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岭看一眼不远处的周桂,心里感慨着:到底是都官,聪明且识时务,话讲三分就能通。
周桂也是因为筹备军粮来的,比王宪他们早几天到,正坐在位置上细听,也不知道成峰为何要看自己,只觉得这王宪进退有度,讲话很体面。
他们又略谈了些公事,沈泽川便请王宪坐下,示意开席了。
* * *
晚上回了屋,萧驰野褪衣裳,神情不豫。
沈泽川在换鞋的时候说:“你知道老虎的脾性,不是居功自傲的人”
萧驰野还脱着衣,道:“敦州守备军是从樊、灯两州征召的兵,其中有不少草寇,若是治军不严,必定要坏事。”
沈泽川看萧驰野背部的狼侧映着烛光,很有威势,便伸指戳了一下。
萧驰野反手捉住了,捏了捏,继续说:“我知道老虎不会居功自傲,可也怕他受人怂恿,让敦州守备军效仿禁军。”
禁军是油,净会偷懒,可那都是无事的时候,真的战事临头他们第一个拔刀上阵。禁军敢当痞子,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痞子,两万人都是萧驰野通宵达旦精挑细选出来的兵,是正经军户出身,操练起来自然比别的人不同。禁军原籍的兵在阒都受尽冷眼,性子早就磨出来了,收放有度,绝非敦州守备军这样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
“此次我带离北铁骑东进,如果阒都想要趁此机会来打中博,”萧驰野转回身,“你就只能靠敦州守备军。”
尹昌战死无疑是一记重拳,刚具规模的茨州守备军需要新的指挥使,物色适合的人选需要时间。端州守备军受创,樊州和灯州守备军都是才建立不久,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只有敦州守备军和锦衣骑,锦衣骑又数量稀少。
“澹台龙能为敦州死,澹台虎亦然。”沈泽川仰头看萧驰野,“你千里东进,不要顾念后方,我自有办法。”
“八大营虽然常负无能之名,但如今韩丞已死,新的总督尚且不明,”萧驰野眼中担忧,“如果薛修卓有好人选……”
没有了世家钳制,八大营可以重招。
萧驰野说:“我把五千禁军留给你。”
* * *
几日后澹台虎奉命赶到端州,一入府,就跪倒在萧驰野身前。
“主子……”
澹台虎话音未落,萧驰野便道:“你如今是府君的将。”
澹台虎埋首,改口道:“二爷!是不是那什么狗屁官儿在这里告我的黑状?他们入境筹办军粮,还要稽查敦州粮册,王宪在堂上当着那么多的人面,说我敦州守备军靡费公帑!”他愤然抬首,“二爷,六州守备军里就我们敦州守备军能做及时雨,为了打边沙秃子四处支援,军费花销肯定要比别人多得多!这有什么值得他呶呶不休的?府君也是知道的!”
萧驰野单臂撑膝,斜身转着骨扳指,没回话。
候在侧旁的晨阳屡次给澹台虎打眼色,他都不肯看。
澹台虎知道萧驰野的脾气,可他胸中有火,强压着继续说:“王宪有事当面说么!何至于这样背地里构陷我?这他妈跟阒都里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儿有什么不同?他说我靡费公帑,呸!我还没说他在茶州跟罗牧浪费粮食!”
“你委屈。”萧驰野抬起眼眸。
澹台虎看萧驰野的神情,不由地鼻子一酸,道:“我跟二爷出生入死,何教他们这样糟践!府君知道账的,却不训斥那王宪,我,我不服!”
“你不服?”萧驰野骤然冷声,“你不服便让人撵着王宪出衙门?那是你管的地方吗?我调你到敦州的时候,兰舟清清楚楚说过文政不压你一头,你也压不了别人一头!”
澹台虎胸口起伏,说:“那他也不能那样讲话,寒了我手下兄弟的心!”
“敦州守备军的账册我看过了,端州战后你调兵回城,没做别的,先召集当地乡绅陪酒设宴。”萧驰野神情阴沉,“流水席的钱全部走的敦州公费,好威风澹台虎,府君在端州重赏你们敦州守备军,你不知足,还要打肿脸来犒劳军士,我看你更让我寒心!”
“尹昌当初打樊州何其轻松,茨州守备军一回去府君就设宴犒劳,轮到我们敦州守备军就只有银两嘉奖。”澹台虎压着嗓门,“二爷,几两银子能买我兄弟们的命吗?我不过是替府君——”
萧驰野倏地站起身,阴影当即笼罩澹台虎。
“二爷!”晨阳扑通跪下,“他心思简单,就是为了那顿饭罢了!靡费库银确实不对,二爷罚他便是了!”
沈泽川给澹台虎的自由是恩,澹台虎却不能挟恩要求,今日他敢因为心里不满自作主张,明日就能忽略府君僭越行事。他跟文官间的几次冲突,沈泽川都摁下没发,那是看在萧驰野的面子上。
澹台虎自知失言,他也是情急,此刻埋着头,却抹不开脸求饶。
“把敦州封仓的粮册给他,”萧驰野握起狼戾刀,佩戴在腰侧,“让他看看澹台龙拿命守的这块地。”
晨阳取下粮册,呈在澹台虎身前。
“你的兵,”萧驰野咬重这三个字,“能吃饱是因为茨州和敦州两州百姓勒紧了裤腰带。流水席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我的兰舟病中还在跟先生们吃端州野蔬。”
澹台虎看那粮册详细,不禁红了眼眶,心里知错了,嘴上还要辩道:“我在敦州时看粮仓充裕……”
萧驰野打了哨,抬臂接住猛,头都不回地走了。
第264章 邵氏
九月初, 远征筹备结束, 晨阳和郭韦礼随同粮草先行。洛山马道已经恢复,中博粮车由敦州直接到达洛山, 再由洛山送到沙三营。各大战营调动很大, 沙一、二营分别由左千秋和朝晖驻守, 萧驰野这次带走了离北九万精锐。
“此次粮草是你独立支撑,”萧既明常服磊落, 看不出病容, 他远眺着鸿雁山,“待阿野凯旋, 离北要好好谢谢中博。”
“阿木尔狼子野心, 如果不能一举歼灭, 日后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端州必定首当其冲,这此远征也是在为中博着想。”沈泽川侧身,“况且十月是百姓闲补家用的时间, 六州正好可以专心修筑防御工事。阿野此刻出兵, 直到明年三月, 都不会耽误百姓耕耘。”
萧既明的袖袍被风拂动,露出他双腕间的臂缚:“他是个主帅了。”
沈泽川夜里常能察觉到萧驰野在抚摸自己的脸颊,白昼不论办什么差,只要不必要,萧驰野都情愿待在家里,他恨不能日日夜夜都望着兰舟。
“宝剑锋从磨砺出。”沈泽川看着鸿雁山的眼神复杂, 道:“我只担心地势复杂,天气不好,远征艰辛超乎想象。”
“有陆广白在侧辅助阿野,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萧既明看向沈泽川,“我听亦栀说,端州战后你卧床难起,伤得很重。现在离北铁骑顿减,只有驻扎在洛山的邬子余能兼顾端州,如有意外,你就只能向他求援了。”
十二万离北铁骑仅剩三万,大境那么大,各大战营留守的兵力不足,调集起来也相当费力。在萧驰野回来前,沈泽川只有敦州守备军、锦衣骑外加五千禁军能用来自保。
沈泽川眉间微皱,问道:“大哥听见了风声?”
“以前世家干政,把阒都的龙虎压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萧既明对沈泽川莞尔,“都该显山露水了。”
* * *
乔天涯滴着蜡油,在烛台边缘浇出只兔子,时不时看眼里间,那里还坐着高仲雄。
姚温玉近来总是在奋笔疾书,他睡得时间越来越少,几次乔天涯挑帘进来,只能看见他伏案到天明。桌案上的纸页凌乱,侧旁的书架却越堆越满。
“太学声助薛延清,是因为他革掉了世家,”姚温玉说,“十月情况尚且不明,但如果二爷远征顺利,等到十一月,阒都必发檄文。”
高仲雄说:“到时候他们必定要拿沈卫兵败案做文章。”
“不错。”姚温玉的笔蘸了墨,却没有落下。
此事难在沈卫兵败确凿无疑,除非沈泽川肯黑白颠倒,把沈卫的罪责推到花思谦身上,否则不论如何辩驳,他都要受到口诛笔伐。
“我先前与成峰先生谈起此事也无解法,”此刻夜深人静,高仲雄手臂搁在书桌上,对姚温玉叹一声,“若是把‘沈卫’换作‘纪纲’,大可以声称府君是纪纲师父的小儿子,当初在端州遇袭时——”
姚温玉摆手,道:“当初萧既明支援端州,亲自核查的府君身份,后来锦衣卫到敦州细查,府君在沈氏宗谱上有名字。况且府君肖似母亲,阒都总有旧人还记得白茶风姿。”
“那这可怎么办?”高仲雄说,“到时候檄文一出,煽动四方百姓群情激奋,于我们而言就是出师不利。”
姚温玉几度想要下笔,都没有动。墨滴在纸间,他说:“容我想想。”
时候不早了,高仲雄不便再耽搁姚温玉休息。他站起来准备要走,又看姚温玉沉思不语,就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看六州百姓原先也不肯认府君,如今不还是心悦诚服了吗?可见此事有解!”
“那是府君守城门,肯与六州共患难。”姚温玉搁了笔,“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明日再谈不迟。”
高仲雄就行礼告退。
珠帘轻晃,乔天涯手里的蜡都要燃尽了,见姚温玉没动,便道:“府君出身建兴王府不假,府君在六州开垦荒地,推行黄册也不假,”蜡油一滴滴地覆盖烛台,他状若不经般的继续说,“可是女帝出身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姚温玉灵思一动,转过头来。
“下棋这回事,”乔天涯把这根蜡吹掉了,“要先发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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阒都九月闷热,岑愈下朝后在宫门口见到了陈珍。他走上前去,惊疑地说:“平时不见你,今日专门在此等候我,可是有事要说?”
陈珍闻言抬起手臂,示意岑愈先上自己的马车。待两个人坐定后,他才摸了摸蓄起的美须,道:“我找你,是想探探口风。一个月前八大营征召新兵,收纳八城青壮,如今已有四万人。这四万都军,泊然是什么打算?”
岑愈揽袖,奇怪道:“那你寻他就是了,都将安排本就由你们兵部举荐,怎么,没人选?”
“我担任兵部尚书将近三十年,不论是永宜四将还是咸德四将,可都经过我的保举,我怎么会没有人选?”陈珍略显为难,“只是此次情况不同。”
“怎么不同?”
“我要举荐的这个人,”陈珍说,“是个卖包子的。”
饶是岑愈,也露出惊愕之色。
“寻益,此事重大,还望你能与我一同劝泊然。花思谦迫害忠良,阒都无将实乃是无奈之举,如今新帝通达圣明,必能为沉冤的旧臣们昭雪!”陈珍在御前办差素来严谨,他掀开袍子,在狭窄的车内朝岑愈行礼,“永宜年花、潘两党勾结纪雷构陷东宫谋反,太子自刎昭罪寺,东宫所属死伤无数,兵部旧员也有因此满门抄斩的,那邵成碧、乔康海不正是如此?”
“太后已死,再翻东宫旧案,只怕皇上也有顾虑!况且邵、乔两家皆无生还,你要干什么?”岑愈陡然间想起什么,“信之,莫非你……”
“邵成碧是我的姐夫,”陈珍撑着双膝,抬起的眼眸漆黑,“当初抄家时,我买通刑部狱卒,把他藏在了阒都。”
岑愈大惊失色。
“他忍辱偷生二十七年,便是为了等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邵氏跟陈珍的关系指路145章
第265章 成碧
葛青青乘着夜色, 到昭罪寺必经的包子铺买包子。他站在铺子前, 把掌心里的铜板拨了几个,道:“老伯, 给两个包子吧。”
这包子铺的老伯眼睛不好, 瞎了一只。他微微侧过头, 像是在努力听葛青青说话。待葛青青说完,他便揭开笼罩, 拿油纸把最后两个包子包起来, 递了过去。
“谢了。”葛青青说道。
老伯嗓音很哑,说:“送旧客, 不要钱。”
葛青青正放钱的动作顿时一怔, 他倏地抬起眼睛, 盯着对方。街道上的灯笼灭了大半,只有不远处还挂着个半死不活的残灯,把包子铺的侧影照得斜长。
葛青青以前在阒都,犒劳同僚都爱到这里来买包子, 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包子好吃, 而是因为这里能直达昭罪寺。他如今蓄着短胡茬, 不再如几年前那么清秀,最不同的是气质,已经跟寻常商贾没有差别,可是这瞎眼老伯却能认得他是谁。
“记得我啊?”葛青青像是随口问道。
老伯抱着包子笼,一摇一晃,还是个跛子。他把笼都垒放好, 拖出桌底下的水盆,躬身把脏碗筷都扔进去,说:“昨日来过。”
葛青青咬了口包子,道:“认错人了。”
老伯洗碗,没再答话。葛青青就站在这里把包子吃完,掏出帕子来擦手,边擦边走。风里有股脂粉味,把残灯吹得“吱呀”轻晃。葛青青的身形临进黑暗时,回头把手掌里的铜板扔了过去,铜板清脆地跌落在油腻腻的桌面,他塞回帕子,就这样走了。
老伯独自洗着碗,待天都快亮了,才把碗筷都放整齐。旁边推着独轮车卖菜的小贩打招呼,喊道:“成老伯,这么早就开店啊?”
老伯扯掉肩膀上的巾帕,擦拭着汗水,道:“不干了。”
“不干啦?”小贩放下车,搭着桌沿,询问道,“怎么就不干啦?”
老伯把巾帕扔到桌面上,没碰葛青青留下的钱,看向街道的尽头:“有别的活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