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简单,就是一般小区布局平面图的水平,宋大人亲自起稿,顶头画一条川字纹的横条当河水,河边浸横竖两个长条就是水车、水碓,旁边画个圆就当水塔。离河远些的地方勾几个白方块,添上名字就是厂房,涂墨的方块是排污池,周围涂一团深浅墨色就是树木、草坪,当中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厂房间的小路……
叫来的两个当值画工也是有手艺有尊严的,险些不肯画,逼得宋大人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才委委屈屈接下了这活计,把宋大人的设计精细了几倍呈到大幅榜纸上。
虽然小图看着不够精细,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后,也别有一番气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来视察这场典礼、监控汉中府上下与本地富户之间有没有权钱交易的的佥都御史桓大人觉得有气派。
这些房舍道路规规整整,安排得不似乡村,倒比城里还严谨几分。图画得虽极简单,但此时设在汉水之滨,背后波涛滚滚的汉水映着图上笔墨粗糙绘成的河川,河前写着“厂房”二字的方块也仿佛立出纸面,变成了面前河滩上一座座粗糙却结实的房舍。
看着这图,便像看到了数年后这片荒野变成可供百姓安居乐业的经济园区,更像看见了数百年后,宋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一直遗憾于不能亲眼见到宋时所来之处,但斯时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点遗憾:
那个“未来”的新朝就存在时官儿心里,而他的时官儿正是个坦荡君子,是肯为了天下百姓拼命学用后世的东西的。只要他能护着时官儿慢慢将汉中建起来,总有一天,定能亲眼看见时官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第160章
日色稍高些,汉中府士绅富户便乘着车马来到这片尚未建起的经济园区。到了离会场不远处, 便有打扮整齐的衙役列队相迎, 将他们引向布置好的会场。
他们自以为来得不晚, 可到那里时,已见到布置好的高台、座位, 和高台上并肩而立,看着一幅长卷的两位官人。
同样的大红官袍、同样的乌纱官帽,唯一不同的便是背心上绣的补子, 一人是四品文官的云雁、一是五品文官的白鹇。
汉中府能穿五品官袍的人不少, 但四品却只有一位, 便是随着亲王来自镇抚军事的佥都御史、兼他们今日要巴结的府尊大人的夫……
到底是夫人还是夫婿,也不是他们能猜度的。
往日他们只知道这位大人身份清贵, 又算得个皇亲, 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大族富户可以攀交的, 却不料这位高不可攀的贵人竟会为了宋大人要建一个普通园子, 便出现在千百人面前,足见他们两人情谊之深。
难怪当日他们要献子女给宋大人, 马同知那般严厉地拒绝了, 看来还是他们低估了桓大人对宋大人的情谊!
那些京里传来的话本、小说, 莫非真的可信?
众人不由悄然议论了几句, 在场边乐队的丝竹伴奏声中走到高台前。
到得台下, 能看清两位大人和前排座位上汉中府、南郑县官员的脸时,这些人便都严严实实地收敛起好奇之色,离着高台还有数步远便停下脚步, 肃穆地向台上两位大人行礼,和底下熟识的官员们寒暄。
桓凌和宋时也暂且扔下园区平面图,回身向宾客颔首答礼,让人引他们入座。
台下有衙役充当侍人,引导出席会议的捐款人依着捐款数量分前后排落座。头一排中间坐了汉中府三位老爷和南郑县令,两边空着的座位便分给了又捐款又捐建材又捐人的几家大户:其中不仅有本地盐商、矿山山主,更有几位他们在朝中同僚的族人。
那些大员都已把家安在京中,乡里亲戚虽能借他们的名号在本地得官府几分尊重照顾,却也难接触真正的名士高官。而他们这些人家又是最真切体会到读书改变命运的人,是以对名师的追求最为追切,只听得宋时要建学校,便恨不得连家底也抛出去,给子弟换个名师。
会议正式开始后,宋时在台上慷慨介绍着汉中经济园区建立的意义和未来发展方向;台下的巨室、富商们畅想着如何与宋大人合作赚钱;而这几家清高的世家家主却一心只想着书院。
宋大人在台上告一个段落,正要喝口水、缓缓气再讲,台下那几位家主便耐不住性子请教他,将来要把书院建在何处。
宋时不疾不徐地接过桓凌递上的茶水润喉,微微一笑,朗声解释道:“这图上不画书院,是因书院要建在稍远的地方。经济园区中有水碓日夜碎石的噪音,炭厂炼煤时的黑烟,须得建起来后,确定其声闻几里、烟气覆至几里外,远远地在不受其干扰之处建书院。”
但他也不打算把书院挪到城里,因为这所书院本质还是经济中心的配套建筑,要培养的更多是技术工人,必须下工厂实习。
就是跟着他念书的子弟,也一样要经常到厂区参观实习,见识大工业生产流程,见识现代产业园区的规划布局,将来成材后才能把工业社会的思想推广出去。
不然就只他跟桓凌两人埋头搞工业,而没有更多人能理解、推行……哪怕他的经济园区发展得再好,也只能作为普通工坊群落宥于一地,过不了几年几十年就消失在历史中。
他默默喝了口茶水,对那些恨不能立刻将儿子托付给他的家长们说:“本官自幼读《世说》,最恨清谈误国之辈,若收弟子,便一定要把他们教导成精通实学之人,甚至实学多于道学。诸位不妨回去想想,是否愿意让子弟为此耽搁读书考试的工夫。”
愿意啊!
能做宋三元的弟子,哪怕只听他讲如何烧灰烧炭,他们也相信宋大人能烧出天理来!
几位家主立刻叫人把后辈子弟拉上来拜师,以表自家的诚意。
那些后生子弟其实也不都是后生,还有几位比桓凌年纪还大些的,仍是带着满满地求知欲,一点不打折扣地行大礼拜师。
宋时拉都拉不住。
幸好他们读书人只有蒙师、经师、座师三师最要紧,他这种半途指点几年的只算是普通老师,不至于受人一礼就得给他们当老父亲,从学业保驾到官场上。
宋时有点无奈地随他们礼拜,桓凌却悠然站在他身边,微笑着说:“这些学生既然诚心要行拜师礼,你们受了吧,早晚不还是要行礼?我也陪你在此受礼,与你一同下收下这些弟子。”
时官儿这些年与他办公事也是一同办,做试验也是一同做,写文章也是一同写,养儿育女也要一同养……
如今收徒自然也要一同收,哪有单叫这么一群年轻书生拜在时官儿门下的道理?
他拉着宋时同受了这些学生三拜,以老师的身份教训他们:“今日既行了拜师礼,以后便要恪守做学生的规矩,虚心向学、知行合一,践行老师的教导,做个能经世济民的人材。”
众学生和家长虽然原本不是奔着他来的,可拜一个三元老师能赠一个佥都御史,实在是意外之喜,连忙跟他保证,将来宋教什么就学什么,绝不敢有违师命!
桓凌在前头应对家长,宋时却还站在原地,握着手回味了一会儿。
方才桓师兄是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与他手臂紧紧相贴着站在一起的。
他们俩都穿着正红色的官袍。
他们面前有那么多学生和家长行礼、围观,再远处坐着府里的同事、本府的乡绅大户……
这不就跟办结婚典礼似的么?
之前他们两次办事都只是家里人小范围地办一办,这回的却有同事、朋友、学生,是光明正大地在户外、在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办起这场热闹的典礼。
他越想越心热,握着手走到场边,让乐队改奏更欢快的曲子,命人送上石碑、铲子,备好结着花球的大红彩带。
“天色将热上来了,咱们还是早些奠土,完成剪彩仪式,其余的事回府再说。”
他满面春风地邀请众人走向划定好的园区大门所在。
奠基石碑就计划立在那处,石碑早已备着,立碑处的土地已提前几天叫人刨开浅坑,上头松松地堆了泥土,方便诸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投资商铲土埋碑。
而他自己则从托盘里拿出那个硕大的红花托到桓凌面前,叫他执起另一半花和绸带。
他们两人合托着这朵该别家新郎系在胸前的红花,余下长长的飘带由马同知、苑通判、程经历、朱县令及本县捐款大户一左一右地托着,延伸出十余米远。
充作礼仪先生的衙役们献上小巧的剪刀,众人在司仪引导下同时举剪,剪断了与身边人中间的那断绸带。
唯有他跟桓凌中间那朵花不会剪断,剪彩结束后仍被他们俩托在手中,指尖在硕大的绸花下交叠,身边也不再有多余的人与他们共托这一条绸缎了。
宋时看了看花,又看了桓凌一眼,目光流转,嘴角噙着轻浅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他们新时代建设者的浪漫。
第161章
汉中经济园的奠基大典一结束,宋时便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在圈好的厂址上打地基、筑场、浇筑混凝土预制板。他亲自提拔的石灰厂侯管事则在稍远些的地方带着人筑灰窑, 他百里迢迢下凤翔请来的炼煤师父也在后方指点工人筑烧煤的煤窑……
虽是四面开花、一齐动工, 但南郑县查访出的流民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多半没有正经生理,或打短工、或做帮闲、或在布坊与人踹布、或在城外拉纤……甚至有不少乞食为生。朱县令挑着精壮的弄来给大人建园子, 健妇来做饭、洗衣,剩下那些老人、稚子、身有残病不能干活的,便送进养济院、慈幼庄暂养。
只是那养济院一年拨款也不多, 猛然多添了这些人进去, 衣食柴炭都有些供应不上。
朱充听着本县养济院管事的为难, 思前想后,决定去寻了宋大人想法子——
他可听说马同知筹善款那回, 底下的大户富商捐得如金山银海一般。后来宋大人在经济园奠基典礼上当场收徒, 眼见的那些家长又恨不得把建书院的银子当场捐出来, 想来府里存银正多……
县里财政艰难, 这些流民又不能不管,他这县令没办法, 只得向大人哭一回穷吧!
他下了决心, 收拾了养济院的帐目, 带上那管事去府衙求见宋大人, 请他给养济院拨款子:依如今养济院的标准, 成人每个每月应予三斗米,薪三十斤,冬夏布各一匹, 小儿给三分之二。他们如今将流民也纳入救济目标,够得上收入养济院标准的足足添了近百人,原先拨的银子远远不够了。
朱县令也才做了不满两任知县,之前梳理流民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再叫他筹银子,实在不是他能做到的了。
他真的拉下脸来苦求这位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大人:“望府尊大人看在下官与桓佥宪同年中第的份上,支给这笔银子。”
宋时含笑安抚他:“朱兄放心,这是本府叫你收拢的流民,岂会只要县里担着开支?本府明日便批条子,你叫南郑县户房来支银便是。”
他提笔在会议记录本上记下这档事,叫门子把新的花名册送往户房,叫书办重做养济院档案,算出该拨柴、米、布料、棉花数量。
他安排好这档事,又问朱县令:“朱兄可问过这回收入院中的流民中,残废者、重病不能自理者、七十以上老人与十六以下幼童各占多少?”
朱县令虽看过档案,却也记不清数字,便叫管事上来回报。
既有专人来回事,宋时就不只问流民中人,改问起了整座养济院的人员比例,配备的管事、雇工人数,又问他们平日安排院中收养的孤老做什么活计贴补生活。
那管事哪敢当着他的面说出院里让朝廷拨银子抚养的人接外活赚钱的事,忙指天誓日地向两位大人保证,他们一分银子也不敢克扣,更不曾指使院中孤老病残干活。
宋时冷笑一声:“本府还不曾说什么,你何必心虚。”
朱大人也觉出不对,沉下脸看向那管事,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凤眼说:“难不成你敢苛待那些鳏寡孤独、笃疾残废之人?!”
管事连连称不敢,宋时淡淡道:“下头养济院中常有暗中扣下拨款,令院中收养的人自家做活赚钱贴补之事,以后朱大人多使人查查便是了。不过今日我无暇问理此事,却是要问问你,这些人中还有多少能自理的?若还有年轻、能自理,愿学些手艺自力更生的,府里也可安排手艺人教他们。”
朱县令忍不住出声劝道:“大人,若要寻人教他们手艺,平日朝廷给拨的善款可不够……”
朝廷拨的善款不够,就是贷款也得让他们学会点安身立命的东西,不然这些残病之人又做不了重活,难道真就只吃这一个月三斗米、三十斤柴的东西?
如今这年头就是僧人都会做铅粉、尼姑也做得一手好针黹,还不都是为了多赚些银子,自己过得好些。这些人虽然收容到养济院中,可一个月指着朝廷那点柴米布匹也吃用不上什么,还是要学点本事傍身,将来才有自立的指望。
何况朝廷那点救济还不知多少人盘剥,养济院若真养不起他们,闹出人命,他们做领导的都得背责任。
宋时扫了养济院管事一眼,对朱县令说:“也不必寻人教什么秘法,只须教他们些平常手艺,能赚几个钱安养自身就行。若有身体稍好,又勤快肯干的,将来说不得还能攒起银子成家立业,不必一辈子留在养济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