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怎么回事我还没闹清呢?水漫了不成?”
“昏了头了,谁家的孙子,敢淌咱们这儿来!”
“是不是哪处新搬来了人,咱们不晓得?”
“有甚么新搬来的,拢共几个打漂子的,都在这儿了——”
这些子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营生,说起话来也让人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其他人倒还好,只姬云羲和祝阳两个,连猜带蒙,才能隐约明白点儿。
再见那堂上说话的众人,更是个个生得奇形怪状,缺眼睛的,刺龙画虎的,面相凶狠、满脸横肉的,拿铁扇的,哪个都不像是易与之辈。
他们早些年虽也在四方城待过一阵子,却没有将这些人物看得这样齐全,如今瞧见了,愈发的惊愕。
祝阳守着门边,忍不住咂舌:“宋先生以前就是跟这些人打交道的?瞧着比牢里的死囚还凶。”
他怎么也没法把整日笑吟吟、没有半点脾气的宋玄,跟这些人划到一堆去。
花无穷瞧他一眼:“官府真要清算起来,这些人个个都该死。”
八门中人,能坐到这儿的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就连宋玄,多年行骗,真要桩桩件件细数下来,脑袋也够掉个十回八回了。
可就是这样一群恶人,才是四方城真正的掌控者。
堂上傅三爷咳嗽了一声,众人便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端起一盏茶,啜了一口。
他的年纪并不是这些人之中最大的,脸上的皱纹也不多,一双手却异常的苍老。
“水漫了。”
他将茶盏搁在桌上,静静地说。
这句话若是正常来理解,便是有敌打来了,可众人听闻,反倒安静下来了。
“三爷,你可别诓我,”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手上慢悠悠摇着扇子。
这书生的五官清雅,却只有半张脸。另半张脸上都是可怖的烧伤,瞧着仿佛厉鬼一般:“你当弟兄们不出四方城?几时有水敢往咱们这儿漫?”
“半面生,你我做得不是一个行当。我傅三一个唾沫一个钉,从不诓人。”傅三爷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这回来的,是滔天洪水。”
半面生也不恼,反倒笑嘻嘻地问:“这四方城只有河水,哪来的洪水,我倒是想知道知道。”
“南图来的。”
这次开口的却是带着面具的姬云旗。
众人纵然不认得他,也认得他的面具,来时敬他几分,如今却都不做声了。
“南图?”半面生这回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顶的笑话。“南图放着边疆不管,过了至少两城,绕了不知多大的圈,来打四方城?等着被调兵围剿不成?”
“赌王,你是昏了头不成?”
“半面生!”傅三见他言辞放肆,低低呵斥了一声。
“三爷,我可没胡说。”半面生目光锐利。“咱们弟兄一半都是粗人,不懂形势,可也不能这么糊弄。”
“若是咱们哪位弟兄,碰了钉子、得罪了硬茬、招了水,只管说就是,我半面生也不是不讲道义的人。但图国狗——”
他冷笑一声。“拿这种鬼话来诓谁呢?”
上头姬云旗目光游移,与宋玄和姬云羲有了短暂的交汇。
“南图兵马千里奔袭,自然是有所图谋。”姬云旗开口。
“图什么?咱们四方城还藏了什么宝贝不成?”半面生也瞧出来了,这回为首作东的,可不是傅三爷,而是这个神出鬼没的赌王,干脆敞开了说。
“赌王,外头的人不知凡几,官兵还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你把咱们聚一起,无非就是需要咱们弟兄了,我劝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咱们不怕事,却也不会给人做枪使。”
半面生步步紧逼,姬云旗却不能将实话说出来。
要知道,姬云羲出京的消息,应当是绝密的。
南图兵马不顾边关,费尽心机绕路而来,只能是为了姬云羲。要么是盛京那边有人漏了风声,要么,就是花无穷送信的渠道出了问题。
不管是哪个,姬云羲都不适宜在此事暴露身份,免得节外生枝。
“此事祸源在我。”末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众人看去,宋玄正立在那里,神色温和,语带歉疚:“劳烦赌王替我遮掩,是宋玄惹来的麻烦,连累诸位了。”
有些原本没注意到他的,如今也定睛瞧了过来。
第80章 抗敌
“宋先生?”
众人瞧见宋玄,多半都是认得他的,那半面生早年也没少同他打交道,如今见了面,愈发得惊异:“宋先生,您不是去盛京了?”
宋玄不知怎的,去了盛京,还做了国师,这件事寻常人不知道,四方城这些人却都是知道些内情的。心底且都暗自惊异,四方城这么一个浑人云集的地界,竟飞出一只金凤凰来了,也不晓得是真神通,还是胆大包天的泥菩萨。
宋玄笑着说:“某是去了盛京,如今又奉圣上之命回来了。”
半面生这回眼神倒犀利起来了:“这么说,外头这些南图人,都是为了先生而来的了?”
别人不晓得半面生,宋玄却知道,别瞧他生了半张书生脸,心肠却是狠辣歹毒。
别人不敢赚的钱,他敢赚,别人不敢杀的人,他敢杀,几次作局都是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瞧着是个笑吟吟的模样,却是四方城一等一难缠。
你瞧他嘴上说着,自己是个讲义气的,可真信了他的人,多半都去地狱里头报道了。宋玄若是说此事是自己招来,那保不齐半面生就能将他捆了丢到城墙外头去。
宋玄思及此,便瞪大眼睛,露出一张笑脸来:“此事是某招来,可却诸位天大的机遇啊。”
“放你娘的狗屁!”
“宋先生, 你这就没意思了——”
他这话刚一说罢,就听闻众人一阵骚动。
南图人就在外头,等不等得来援兵,都是两说,还说什么天大的机遇,当真是拿他们当傻子哄不成?
宋玄此刻却露出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来了:“诸位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宋某如今好歹也做了国师,千里迢迢赶来,只能是关于国运兴衰的大事。”他掐着手指,双眼半眯,倒真有几分算计。“咱们四方城,乃是一条龙脉,龙首之处,埋着一处龙鼎。”
众人听了这开头,便觉得有些耳熟,再一想,年初姬云羲未登基,四方城可不四处都有这荒诞的故事吗?
半面生忍不住冷笑:“宋先生,你这是没词了?连说书先生的饭碗也要抢了。”
“我这可不是玩笑话,”宋玄笑着说。“这南图人来,是为了夺龙鼎,毁龙脉——你们晓得,龙脉要怎么毁?”
众人哪里知道。
只见宋玄的眼神透出森森的冷气来,声音也压低了三分:“要血。”
“一城人的血。”
连半面生都被他唬了一条, 幸而反应得快:“宋先生当真是做了国师,作局做到我等头上来了,信口开河,又有什么证据。”
“没有凭据,我哪里敢胡说。”宋玄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撂在了众人的面前。“风月匠呢?你让他出来瞧瞧。”
从人堆儿里钻出一个白胡子矮小的人儿来,他生得一双笑眼,蓄一把白须,远看以为是个身材佝偻的小老头,凑近了瞧,脸上竟连半个褶子都没有。
这人叫风月匠,火门生意的头一把好手,也就是造假大师。从器具陶瓷,到书画文字,就没有他伪造不出来的东西,外兼画得一手好春宫,这才有了风月匠的外号。
因而也算得上是四方城的头一号翰林了。
他本人胆小如鼠,只敢吃手艺饭,门徒众多,却算不上大奸大恶,见宋玄提他的名字,便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
宋玄掷出去的是一把匕首。
风月匠摸着那匕首仔仔细细地瞧。
半面生恶形恶状地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风月匠哆哆嗦嗦,迟疑了半晌,没敢说话。
宋玄神色淡淡:“你照实说就是。”
“看做工花纹,这应当是南图大祭司的随身之物。”风月匠犹犹豫豫地说。
“这是我当日从南容君身上夺来的。”宋玄慢悠悠地说。“南容君是谁,你们应当还记得罢?”
那南容君打着圣上的名义当日作威作福、搅风搅雨,众人还都记得,若不是宋玄将人赶走,只怕他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只是宋玄用得什么手段,如何弄走了这人,南容君又是个什么身份,众人至今也不晓得。
可如今在宋玄的口中,却将这些事都串联起来了:南容君就是南图的大祭司,他当初来四方城,就是为了龙脉。如今南图人远赴千里之遥,也是为了夺龙鼎,毁龙脉。
这些在生死之间打转的亡命徒,多半都对鬼神之事有所畏惧,尤其是一些走镖剪径、时常牵连性命的,更是在意风水一说,连坟地都在生前再三斟酌。
如今让宋玄这样一说,竟还真有些半信半疑。
只有半面生犹是怀疑:“宋先生,您说这话,到底也是一面之词,纵有这匕首,也难以查证。”
“在座的都是四方城的弟兄,宋某已经坦诚相待。”宋玄的神色诚恳。“你们若不信,宋某也没有办法。”
“但宋某人提醒诸位一句,今日若是诸位护了龙脉,怎么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来日若是想要洗手,或是让儿孙走白道,都将有所助益。”宋玄笑着说。
“但放任图人损毁龙脉、杀戮百姓,难道对诸位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他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这些人根就四方城,四方城的百姓受他们庇护,他们也依靠四方城百姓的上供。若是四方城毁了,他们就要再出去漂泊,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谁也不乐意弄出这样的结果。
众人纷纷低语,似乎隐约有了动摇。
只有那半面生仍是觉得不对,隐约皱着眉头,思考宋玄所言漏洞。却听后头一声惊雷似的爆喝:“磨磨唧唧,四方城是老子的场,岂容得图狗耀武扬威!”
一个身高九尺,须如虬柯的男人的冲进门来,他半张脸纹了诡异的红纹,手提一把笨重凶悍的巨刃,手臂肌肉暴起青筋,冷笑一声:“宋先生!您只说就是,我看谁敢有半个不字儿!”
半面生一瞧见这人,就泄了气。
秦凤屠。
四方城一半的赌场都是他开的,头一号的义气豪情,也是头一号的猛人。
半面生绝不肯招惹的人。
这回他有意没有叫秦凤屠来,想也知道,宋玄是故意找人将这个热血上头的莽汉弄来的。
果不其然,秦凤屠的身后,正跟着常风常雨兄弟两个,冲着宋玄嘿嘿地笑。
有秦凤屠这个开头,先头还游移不定的众人,如今便纷纷定下心来,答应要与四方城官兵一同抗敌。
“如今敌众我寡,”姬云旗瞧着宋玄:“宋先生可有什么良策吗?”
将这些人找来,是宋玄的主意。
废了这么大劲游说,宋玄定然是心中早有成算。
宋玄沉默了片刻,脸上笑了起来:“我早有一计,兵行险招,却需要大家配合。”
“我的意思是……放他们进来。”
第81章 兔窟
一夜的喧嚣烟尘散去,城墙内外都铺陈着伤员和尸首,敌人暂且退却,城墙上的官兵也终于得以休息,淋漓的鲜血、箭支与刀剑的留下的痕迹,记录了这一夜的鏖战。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南图人多势众,又急于攻城,更是用尽了一切手段,守城官兵死伤泰半,如今只要敌人重振旗鼓,便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比他们更庆幸这件事的,是南图人的将领风掣,他是南图出了名悍勇无畏的将领,如今苍野将军和大祭司都在边疆,一听闻这次行动是抓捕大尧的皇帝,他便自请前来。
他要亲手捉住那个伤害了大祭司、剜了大祭司眼睛的狗皇帝。
风掣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等待着士兵休整清点完毕,再进行最后的致命一击。
忽得,从薄薄的晨雾之中,穿出了喀啦啦的沉重声音。
那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如今竟放下了。
“风掣将军!”他听到下属慌里慌张地回报:“门开了。”
“守城的人呢?”
“不、不清楚。”
薄雾之中,那城门大敞,里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派人进去勘查了吗?”
“进去了,说是一个人都没有。”
“再等等。”风掣将军心下生疑,硬生生等到了日上三竿,有下属劝道:“将军,咱们拖不得。”
他们远途绕路而来,虽人多势众,但后备有限,且应付不得援军,只得速战速决。
如今四方城大摆空城计,风掣将军虽有心怀疑,可终究是拖延不起,又见城中空空荡荡,并无异动,便留下小半人在城门口接应,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冲了进去。
艳阳高照,南图军的马蹄“哒哒”地踏在四方城的土地上,只有流水清风,整个城市仿佛一座死城。
“将军,这狗皇帝不会跑了吧?”有人说。
“跑?”风掣吐了口唾沫。“他能往哪里跑,这城明里暗里、河道城门都有咱们的人盯,若有人出来,咱们第一个得信,他还能插翅膀飞上天不成?”
事实上,他们这次本就为了姬云羲而来,几个城门都埋伏了人手,只等那狗皇帝一冒头,就当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