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哗然,连那童子都面露难色,不知道该不该让这老人下去。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竟是左右为难。
宋玄却瞧了那老人半晌,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您的八字我算不出,如您所说,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就是了。”
他声音清朗温润,面色又和煦,在那一站,便是高下立判。
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头方秋棠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这老猢狲分明是没事找事、砸场子来的,你怎么还听他的话?”
宋玄摇头笑了笑:“本来就不是冲着赢来的,让他一句半句又何妨?”
方秋棠虽然性子急,倒也不至于吃这一两句的激,这回是因为宋玄让人给小瞧了,才忍不住反击。如今瞧着宋玄浑然没有放在心上,便也撤了点火。
“罢了罢了,这老匹夫,迟早哪日让驴给踹了的。”他咒骂一声,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倒是宋玄,没有理会那老人得意洋洋的眼神,笑着对那姐妹俩拱了拱手:“这次算不出来,是某输了,多谢二位天师指点。”
那姐妹俩瞧着这台上的突变,颇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其中一个略稳重些,点了点头:“先生不必客气,只是赛扶鸾要赛足十场,您……”
宋玄摇了摇头,他本就对这青鸾台兴致不高,如今有了台阶下,只想赶紧下去才好:“胜负已定,何必固执于十场之数?”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先生留步。”
宋玄一回头,台下正走上一个人来。
这是个极为显眼的男子,凤眼狭长,下巴尖尖,面色苍白虚浮,嘴唇却薄而嫣红,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他穿了一身白衣银绣的衣衫,手执一柄白玉骨折扇,保养的极好,没有蓄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隐约的病气,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年龄来。
“我巴巴地等着先生给我解惑,等了许久,难道先生要食言吗?“男子笑着说。“我可是等先生许久了。”
宋玄瞧了台上主持的童子一眼,那童子点了点头,示意这的确是第十个人。
宋玄叹了口气,笑着坐下:“是我疏忽了,公子想问什么?”
那男子眯了眯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只问您一件事,若是答对了,我许先生一个愿望。”
宋玄听得怪异,只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多礼,某原本就答应了相十人,的确不该食言而肥。”
那男子也不介意,慢悠悠地凑到桌子前,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瞧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里头去:“我的问题是……”
“我是谁?”
第77章 姬回
“我是谁?”
这问题刚一问出口,下头就止不住地嘈杂起来。
宋玄算命的过程众人都瞧的清清楚楚,先头走了一个问八字的,这又来一个问姓名的,怎么看都是商量好来砸场子的。
连方秋棠的脸色也有些不好,险些就要出言不逊,倒是被宋玄拦住了。
宋玄笑了笑:“这位公子,没有姓名八字,在下怕是要辜负您的期待了。”
男子眯起了眼睛,定定地瞧了宋玄半晌,蓦地笑了起来。
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牵动了眼角的细纹,冲淡了他一身的病气,反倒多了几分清朗。这让宋玄隐约意识到了男子的年龄,似乎已经不是该称“公子”的年龄了。
最重要的是,男子的笑容竟让宋玄产生了一种隐约的熟悉感,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先生不必过谦,您只管算就是了。”男子笑着说。“能算出什么就说什么,我相信您的本事。”
宋玄倒真的生出些疑惑来。
他微微敛了敛眉,按照寻常的流程问了男子的生辰八字,又低头看他的手相。
男人的手修长匀称、皮肤白净细致,连指甲都是精心修剪、泛着光泽的。
寻常的富户都不会注意到手脚的保养,这位至少也是个贵族。
宋玄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
男人笑着问:“先生?”
宋玄愈发觉得他的面容隐约有些熟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男人摇了摇头:“并无。”紧接着又笑了起来。“许是前世有缘,梦中曾见?”
这话说起来更像是话本子里的唱词,宋玄摇了摇头,只一笑了之,同往常一样,佯作观察掌纹,不经意间触摸了一下男人的手腕。
他几乎立刻就愣在了原地。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下头的围观民众已经熙熙攘攘地吵了起来,那扶鸾的姐妹俩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宋玄还是沉默着。
方秋棠有些沉不住气了:“宋玄?你怎么了?没事吧?”
宋玄的面色有些僵硬,却撑着摇了摇头,示意方秋棠安静。
他微微抬起头盯着男人的面孔,动了动嘴唇,竟没说出话来。
男人笑容不变,目光却多了几分试探和期待:“先生?算出我是谁了吗?”
“格冲寅午,命在真龙……”宋玄的目光有些动摇,似是犹豫,又似是怀疑。“您当真要听我的答案吗?”
男人见了他的表情,连眼睛里都闪过一道微芒:“怎么?先生不敢说?”
宋玄的目光掠过男人眼尾的细纹、发根隐约的灰白,和那带有几分莫名熟悉的面孔,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不敢信罢了。”
男人这下没有说话了,他的神色变得坦然,眼中是分明的期待,连那嫣红的嘴唇都挑了起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台上的怪异。
年轻的算命先生站了起来,行了一个郑而重之的大礼。
“贫道宋玄,叩见吾皇圣上。”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宋玄是第一声,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是方秋棠,再接着场上的人“呼啦啦”拜倒了一片。
只剩下男人还站在青鸾台上,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和笑意:“这下好了,朕这次又寻到一位大天师了。”
众人哪有敢接话的,只有在下头一众穿着便衣的侍卫连声恭贺。
宋玄维持着大礼的动作,感觉气血逆行到了头顶,竟有一些发昏。
他微垂着头,眼前却出现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是身为上位者的虚扶,而是实打实的将他扶起来。
宋玄不敢抬眼去瞧,却清晰的知道,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皇帝老儿,姬云羲嗤之以鼻的父亲,当今一心寻仙问道的天子——姬回。
宋玄在读到他的记忆的时候,甚至差点以为这是个记忆混乱的疯子。
直到他想起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姬回笑起来时的样子,与姬云羲笑起来的神韵极似,尤其是那嫣红的唇,仿佛盘活了苍白的面色和一身的病气,让整张脸都艳丽了起来。
姬云羲长相肖母,宋玄在没有在第一时间瞧出来,但在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之后,却快速地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眼前的这人,就是今上。
“先生何必多礼?”姬回笑着说。“能得遇先生,是朕的运气。”
这话说的太重,让宋玄的心都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他一直以来都以江湖骗子自诩,如今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应付眼前的情况。
眼前这个人与他有着太多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这人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又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病态君主,是一手炮制了宋家覆灭的源头,又是放任姬云羲在行宫独居数年的父亲。
他虽然对他没有仇恨,但在私下跟方秋棠说闲话,对于这个皇帝老儿,是从来没有过半句好话的。
可如今姬回站在他的面前,他又觉得眼前的人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按八字推算,今上应该已经四十有一,怎么看都不该是眼前的模样,可他的浑身上下,只见病态不见老态,若是不细瞧,恐怕真的会把他当作一般的贵族公子。
难怪京城传闻,两个方士道官为皇帝炼制了长生不老的丹药,如今瞧这张画皮似的精致面孔,竟让宋玄对这传闻也半信半疑了起来。
“先生可愿与朕一叙?”惊疑不定间,姬回已经做足了一副求仙问道的架势,可言辞间的威势却让宋玄无法拒绝。
方秋棠正担忧地瞧着他。
宋玄竭力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来:“圣上垂青,是贫道的荣幸。”
他脑子想得却是。
自己的谎言,恐怕要越编越大了。
第78章 帝王
在寻常百姓的心中,哪怕都晓得帝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普通人,可总觉得能做皇帝的,总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单是坐在那里,似乎都能脑补出龙气蒸腾、天家威仪来。
纵然是宋玄,也没有彻底摆脱这个俗套。
他与方秋棠受邀得以进入宫城,已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如今姬回就笑意盈盈的坐在那里,也没有穿龙袍冠冕,仍是在外时的一身常服,却丝毫没有被恢宏的宫室压灭了气势。
只是姬回一开口,就将这肃然压抑的气氛冲淡了。
“先生都有些什么神通?”姬回的脸苍白消瘦,目光却有有些热切。“可会长生之法吗?还是通晓阴阳之术?”
宋玄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只呐呐道:“在下并没有这些本事,圣上高看了。”
姬回闻言便微微皱起眉来,目光也有些发沉:“可是先生对朕有什么不满么?”
宋玄一愣,
姬回眼中的热切没有散去,只是神色有些阴沉:“不瞒先生说,朕早已听过先生的传闻,今日台上一见,知道先生果真神异,这才起了结交的心思。”
“只是先生对朕,似乎并不打算说实话啊。”
姬回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迫使宋玄冷静了下来。
宋玄这才明白,好端端的,那台上扶鸾的一对姐妹俩为什么硬要他上去比试。
只能是身后有这位帝王的授意。
眼前的人瞧着再随和,也是当今的天子,只要一步行差踏错,掉脑袋是无需打任何商量的。
宋玄和方秋棠,一个是改头换面的宋家庶子,一个是又从方家抄家灭族中挣逃出来的,无论哪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
旁人也该罢了,在皇帝面前老底一抄,大抵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更有甚者,他们本就是江湖骗子,严格来说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想要平安,唯有死撑。装也要在姬回面前装出一副天师的样子来。
想到这里,宋玄反而不再慌乱,露出了一个惯性的笑容来:“在下一介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难免手足无措,让圣上见笑了。”
只要戴上宋半仙那文绉绉、假惺惺的面具,宋玄就能迅速地进入平日里招摇撞骗的状态。
“不瞒圣上,术业有有专攻,在下虽有些算卦相面的本事,却并非什么得道之人,什么长生之术、通晓阴阳,在下若是有这等本事,也不至于在市井之中谋生了。”
姬回上下打量着他,似还存疑:“可朕曾听闻,老三遇刺时,你曾招下雷火……”
宋玄心中警铃大作。
他将炸药敷衍做“天降雷火”,哪想到哪钦差会把他那随口的一句,变成了宋玄招下雷火惩处刺客。
“那雷火……”宋玄犹豫了片刻。
他如今竟进退两难了。
他若说,那雷火是他招来的,便是先头欺骗了帝王。
但他若说,那雷火本就是天降的,这事情便更大了。
姬云羲一个皇子,何德何能,能得苍天庇佑,降下雷火保他性命?
皇帝老儿可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待遇呢。
再联系他先头死而复生的传闻,这若是百姓听了,只当个笑话,可落在帝王的耳朵中,难免生出别的意思来。
他惟恐将姬云羲置于一个不利的境地。
上头姬回的目光正灼灼的瞧着,旁边方秋棠也冒了冷汗。
一个谎言要由一百个谎言来维持下去,这话是不假的。
“那雷火是草民弄出来的。”方秋棠硬着头皮,一撩下摆直接跪了下去。“草民并非天师,那雷火也只是小机巧罢了。”
“哦?”
姬回的目光转移到了方秋棠的头上。
“能阻拦一百三十一刺客的玩意,可算不上什么小机巧。”
姬回的目光骤冷。
方秋棠硬着头皮:“草民本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只是碰巧与三殿下同路,路遇歹徒,情急之下拿出来自保而已。”
“这东西本来是做着玩的小玩意,草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一时有些慌了,才请宋玄称是雷火。若是圣上有兴趣,草民愿意为圣上亲自演示。”
方秋棠这话又是半真半假掺杂着说。
宋玄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跟着圆话:“所谓天降雷火是在下一时口快编得幌子,还请圣上明鉴。”
姬回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许久,最终落在了宋玄的身上:“这么说,先生的确不能招来雷火?”
宋玄坚定地摇了摇头:“此事非在下力所能及。”
他若是一心求富贵,将这些事情认了,有方秋棠配合他,便又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大骗局。
但宋玄对这场泼天的富贵,实在没有什么兴致。他并非对名利毫无兴趣,只是若留在这盛京,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活着,哪怕权势熏天,似乎也让人快活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