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刚才月下的姬云羲。
他一直以来如亲兄弟般对待的人,对他说出冒犯的话,又威胁到了他的性命,他原本就应该生气的。
这是人之常情。
可宋玄清楚,他那一瞬间的恼怒,并不是因为姬云羲怪异的喜怒无常。
而是因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无法理解姬云羲为什么会在自己与青楼姑娘消遣过后,再来逼问自己与想容的关系细节。
更无法理解,姬云羲为什么会因为这轻微的一点小事,就对着自己掏出匕首来。
他是重视姬云羲的。
重视到愿意豁出命去保他平安,顶着天大的风险掺合到天家的博弈之中,以一己之力送他回京的。
可姬云羲对他呢?
究竟是走投无路之下抓住的救命稻草。
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旧识呢?
宋玄原本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与姬云羲童年时的交情、感情上的亏欠,都足以让他为姬云羲冒险,而不去怀疑姬云羲对他的用心。
宋玄对待朋友大都如此:我为你两肋插刀是我对你的义气,至于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到了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若是时时刻刻都要去斤斤计较彼此的用心真假,那这兄弟只怕也没得做了。
可在这一刻,宋玄竟忽然在意起姬云羲对他的情谊来了。
第47章 将来
次日早饭时,方秋棠面对的就是沉默不语的两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念叨着生意经,宋玄和姬云羲夹菜吃饭、一声不吭,连眼神都没有相互触碰过。
偶尔抬头,也那目光仿佛是两块同极磁石,巧妙地避开了彼此,只盯着对方耳垂下方的空间发呆。
眼看着宋玄扒完了一整碗的米饭,方秋棠正在说说:“宋玄,你回头替我谢谢想容姑娘,这回真的多亏她了。”
这话一出口,饭桌上方的空气迟滞了片刻。
这下方秋棠终于感受到气氛的怪异了,他来来回回地在扫视这两个人:昨天晚上,这两个人绝对发生了什么。
宋玄搁了碗筷:“你自己去说。”
“我这不是没时间吗?”方秋棠脸上颇带着一丝探究。“我这里还有自己弄出的两盒脂粉,想让你帮我带去,权做给她的谢礼了。”
说着,将两个白瓷的脂粉盒子向他推了推。
姬云羲低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宋玄抬了抬眼皮:“不去。”
这下方秋棠更确定了,这两个人之间绝对闹了什么别扭,这别扭还十成十跟想容或是花下楼有关。
方秋棠倒真来了几分兴致。
要知道,宋玄这个人,说好听些是平易近人,说不好听的,就是个烂好人。他与宋玄相交这么些年,鲜少见他对谁红脸,对身边的朋友更是有容乃大,能退一步便退一步。
宋玄跟姬云羲怄气,反倒让方秋棠生出一丝好奇心来。
他见宋玄不肯理他,便将那两盒脂粉收了起来,面上带一丝笑:“你若是不愿意去花下楼,我自己去便是,只是一会儿我得去盯着他们送货,脱不开身。你若是有空,不如代我去了?”
宋玄正愁没理由躲开家里的姬云羲,闻言便应了下来,自顾自地扒干净碗里的饭菜出去了。
姬云羲见宋玄走了,便放下了碗筷,目光落在了方秋棠的身上。
饭桌上方秋棠似笑非笑地瞧了他许久,似乎是有话想对他讲,姬云羲本不想理会,可想到宋玄的沉默,他又坐在那不动了。
他也想从方秋棠那套出些话来。
他在思索了一夜之后,不得不承认,在两人分别多年以后,他对于宋玄的了解,甚至及不上宋玄的江湖朋友。
在知道宋玄就是童年时的那个人以后,他对宋玄的独占和依赖就与日俱增。
然而他根本无法掌控宋玄。
宋玄什么时候学会的算命本事,又怎样开始以此谋生,喜欢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事,在姬云羲这里,通通是空白的。
哪怕让祝阳去查,也只能查到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只是宋玄对待他的温柔,总让他有一种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可姬云羲在昨夜清晰的意识到,宋玄早就在这些年的漂泊中,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强大的、却又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男人了。
方秋棠见姬云羲冷淡的样子,压根想不到他心里有这样多复杂的念头,只当他还在怄气:“昨晚宋玄训你了?”
这是他能想到让兄弟俩吵架的唯一原因了:宋玄知道了姬云羲与妓女寻欢,训斥了几句,反倒伤了少年人的面子。
姬云羲不置可否:“我在花下楼看见他了。”
方秋棠还以为他是在抱怨宋玄双重标准,便忍不住道:“你瞧见什么了你?他是陪我去的。”
不得不说,尽管方秋棠对着宋玄百般嫌弃、千般糊弄的,在旁人面前却还是维护的。
“宋玄虽然古板,却也是为你好。”方秋棠对姬云羲倒也还算有耐心,只是嘴上依旧不肯饶人。“你现在还没有娶妻,他不愿意你跑到那儿去胡搞,也是怕你年纪轻轻,弄垮了身子。到了日后成了有把儿的的太监,你才是哭都来不及了。”
“再者,你刚来怕是不了解,这四方城里做美人局的也不在少数,宋玄也只是怕你吃了亏罢了。”
姬云羲抬了抬眼皮:“难道不是他自己吃过亏?”
“他吃过什么亏?”方秋棠一头雾水“他精得跟猴儿祖宗有的一拼,谁能让他吃亏?”
“想容。”姬云羲还是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他的睫毛微颤,露出探究的眼神来:“花下楼不就是他送给想容的?”
方秋棠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姬云羲在说些什么,笑得直颤,一双狐狸眼都眯成了缝:“原来你说这个,你可别乱说——就宋玄那身子骨儿,那压得住想容那尊大佛?”
他几乎半个人都笑瘫在椅子里:“那市井传言别人信也就罢了,你也敢信?你就瞧瞧宋玄那窝囊德行,他还送得起花下楼?真有那银子,还不如送给我来的划算。”
姬云羲忽得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一个乌龙。
方秋棠笑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给姬云羲解释宋玄这一段无缘无故的“风流韵事”。
“想容不是青楼姑娘,只是一个大人物的逃奴。那人跟宋玄颇有几分渊源,舍不得想容,却又不肯出面,便让宋玄帮着顶锅,将花下楼赠予想容。”方秋棠说。“这件事想容姑娘和宋玄都心知肚明,这些年相互照拂着,顶多算是个兄弟之情——”
笑过了,方秋棠又提醒他:“你可别去招惹想容,她别的没有,天生一身神力,三五个壮汉抵不过她一手。”
姬云羲并没有跟着笑,反倒目光愈发冷淡了些:“他倒是好心,这样的锅也顶着。”
倒是让众人都当想容是宋玄的红颜知己了。
方秋棠瞧见姬云羲的神色,慢慢收了笑容,倒正经了一些:“他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
“我不晓得你这个弟弟是他从哪里拣回来的,但既然宋玄看重你,就是你的运气。这江湖上,像他一样能掏心掏肺对别人好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哪怕是看在他真心的份儿上,有些小口角,不管谁对谁错,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罢。”
方秋棠说完这话,自己也忍不住嫌自己多事,摇了摇扇子走了。
只剩下姬云羲独自坐在桌边。
他知道宋玄这些年来过的艰难。
也知道宋玄是真心实意地对别人好。
可他想要的,却是独占宋玄的好,无论是过的好或不好,他总是希望那其中有他的痕迹的。
然而,过去错过了的,终究是错过了。
他要筹谋的,是宋玄的将来。
第48章 掉包
替方秋棠跑生意这种事情,宋玄做的并不多。
无他,当年他在城中可是靠算命谋生、打着能通鬼神的招牌。古怪些、孤僻些尚算情有可原,可若是日日行商贾之事,经手黄白之物,未免让人怀疑。
所以压根就没人想到,方秋棠的运送银两的牛车上,会坐着这样一尊大神。
据闻方秋棠这桩生意是同一位大客户做的,说是盛京来的商人,背后有大靠山,在花下楼更是出手阔绰,手上有一批顶尖的绸缎,被不少商户盯着。
若不是想容的介绍,怕是方秋棠是不可能从这位老板手中拿到货的。
宋玄不想搞砸了好友来之不易的生路,便穿了寻常商人的衣衫,只把自己当作方秋棠的副手,与那京城来的老板满脸堆笑地周旋。
随行的布料师父一一瞧过了箱子里的绸缎,给宋玄了一个眼色,示意其中并无不妥。
宋玄心便略略放下来了一些,拱手道:“我们方老板今日不能亲自前来,托我向您谢罪。”
“咱们做生意,不讲究这个,货到了、就是信誉到了。人来不来,有什么关系?”那老板验过了银两,也呵呵笑着。
宋玄点了点头,一抬手便要让伙计们将绸缎箱子抬走,却见那老板笑着连连摆手:“箱子怪沉的,不劳烦诸位。各位还请进去吃杯茶,一会儿我们自己给您抬上去。”
宋玄闻言却给了两个随行抬箱子的一个手势,命他们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不变:“不敢叨扰您,箱子开开关关的,也不方便。”
他虽没怎么做过生意,却晓得这时候货物是不能离身的。
“就说你们四方城的人都精明,”那老板拍着宋玄的肩,笑了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个朋友,怎么,看不起我?”
“知道你们谨慎,银子放在这,绸缎也在这,总不会长腿跑了。等一会装车,我亲自给你们开箱再验一回,可好?”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吗,宋玄便怎么也不能拒绝了。
他虽心疑这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得随那老板进了正厅,喝了几口茶,随着那老板说了些有的没的。
这时互听后院传来妇人的哭声和叫骂声,紧接着便有仆役上前来,匆匆对那老板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板脸上便立即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搓了搓手,对宋玄道:“实在失礼,我这里有些急事。”
宋玄便起身想要告辞:“既然如此,我等便……”
“不,你坐你坐。”那老板将宋玄按回椅子上。“不瞒您说,我还有些事想托方老板来办,你且等我片刻,我稍后便来。”
说着,也不管宋玄是不是答应,便火急火燎地往后院去了。
有了这话,宋玄就是再生疑,也不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他只得又喝了一盏茶。
随行的布料师父似乎也查觉出怪异来了,凑上前来低声道:“宋先生,这事……不大对劲啊。”
宋玄老神在在:“且看着吧,咱们的银箱有人看着,出不了大事的。”
宋玄虽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凡坑蒙拐骗,大都是冲着银钱去的,他们在交货以前,他们将银箱看得牢牢的,总不会损失什么。
也正是宋玄这样武断的想法,让他失算了。
宋玄从来独身走江湖,一直奉行着“三不沾”的规矩。
党争权谋不沾,炼丹之术不沾,谋财害命不沾。
所以哪怕他惯常游走在高官豪绅之间,也并未涉足过任何权势斗争,一时间便想不到其中千回百转的关窍。
有时候一场骗局,未必是为了金银珠宝,更有可能只是一个引线,为幕后人带来他最期望的结果。
这是宋玄在这件事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而此时的宋玄,却只守着那两箱银钱,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正在这时,忽得听到门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金属的嗡鸣分外刺耳。
紧接着便冲进了一干捕快,各个凶神恶煞,上来就将宋玄和几个布料师父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捕快将手中牌票一亮,大喝一声:“此处有人买卖私盐,意图谋反。我等奉上头的指令,特意前来缉拿,如今人赃并获,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串台词念的可谓是字正腔圆,情感饱满,引得宋玄都忍不住高看那捕快两眼。
只是捕捉到的的确还是关键词:“买卖私盐?意图谋反?”
这两个罪名加在一起,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捕快本说的底气十足,见有人还敢质疑,刚想骂回去,却忽的瞧见了开口人的模样:“宋先生?”
这倒不是宋玄手眼通天,只是四方城官匪勾结本就是惯例,尤其是捕快这等不受重视的小吏,想要在四方城里头混得开,总得拜好山头、认清地头蛇。
宋玄倒也认识这捕快,姓赵,向来圆滑:“许久不见,赵捕快倒送我一份响当当的大礼。”
赵捕快只知道自己是来捉方秋棠的,却没有想到正撞上了宋玄:“这……宋先生怎么在这里?”
放在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得罪宋玄的,可这次不一样,上头是下了死命令的。一时之间,他竟也犹豫起来了。
“我替秋棠来送货的,只是不晓得这正正经经的布料生意,怎么变成买卖私盐了。”
赵捕快听到他这样问,反倒生出些底气来了,他示意左右捕快靠近宋玄,半挟制着他往门外走去:“先生自己看罢。”
宋玄出去定睛一瞧,门口的几个箱子被人掀开,除了自己带来的两箱里装得是银两,剩下几个箱子里头竟都是白花花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