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古说得口干舌燥,晨阳给他再次倒了碗水。他小声地道谢,捧着碗喝干净了。
“时间正好,”萧驰野看向沈泽川,“白茶死后阿木尔得到了蝎子,他把蝎子分出了黑白。白蝎子在大周内部给他传递消息,军防图只是其中之一。咸德年厥西闹灾,海良宜追查户部账簿,向花思谦问责。花思谦为了填补国库亏空,向同流合污的世家官员们要钱。”
“他没有要到,”沈泽川笃定地说,“花思谦在咸德三年把花氏的田宅转卖给了奚鸿轩,正是因为他没有从世家官员的手里要到钱。但是亏空太大了,花氏根本填不起。”
“然后发生了中博兵败案。”萧驰野皱起了眉。
萧驰野对边沙骑兵的突袭兵路记得很深,他们曾经在梅宅内分析过,当时边沙骑兵突进的目的地是厥西。如果世家内也藏着白蝎子,那么阿木尔应该知道,厥西当时已经没有粮食了。
萧驰野沉默地在地上画了几道,少顷后说:“厥西不好守,阿木尔的骑兵深入腹地是冒险,边沙骑兵当时的优势就是以战养战,他们守不了城。如果他的目的地还是厥西,那么这条线就是自寻死路,他会在厥西面临三方包围。”
“如果参与兵败案的世家官员就是想要阿木尔死呢?”沈泽川盖住了萧驰野画的军事草图,冷不丁地说,“他们不受牵制,阿木尔控制不了他们,他们想把阿木尔当作和沈卫一样的狗。他们可以引诱阿木尔深入,再借着三军之力杀掉阿木尔,让这场兵败案彻底变成沈卫通敌案。”
“那世家就不知道白蝎子的存在,”萧驰野醍醐灌顶,他扔掉了树枝,“他们以为自己能够操控阿木尔。”
双方都心怀鬼胎,在这场博弈里各有所需。阿木尔或许伪装成了来自边沙的傻子,他根本没有暴露出自己的底牌,世家甚至不知道还有白蝎子在身边。阿木尔顺水推舟地突袭了中博,就像他最初打算的那样,他要的不是一场胜利,他要的是从内部彻底瓦解掉大周。
他成功了。
中博兵败案是一个节点,它昭示着永宜中兴彻底结束。从咸德四年开始,因为中博兵败案,大周内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良宜就此走上了和世家明面斗争的道路,与薛修卓等人对花思谦进行了长达六年的追查,离北被迫送出了萧驰野,埋下了日后背道而驰的隐患,而太后荡清了光诚帝时期的朝堂。所有人都深陷内斗,中博兵败案就是阿木尔那颗探路的石子。他也许一开始也没有料想到大周的土崩瓦解会来得这么快,这颗石子砸得恰到好处,它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我们认为是沈卫杀掉了白茶,”海日古在肃杀的气氛里再次开口,“他可能受到了响马余孽的蛊惑,把白茶当作了来自边沙的细作。”
沈泽川垂眸盯着自己的右手,他在想着什么。
“如果是这样,”萧驰野说,“沈卫就没有通敌,那他在咸德年间的所有举动都说不通了。”
沈卫的罪责洗不干净,因为他先是畏战而逃,随后联合嫡子沈舟济,设宴掐死了主战的澹台龙。他不仅自己在退,他还要求中博武将也跟着退。六州是被拱手让出去的,这是萧驰野最不齿沈卫的地方。
萧驰野后来接任禁军,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把中博残余的守备军纳入麾下?正是因为太耻辱了。这些军士蒙受着畏战的污名,在茶石天坑死了四万人,却没有回击的机会。萧驰野接纳澹台虎那日说过“国耻犹未雪,家仇尚未报”,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他要把以澹台虎为首的中博军士放回中博。
谁的债,谁来讨。
“反过来想,”沈泽川脑海里反复出现着沈卫的脸,他喃喃道,“反过来就能说通了。”
海日古不解其意。
隔壁行商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庭院内月色冰凉,萧驰野在片刻安静里抬手把氅衣罩到了沈泽川的肩头。
“既然世家不知道白蝎子的存在,那他们只能凭靠自己的力量去接触阿木尔。”沈泽川拢着氅衣,“而能够接触到阿木尔的地方只有三个,离北、边郡还有端州。我在阒都时曾经审问过纪雷,他说过,沈卫之所以会被派到中博来,是因为世家想要他在这里阻断离北和启东的联系,他也许不仅仅是来做条看门狗,他还在替世家接触边沙各部。”
海日古毛骨悚然地说:“那他娶了白茶,岂不就是为了试探!”
沈泽川迅速整理着线,条理清晰地说:“朱氏在端州放任响马进出,连灯州的女子都深受其害,那敦州会少吗?敦、端两州挨得这般近,澹台龙不会对响马倒卖女子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听海日古说朱氏在拟造户籍的时候就在猜测,朱氏一个边陲小州府,如何能改得动远在阒都的黄册?朱氏背后还有人,这些人澹台龙动不了。沈卫来到中博就是和朱氏朋比为奸,他到端州去就是为了查白茶这层藏起来的网。”
这也是沈泽川适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白茶能够蒙蔽沈卫,那么根本渗不到敦州内部的响马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查到她身上?她嫁给沈卫是为了端掉响马,而沈卫出兵围剿响马则是为了试探白茶。
纪雷在临死前提过一件事情。
沈卫受太后的命令,和纪雷联手捏造了东宫谋反案,他们在昭罪寺里杀掉了太子。随后没过多久,沈卫就察觉到自己的府宅周围都是眼线,房顶总是会有人在走动,他为此夜不能寐,认为太后想要卸磨杀驴,于是用重金贿赂了潘如贵,这才被放到了中博。
“沈卫怕死,他已经怀疑自己被世家当作了弃子,为此他到中博除了替世家接触边沙各部,还在替自己谋出路。他在世家与边沙之间摇摆不定,直到阿木尔出现。”
沈泽川眼眸漆黑。
“沈卫才是蝎子。”
第181章 策安
沈卫和白茶做了好几年的夫妻, 他们同床异梦, 都在猜测对方到底是谁。沈卫在那几年的时光里,告诫自己不要心生怜悯。他们生了儿子, 白茶从珠玉锦绣的名中选中了“泽川”。他们按照章程办了酒宴, 相视时没有半点杀机, 仿佛是真的在相爱。
沈卫是个庶子,他曾经忍受过很多事情, 最终他走了出来, 成为了世家的刀。他以为自己足够锋利,为了证明忠心, 连太子都敢杀,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没用, 他注定会被再度抛弃。世家权贵们蔑视他,他仅仅是个挣扎在天堑另一端的蝼蚁。
沈卫有时坐在庭院里,看着白茶在檐下逗儿子,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对神仙眷侣。沈卫有过片刻沉沦, 因为白茶的眼神太真诚了, 那目光注视着他, 让他以为自己是白茶最崇拜的男人。
可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光影。
沈卫永远都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个人渣。沈卫不想一辈子都做条狗,而白茶就是那锁链之一。当沈卫再一次站在抉择面前时,他仅仅犹豫了须臾,就了结了她。
他是把刀。
最终捅得自己血肉模糊。
沈泽川长得那样像白茶,沈卫只想杀掉他。他们不是父子, 他们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的佐证。沈卫的把柄就在沈泽川的眼睛里,这让沈卫无法接受沈泽川的注视。但沈卫并没有真的杀掉沈泽川,即便他想过无数次要把沈泽川扔进狼群。
沈泽川是沈卫和白茶的儿子,他流着两股冷漠的血。沈卫为此开怀畅饮,他留下这个儿子,再把这个儿子扔了出去。他什么都没有教给沈泽川,这是场报复。
报复的对象既是白茶,也是沈卫。
“可是……”晨阳打破寂静,小心地问,“如果沈卫在兵败案以前成了蝎子,那么他为什么要自焚?边沙骑兵到了敦州,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继续跟着阿木尔往东走才有活路。”
沈泽川想不到为什么,这也是他最初不相信纪雷的地方。他不了解沈卫,因此毫无头绪,只能说:“猜不到了,如果建兴王府还在,或许能从其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有多少人?”萧驰野问海日古。
“我不能告诉……”海日古看见萧驰野的眼神,泄气道,“八百人,只有八百人。最初那几年有上千人,但四处躲藏的日子不好过,陆续走了很多。”
“你劫持过雷惊蛰的辎重,”沈泽川说,“却又送了回来。”
海日古接受着近卫们的注视,缓缓举起了手,无辜地说:“我没有土地,住在敦州的小巷子里。这些辎重太沉重了,我根本藏不起来,我们只有八百人。”
骨津心道你们八百人劫辎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母亲说过,”海日古认真地说,“东西要物归原主,那些辎重不属于我。”
萧驰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海日古的话,随口道:“倒不如说是不会用的东西要物归原主。”
海日古露出“就这么回事”的表情。
“颜何如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为他卖命?”沈泽川一偏头,萧驰野就知道他要开始讲价了。
海日古诚恳地说:“他长得好看。”
沈泽川发现这只边沙蝎子其实很会伪装,他看起来像是很容易被骗的样子,但实际上有些圆滑。
沈泽川说:“你跟着我想要什么?”
“一些承诺,”海日古说,“我蒙受过白茶的恩情,所以愿意相信你,为此……”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沈泽川竖起食指,堪称温柔地说道。
海日古沉默片刻,老实地说:“我想要土地,一片能够属于我这种人的土地。”
“你拿什么来换,”沈泽川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缺你这八百人。”
“我们是你母亲留下的人,”海日古说,“你可以把我们当作精兵。”
“白茶是白茶,”沈泽川说,“我没有给过你们任何恩惠。”
“我们可以讲感情,”海日古说着又举起手,对萧驰野郑重其事地说,“我是指感激之情。你是白茶的儿子,为此我情愿供你差使。”
“如果我是颜何如,”沈泽川薄讽,“我就信了。”
海日古借着颜何如的资助在敦州跟雷惊蛰周旋,他能活着的原因在于他够聪明。聪明人很少念及旧情,他们分得清轻重。如果这次敦州没有落到沈泽川的手中,那么海日古是绝对不会想起白茶的——他在抚仙顶上想要保下的人是颜何如。
萧驰野语重心长地说:“内子很聪明。”
海日古只能改变策略,说:“你杀掉了雷惊蛰,打乱了阿木尔在中博的部署,他不会轻易放弃中博,很快骑兵就会汇聚在端州城外,你必须尽快在这里建立起城墙。但是敦州没有守备军,你只能从茨州守备军里分出一部分过来,然而茨州又面临着阒都的威胁,所以你缺人,你缺兵马。”
“我确实缺兵马,但是我不缺钱。”沈泽川说,“我的人会驻扎在敦州,在这里建立新的秩序,并且迅速重组起守备军。”
“普通士兵能够抵抗边沙精锐吗?”海日古说,“也许你的……外子更了解。”
萧驰野眼里忽然划过幽光,但他很自然地接道:“哈森带领着边沙精锐在北边战场,南方的部队要对阵戚竹音,阿木尔没有剩余的精锐可以投放到中博。”
“那只是障眼法,”海日古笃定地说,“南边不好打,天妃阙和锁天关把启东围得严实,戚竹音在边郡可以拿出十二万的兵马对打边沙骑兵,只要戚竹音不出边郡,骑兵就根本攻不破戚竹音的防御。阿木尔把战线拉得这么长,只是想迷惑离北铁骑,他的目的就是中博。”
没错,萧驰野也是这样猜测的。
阿木尔组建了蝎子部队,但把他们藏在了这里,没有立刻投入北边的战场,就是想要出其不意。雷惊蛰深入敦州,想要悄无声息地占据这里,也是为了边沙骑兵能够尽快突袭掉离北靠南的营地。
哈森会被换下来。
萧驰野猜测着。
一旦哈森离开了离北的交战地,就意味着蝎子部队顶替了哈森的位置,离北铁骑必须在此以前想到对抗铁锤的办法。同时,沈泽川也必须在此以前建立起中博防御,否则他们就会一起陷入边沙人的攻击。
“我要在离开敦州前见到你的八百人,”沈泽川结束了今晚的会谈,“然后我们再谈别的事情。”
* * *
夜风凉习,沈泽川枕着萧驰野的胸膛。他右手换了药,萧驰野包扎得很仔细,并且在临睡前把他的手腕捏在了手中。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仿佛睡着了。
萧驰野揉着沈泽川的后脑勺,看着屋顶想事情。
沈泽川睁开眼,说:“颜何如在中博靠粮食赚的都是血泪钱,这次离北的御寒冬衣可以让他补偿。”
“你打算拔净他的毛吗?”萧驰野松开手,夹起沈泽川的脸颊,低声说,“兰舟。”
“行商们的这批货可以在冬天运到互市,和回颜部交易,”沈泽川望着近在咫尺的萧驰野,“过了冬天,商路就彻底打通了。”
“那看来我只能等到明年再嫁给你了。”萧驰野笑起来。
“那太久了,”沈泽川轻声说,“今年过年我就向离北王提亲。”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接了个吻,沈泽川陷进了萧驰野的臂弯,萧驰野翻过身,垂首抵着他。沈泽川被那目光包裹,他伸出手指,抚摸了萧驰野的脸颊。
中博兵败案就此摊开,沈泽川面临的首要问题不仅仅是东边骑兵的威胁,还有他该如何在沈卫的名字下顺理成章地站起来。沈泽川的旗帜只要树立起来,中博兵败案就是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