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抄着袖筒,靠前头等着他,咂巴几下嘴,说:“哭啥嘛。”
费盛看清老头,也不动,就站在原地不吭声。
“走走走,”尹昌轻跺着冻麻的脚,催促着,“找个地儿喝酒去,杵这里忒冷了!”
费盛不肯,他犟起来也是牛脾气,心里还有火。
尹昌搓着手臂,说:“就磕了颗牙嘛,咋还跟人家怄气呢。”
费盛扔掉了擦手的帕子,面上阴晴不定,最终勉强挤出笑来,说:“我跟他们怄什么气。”
尹昌探头,瞧着费盛的表情。前头的灯笼照不到这里,费盛闷头站着,别开头不给老头看。
尹昌冷得受不了,颠着小碎步,说:“那位置给他就给他了,我瞧着你也厉害着呢!骨津那么好的本事,咱们中博就你能跟他比较,乔天涯也没这份能耐。咱们还有前途,非得跟人在这里摽劲儿?当心叫府君见了,骂你小心眼。”
费盛心火“噌”地蹿了起来。
尹昌没理会,接着说:“你把霍凌云压得那么紧,不对茬儿,这能服众吗?锦衣卫里头还有灯州守备军哪!寒的不是人家的心吗?指挥使是干什么的?统理一军,没点器量,这位置能给你?”
费盛呛声:“就乔天涯行,就乔天涯能耐!”
“人乔天涯还真有这份能耐。”尹昌“欸”一声,绕到费盛另一边。老头个子矮,站费盛跟前矮了好几个头,说:“你看他,在茨州没跟你抢,可威信仍在啊。他劝没劝过你别老那么压着霍凌云?得,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自个儿没压着霍凌云,可锦衣卫的差事你给安排没有?也没有嘛。”
费盛说:“我是他老母?吃喝拉撒全归我管!”
尹昌跳起来打他,说:“你这混小子,怎的不开窍!你怎么做的,你心里边最清楚!”说完又推费盛,“赶紧走!”
费盛被推得踉跄。
尹昌踹他屁股,骂道:“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抽你!”
费盛扯着脏衣袍,气得回头嚷:“我他妈有老子!”
“给我好好看路!你要那么想要这位置,我明天就去求府君,给你磕回来,看你臊不臊!”尹昌走几步,又说,“我他妈还有儿子呢!”
费盛这倒没听说过,尹昌混迹在茨州,不怎么跟人提过去。
“我儿子要是活着,就跟你一个岁数。”
费盛闷了半晌,忽然问:“那怎么死了?”
尹昌把雪踩得吱吱叫,就着头顶星,终于能看清些路。他缩着脖子,说:“饿死了。”
费盛扶着墙,没敢再跟老头犟嘴。
尹昌年轻时混在市井,他是贱籍出身,不会别的手艺,也没上过学,想混口饭吃,费了好大的力气入伍。那会儿齐惠连推行的黄册入籍才到茨州,尹昌赶着最后的漏洞进了守备军,一待就是三十年。他在守备军里混日子,虽然不识字,却把地势摸得烂熟,就像他跟费盛吹嘘的那样,只要在中博,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寻常土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尹昌不想提妻儿,因为他们都是咸德年饿死的,那是尹昌酗酒的开端。他回顾自己的过去,认为自己就像脚下的泥,这辈子都没出息过。
“你跟着府君,有前途,比我出息多了。”尹昌看着脚下的路,“小盛,人这辈子要走得踏踏实实,光往上看是不成的。你比我清楚,越是英明神武的主子越不好伺候,府君跟前糊弄不得,有点心思瞒不过去。你这脾性,府君不知道吗?不照样把你搁在身边用起来了吗?那是因为你有才啊。你盯着乔天涯,盯着霍凌云,可他们都跟你不同路子,你是聪明的傻小子,别为着这点东西跟他们怄气,坏了跟府君的情谊,耽误以后的前程。”
费盛听到这里,更委屈了。他走在前边,抹了把脸。
费盛的爹就是费氏的偏房庶子,到了费盛,连本家赫连侯的边都摸不着。他爹还好赌,要不是死得早,锦衣卫佥事这个职位多半也保不住。费盛跟过很多人,当初为了跟赫连侯攀上关系,成日在小侯爷费适面前抬轿子,后来跟着韩丞,被当作儿子似的呼来喝去。
他不是君子,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想熬出头。
老头说:“你看不上霍凌云,可我听说他也是好出身,爹是打土匪的,活着不容易,别老是跟人家过不去。”
费盛说:“他抢你战功!”
“给他呗,”尹昌走在费盛后边,在费盛不知道的时候抬头看着费盛的背部,过了许久,才说,“我还能活几年?拿着也没用。”
费盛还年轻,身量高大,体格强健。
尹昌不知不觉地停下了,他似乎只能走到这里,即便不服老也追不上年轻后辈的脚步,往前是另一个世界。他看着费盛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看了半晌。
“小盛,老头没出息,这辈子连儿子也没养活,可是你信我,我看你得活到一百岁,功成身退呢!你往前走,”尹昌停顿片刻,忽然喊起来,“你往前走啊!”
费盛回头看尹昌,觉得老头的目光很陌生。他这辈子没有被父亲注视过,所以不懂这目光背后的期望。但是他停下脚步,说:“你也走啊。”
尹昌莫名笑起来,他捋起乱掉的白发,露出沧桑的脸,说:“我老咯。”
锦衣卫到底没闹起来,费盛即便不痛快也知道分寸,翌日给沈泽川端药时,听见沈泽川问:“吃酒了?”
费盛看府君还在批案务,没抬头看自己,像是随口一问。他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沈泽川的意思,只能如实答道:“……昨晚喝了点。”
沈泽川顺手把批完的案务递给费盛,说:“自个儿去办差院交罚俸。”
昨天不是费盛轮值,他摸不着头脑,接过案务谨慎地:“昨个儿不是……”
“招募的事情不是叫你办吗?”沈泽川终于抬眸看向费盛,“花名册还没呈过来,这差事没完。”
费盛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他握着案务,“砰”地跪下去,说:“主子英明,这事我马上办妥!”
锦衣骑指挥使给了乔天涯,费盛原以为他先前的差事也要转交乔天涯接手,这是审核招募的要务,在新建的轻骑里分量很足,怎料还在自己身上。
沈泽川稍稍活动着脖颈,瞟向窗口。临近三月的端州连日晴天,庭院内的雪化得差不多了,薄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右耳,在颈间晃出些许绚丽却微小的光芒。
萧驰野正站在庭院内,从骨津那里收到了阒都的新消息。
第221章 难题
萧驰野进屋时把竹帘打开了, 费盛避退。萧驰野带着外边的凉风, 把拆开的信搁到了沈泽川的案头,说:“丹城案二审, 潘氏拿庄子里的恶仆顶罪, 以潘逸管制疏忽为由, 要把潘蔺先摘出去。”
沈泽川把信看了,说:“潘氏侵吞民田, 丹城十室九空, 只要查过丹城的黄册就知道去年流离失所的百姓多达数千人,光拿个恶仆出来, 也顶不住豁口。潘蔺在户部统理八城税赋, 缺了多少, 他不可能不知情。”
“潘氏掌管田税事务的人都已入狱,”萧驰野遮住了光,“这些人全部咬死了是自己鬼迷心窍,不是潘氏授意。”
沈泽川指尖轻轻磨蹭着纸页, 说:“潘祥杰这个老滑头。”
潘祥杰见识过花思谦和魏怀古的厉害, 为了提防这一日, 早就做过准备。他安排的丹城田税主事都是家生子,跟潘氏利害一致,这个关头保潘蔺就是在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自然肯闭嘴顶罪。
萧驰野说:“薛修卓既然敢在此刻发难,手里一定有潘氏的把柄。”
“他都能把孔湫和岑愈带上船,手里有丹城的真账本也说不定”沈泽川想了想, “但他没有拿出来。”
这案子已经有了三司会审,潘蔺也革职查办,按照流程,只要薛修卓示意梁漼山拿出证据,他们就能胜出,即便最后仅仅拿掉了一个潘蔺,对眼下的阒都分划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思来想去,能在此刻摁住薛修卓不要动作的事情只有春耕,”日光从背后溜出来,洒在兰舟的侧脸,萧驰野抬臂挡掉了,不许它偷看,“厥西十三城耕耘在即。”
“可是厥西去年无灾,十三城仓廪充实,”沈泽川像是没察觉二郎的占有,说道,“他们冬日没有给启东五郡分拨军粮,只是补充了阒都粮仓,这会儿应该还有春耕储备,薛修卓怕什么?”
“原定计划自然是没问题,”萧驰野坐在桌沿,看着沈泽川,“倘若其中出了点岔子呢?”
沈泽川一点就通,他搁了笔,说:“看来太后是要借用戚竹音出兵一事挪空厥西粮仓。”
阒都能在此刻挪空厥西粮仓的办法就是军粮征调,薛修卓如果一意孤行,执意在此刻继续深查,那厥西今年的春耕就没办法进行,几十万人吃饭的问题悬在薛修卓的头顶上,让他不退也得退。
“太后这一手是后发制人,”萧驰野说,“薛修卓如果同意军粮征调,厥西粮仓就要空置。为了春耕,厥西必须向还有储备粮的八城借调,那薛修卓就不能在此刻得罪世家,他得停下追查田税的事情跟代表世家的太后求和。薛修卓如果拒绝军粮征调,启东五郡的军粮没有人补,戚竹音就没办法出兵。”
厥西不仅要负担阒都粮仓,还要负担启东军粮,如果他们在春耕时缺粮,各地州府要把境内缺少的粮食如数呈报给布政司,身为厥西布政使的江青山就得想办法把这些缺少的粮食给补上。一般情况下,户部会根据去年各地收成情况进行调协,江青山能跟临近丰收省区的布政使打欠条,把粮食借过来,到时候大家自行商议,看是拿境内农物换还是银子买。然而眼下能给厥西借粮的只有八大城,想要说服太后在厥西被军粮征调空粮仓后借粮,薛修卓就必须放过八城田税,甚至当过丹城田税。
“有钱也买不到粮,田税一事已经打草惊蛇,错过了以后就更难查了,况且此案牵动太学目光,薛修卓要是退了,学生们也要对他笔诛墨伐。”沈泽川缓缓伏在桌面,“太后这局设得高明,不过是顺势拨了下棋子,就让薛修卓进退维亟。”
太后在这里还借助了沈泽川的势,沈泽川给启东补的军粮都是颜何如整合河州和厥西粮仓“偷”出来的,阒都再从厥西征调,厥西就相当在半年内经历了两次军粮填补,粮仓自然负担不起。
萧驰野盖住了沈泽川的发顶,说:“算无遗策的薛延清也陷入了死局。”
“办法还是有的,”沈泽川抬眸,对萧驰野纯善地说,“换做是我,就直接拿掉太后了。”
* * *
阒都这几日的雪化得快,沿街的屋檐溜着水,好在官沟去年新修过,没有再发生堵塞。薛府位置不偏,但跟隔壁的宅子挨得太近,两家的墙根都泡塌了。
薛修卓近来都住在大理寺,回来拿换洗衣物时看见院墙已经翻修一新,他问家里边伺候的主管:“几时修的?”
薛修卓治家不讲究繁文缛节,主管上了年纪,跟在他身边还是态度恭谨,如实说:“大夫人前几日回来看望锦哥儿,瞧见院墙塌了,回去跟大爷提了几句,大爷就叫人来修了。”
薛修卓闻言眸中微暗,想了片刻,觉得大哥薛修易这番举动奇怪。薛修易跟薛修卓不对付,分出去后迅速败光了仅剩的家产,沾着薛修卓的光在户部做闲职,勉强糊口,他哪来的闲钱给薛修卓修院墙?
“让账房如数给他补回去,”薛修卓说,“大夫人无事也不要再来看锦哥儿了。”
锦哥儿是薛大的嫡子,今年八岁了,薛修卓养在自己跟前,在薛大分家出去后也没有把锦哥儿还给薛大夫妇。薛大来要了几回,因为总是见不到薛修卓,只能作罢。
主管称“是”。
薛修卓的包袱轻巧,他不穿绫罗绸缎,最浮艳的衣裳就是官袍,收拾起来很方便。他常在办差大院里住,身边只有个哑儿跟着伺候笔墨,也没什么侍女,平素粗茶淡饭,都是做户部都给事中时跑地方外勤留下的习惯。
薛修卓收拾完就要回办差大院,主管给他撑伞,温声劝着:“三爷总住大院里头,也没个人伺候,这天气骤变,衣裳还是得穿厚。”
薛修卓到了门口,哑儿上前来接过伞,冲他“啊啊”地说话。薛修卓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回身对主管说:“家里头就由你照顾,我的月俸按时送回来,你看着府上有什么可添置的,就添吧。”
薛修卓自打升迁就不坐轿子了,来回步行,此刻吩咐完,就由哑儿打伞,转身入了细雨间。待到了办差大院,看梁漼山已经等了半晌。
“延清大人。”梁漼山下阶相迎,对薛修卓行礼。
薛修卓打发哑儿走,对梁漼山说:“进去说。”
梁漼山慢了几步,跟在薛修卓后边进屋。屋内点了灯,炭盆却是空的,梁漼山落座时觉得椅子凉。他在刚才等待的时候就看过了这屋子,朴素无华,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壁上挂着的姚老太爷的遗笔,除此之外桌椅板凳全是寻常物件。
谁能想到薛修卓负担得起启东军饷呢?
“崇深不必拘谨,”薛修卓打开窗子,坐下来,温声说,“今日是为丹城田税案来的吧?”
薛修卓身量挺拔,举止大方,令人如沐春风。他如今也是阒都重臣了,可梁漼山在他跟前待得很舒服。他既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也没有寒门庶出的拘谨,侃侃而谈时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不错,”梁漼山把怀中包裹严实的账本拿出来,“下官正是为了丹城田税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