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从家里分装了一小瓶高锰酸钾,写了个说明书,一并装进锦匣送给张老师。说明书不光有用法、禁忌、适应症,还调出合适的颜色涂在纸上,注明不同颜色如何应用——这个药的用法太复杂了,还有强烈腐蚀性,他怕光说说回头老师忘了,还是配上说明书的好。
张老师叫人把盒子收到内室,含笑夸道:“人道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你学得倒多。”
没办法,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学啊。
宋时苦笑着领了他的夸奖,又听老师指点工作。他如今在院里编书教学,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净位置,张阁老除了提点几句事关他本身的事外,也不与他谈政事,只问他如今编书编的如何。
还是在编《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齐、北周、隋朝都已编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间史料。
编这种典章其实有点枯燥,并不像普通史书那样以人物、事件入手,还能看出点趣味。他现在正编的宗藩典就像会计、不,顶多就是个会计助理,登记某某职位职称几品、封邑多大、能娶几个妻妾,核发工资多少之类的。
而且前朝记录有时还是有错的,得多找几份史料对照查证。
这部大典起码得是个《永乐大典》级,说不好还能赶上《四库全书》,又不是电子版能随时改写,一但写错就得影响后世不知多少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了,怎么敢不小心?
他当初考个状元也只看了《通鉴纲目》,如今却是连原本的《资治通鉴》都按着手下正编写的朝代看了一遍,更不用提二十二史了。
也就亏得他是学历史出身,大学写论文时也没少查资料,知道怎么从起居注、编年史、断代史里挖需要的史料,不然工作时怎么节省出时间来干私活?
大家虽然都是朝卯晚未的点卯上下班,可他的工作效率还能更高些,挤出时间学现代知识。虽然学的也就是个初中数理化吧……
不,其实连物理都还没工夫看呢。
他心中微微感慨,在老师面前却不提这些,只说自己一心编书,不敢懈怠,如今正整理着唐初九品封爵该给赐的食邑、随扈、爵禄、品阶、命妇封号之类。
这九等封爵,第一等便是王。
周礼曰:唯王建国。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他兢兢业业地背书,在老师面前充好学生,张阁老却叫他这句亲王封国扰得有些心乱,摆了摆手道:“你能勤谨编书就好,若再有什么读书心得也可回来与为师说。”
这就是要放他回去了。
宋时心下一松,含笑答道:“学生明白,学生在家时也教导几个侄儿,教学相长,也有许多新领悟。”
张老师原本要叫他回去了,听说他有新领悟,忽然想起他在福建连办了两届讲学大会,到了京里却没办起来,感叹了一句:“今年朝局不安,却不是办讲学会的好时机,可惜了。但愿明年一切安稳下来,得些工夫清清静静听一声讲学。”
老师太高看他了,他从来也没讲过学,就是个主持人而已啊。
宋时连忙解释:“学生只侥幸中试,又不是经年治学的名儒,怎么敢提讲学两字?往年办讲学大会,都是请地方名士来讲,学生只居中主持而已。”
京里是名家聚集的地方,但大儒不是在翰林院当着学士,就是在国子监当着祭酒、司业,他一个六品编修也请不动啊。若放着学问好的前辈不请,反而请了后进,那还算什么论坛峰会,不就跟大家平常聚在一起讲学论道的普通文会一样了么?
张阁老笑道:“你怎么请不动?别人请不动,你若来请么……”
连他这个老师都想试试。
他一年到头忙于朝政,吏部所经派系之争更格外激烈,若能有机会听听讲学,不问俗事,也是难得的放松消闲。不过兵部见空着一个尚书位,光为推举这个新兵部尚书,便足够朝堂争上一阵子了,便是真有讲学他也无暇前去。
他摇了摇头,叹道:“你先回去吧,好生编你的大典,你兄长的事已交待下去了,不必担心。”
宋时回去后,张阁老便回到内室,亲自打开了他那药匣子——打眼便看见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说明书。
说明书上的字是以他那宋氏印法印出来的,工工整整,笔致纤秀,竟还涂了颜色,教人按着颜色配出不同浓度的药水。匣子里又配了极小的瓷匙和玻璃盅,供人从瓶里舀药,处处精致可爱。
这学生做什么都精致,怪道圣上指名叫他为周王印书。
张阁老颇有些得意,看罢说明书,便舀了几粒紫黑色晶针般的药粒,叫人打来凉水漱了一回。
也不知是这药真管用,还是数日后兵部右侍郎杨荣主动退出争夺,请命到边关研究抗虏对策,终令兵部尚书之位落定一事教他心胸舒畅,身体自然转好,漱了几回后,他口中疮肿还真都消了。
果然是好药!
他的得意门生孝顺的药,就是与外头粗粗炮制之物不同!
张阁老简直想出去显摆一番,可他毕竟是堂堂阁老,炫耀得意门生的文章也就罢了,炫耀学生会制药却不是什么好听的。不过这学生的药是在桓府炼的,桓凌自然也跟着帮过忙,寻桓凌他老师说说倒不要紧。
然而他说了之后,吕阁老却是一片沉默:他的徒弟没有张次辅的贴心,没给他送过药。
张瑛看他这神情,倒有些后悔在他面前炫耀,安慰道:“我这也是舍着老脸硬要来的。原本子期也不过是提了一句他跟桓伯风因何同住之事,没想过要送药——”
吕阁老轻咳一声:“咳,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便有些隐疾,也自然也是寻御医,怎么好跟晚辈要药……”
但跟同辈要就不一样了,他有些隐疾,正好这药对症,张次辅手中既然有药,万望借他些个。等他什么时候面皮厚了,寻自家门生要来,再还给他就是。
张阁老忽然有些后悔过来炫耀这一趟,但首辅有疾,同僚这么多年,怎么好坐视?所幸他如今口中肿痛已消,索性大方一点,连同匣子一道送给吕阁老,又趁这机会最后显摆了一下学生对了这座师的用心。
看看这说明书,寻常人纵知道送药,哪有将用法都写得这么周到剔透的?
吕首辅在后生晚辈面前要端长辈架子,在他面前略无顾忌,反口调侃次辅:“你我差不多也能算儿女亲家了,你与我炫耀这些又和炫耀我弟子何异?”
他们两人虽然原本也十分亲厚,不过弟子之间成了这样,几乎如同两位阁老结了亲家,往后关系只能更亲昵。
毕竟少年情热,桓四辅那样硬直的性子,也只能随了他们,他们这些老人也是拗不过的。
吕阁老含笑摇头,从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看着那紫晶的模样,感叹道:“这竟也是药,细看着倒似天生的宝石一般,怎么这样好看。似这等药,贡入宫中都足够了。”
他拿回去试了试,竟也和张阁老一般感觉到了成效,越发觉得神异难得,甚至生出了几分桓宋二人自己进药,好挽回些当日朝上互许终身,在圣前落下的不良印象。
不过这药是桓凌与宋时一道配制的,想来早就该送进了周王府,周王应该早有打算吧。
他想起此事,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果不出他的意料,腊月初一圣寿节前,周王便拿着一盒桓凌送与他们夫妇的药入宫,将这药放在寿桃寿礼中,连同周王妃绣成的《金刚经》一道进献父皇。
天子先取了他进上的经文绣卷看了一遍,叹了一声:“你何苦还送这个?”
周王侧身坐在绣墩上,谨慎地答道:“这经文的确是儿臣每日沐浴焚香,净心抄写,交王妃同样用心绣成,是儿臣夫妇一片敬诚之意,望父皇莫要嫌弃此物简陋。”
这是周王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学刻印,亲手刻出的版、印成的书绣出来的,做父亲的怎会嫌弃?
天子命人收了经卷,周王又献上那盒药,具言是王妃兄长与宋三元所制,治外伤破溃颇为见效,若手上生些水泡,痛痒难当时,用这东西泡泡水也能治好。
他进的这两样东西都与王妃有关,新泰帝疑心他是为王妃邀好而来,问道:“惠儿进上这些,只为叫朕宽恕你那王妃么?”
不……
佛经是他与元娘一片心意,这盒药却只是因为他即将远去封地,不放心父皇身体,故而一定要送入宫中备用。他送的也不只这一盒药,还有他出宫后这些日子搜集来的深山灵药,以及京中各大大医馆、药堂秘制的成药。
“儿臣往日虽在父皇身边,却只知尽享宠爱,未能做些什么;日后虽想尽孝,却也难再回来,只有这些能略尽孝心了。”
他连开府的银子都捐了,母妃又在禁闭中,外家也被抄,再也进不上多么贵重的东西,能进上的唯这一片心意。
新泰帝轻叹了一声“痴儿“,看着周王道:”……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便回去收拾东西,年后准备出发吧。对了,朕还给你挑了个人,到时候与你同行。”
他出了宫门,新泰帝便将参奏马尚书三十条大罪的奏章翻了出来,笔尖蘸着朱砂在纸上晃了几圈,重重批了一个“流”字。
周王外祖父、前兵部尚书马严与家中二子、长孙流放云南,山东布政使赵雍抄斩,家人刺配,凡参与舞弊之人一应追查到底,或流或配……
这场远超众臣预期的重惩竟还不是结束,元宵节才过,宫中便连下两道圣旨到周王府,一者命周王出京巡抚西北,镇定边关换将惹起的动荡;一者则是新任礼部左侍郎王士嘉之女王氏与右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王侧妃。
第144章
周王主理的选秀,终究也选到了他身上。
德妃早为爱子齐王忠选定了魏国公嫡女王氏为正妃, 容妃为魏王恕精挑细选了三辅李勉的侄孙女李氏为正妃。周王虽未参与选妃, 却由圣上亲赐下了礼部右侍郎王士嘉之孙王氏与左佥都御史李郁之女李氏为妾。
德妃与容妃虽然亲自挑了可心的媳妇, 见得圣上指婚,却也有些意难平。
齐王先向圣上请命抚边, 而得了巡抚之权的却是周王;周王母家已垮,贤妃被勒令闭宫禁足,竟然仍能得圣上赐妾;周王在宫中独住重华宫, 二十岁才因母家获罪被贬出宫, 而齐王才选定王妃, 便已定下了出宫开府之日。
而魏王虽定了王妃,却不许当时成亲, 仍须等年满十六成亲开府, 才许到朝中学着办差。
德妃在宫中为儿子抱委屈, 齐王自家却仍踌躇满志:“母妃不必多想, 皇兄如今已出京,三弟年纪还小, 朝中便只有我一个皇子。我做成的功业多了, 父皇与众臣看在眼里, 自然比远在边关的兄长强。”
再说如今边关从前由马尚书一系把持之地, 如今多半儿换了与他外家有亲眷的旧将, 自然会替他盯着皇兄动静,万事他们都能占个先机。
却不知他出宫之后到哪一部领差,到时候大朝会上, 宋三元见他立在玉阶上,会不会惊诧,惊讶那位仗义疏财,叫他佩服得在同僚、友人间宣扬的张侠士竟是当今齐王?
他这些小念头无人知道,但有一句话说得极准——周王出京,他就是朝中唯一的皇子,也是朝中势力最雄厚的皇子。相比之下,魏王母家虽有位历任三朝的阁老,却已病逝,朝中门生弟子又都是文人,起起落落,比不得他们这些勋戚百结百年,势力深厚。
他比周王只差在晚生了几年,不是皇长子。可周王也只是庶长子,只要国中有嫡子在,庶长就不能继位。
从前周王占长、贤妃得宠,外家与岳家占了文武两系权势,若议起立后之事,最可能得利的便是贤妃。而如今桓、马二家接连失势,两家家主一归老一流放,周王也要出京,便是朝中再议立后之事,又有谁会支持贤妃?
上表请立周王为储的折子销声匿迹,都察院中却很有几位御史上了圣上立后以稳定后宫的折子——
不只是请立德妃为后,更多的却是以容妃出身清流,才德可式天下,请容妃为后的。
德妃虽然掌管宫务多年,位比副后,可毕竟是勋臣之家出身,容妃的伯祖父却是历任三朝的老臣,子弟遍布朝中,不必收买便有人主动为之上本请命。
但齐王年长,眼下要成亲,魏王却还年幼,从两位皇子的身份比较,德妃又胜了一筹。
满朝似乎都已忘记了即将出京的周王,都在较量着哪位皇妃更适合入主中宫,惟礼部还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周王纳妾之礼,将王氏、李氏同一天送进王府。
这就是父皇指给他,要他带到边关的人。
王氏容貌端庄,性情温厚,李氏笑靥如花,善体人意。周王心有所系,王妃又有孕在身,成礼之后便要离去,两人也不曾强留他,反而极是体贴地要亲去侍奉主母。
待他回到桓王妃殿中,王妃却又亲自劝他,叫他为着圣上的心意、为着两位侍郎、佥都御史的面子也要好生安顿二人。
周王有心留下来多安慰她,但在她的大义规劝面前又有些无力,只得答应下来:“你好生照顾自己和咱们的孩子,我明日再来看你。”
主母宽和,妾室柔顺,倒也是个安稳和睦的王府样子了。
周王想起自己初选皇妃时,想学太祖与慈圣太后般“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心情,再看看如今与元娘恍若君臣相敬,又添了两名妾室在府,也只能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