谈生意的样子,他脸上仍旧挂着那花蝴蝶似的笑,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诸位既然都来了,那季某便跟各位嘱咐几句。”季硝的双腿交叠,侧撑着下巴。“方秋棠是我的旧主,是比我命还要重的恩人。打今个儿起,四方城里,谁敢为难秋棠,就是跟我季硝过不去。”
“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季硝来。”
“诸位可听明白了?”
他现在在生意上说是四方城一霸也不为过,这一通话说下来,四下鸦雀无声。
方秋棠盯了季硝半晌,冷笑了一声,将茶盏“啪”地一扣,扬长而去。
宋玄见他走了,便也不再多留,抬腿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