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亩麦田平均也就产出七八斗麦子,算成市斤都不到一百斤,他开口随随便便就敢说增产几十斤,搁在别人身上,听的都得以为他疯了。然而宋时就是个能把水稻亩产提升了百五十斤以上,种得出一茎十三稻的嘉禾的能人,众生听着他的话只觉激励,恨不能立刻挥锄翻出个丰收盛景。
宋老师给了他们一个鼓励的笑容,轻轻拍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温声道:“诸位同僚虽从京里来到汉中不过月余,但也经过密集训练,想来松土、锄草等事都难不倒你们。今日咱们实地比试一回,就比谁松土、锄草到位,谁的姿势最正确,久劳而不伤筋骨。”
做得好的,宋老师请看戏。
新戏。
宋校长刚想出个大纲来,还没找人润色成稿呢,就写能如咱们这些人般种出丰产嘉禾的农户的故事,叫作《多收了三五斗》。
他不大记得这篇课文是小学还是初中学的了,也不记得具体内容,但却深深记得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压抑而无力的心情。
谷贱伤农,谷贵饿农。
丰年里百姓本该过得比平常年景好些,可他记忆中那篇课文里的农民却因为丰收之后粮价被压得极低,日子过得更悲苦。
今年他们汉中府下辖州县就要推广高产水稻种植和施肥方法,若解决不好丰收后稳定物价的问题,那么今年水稻丰收后,说不定课本里的内容就要变成他们汉中府面临的实际问题了。
他压抑着心中的隐忧,神色平和地跟众人说起这排戏的计划,诸位天使却不知道这本戏原型是个怎样悲凉的故事,一径兴奋地说:“真是贴近时事的戏本。虽是写小民之事,亦是盛世之音,不必比冬天的岳飞传差!”
一旁更了解他们校长的学生们却只微微笑着,用充满睿智和怜惜的眼神看向这几位朝廷上官。
宋先生请看戏,看的是只有个梗概,尚未写出的戏,那不就是请人写戏词、修改润色么?当初他们县、府学里最出色的才子,在汉中学院蒙学部任教师的,都这么给宋祭酒看过戏的。
不过这话当着两位祭酒的面只能看破不能说破,他们默默交换了眼神,只上前拱手请命:“祭酒可安排学生们在何处锄草翻田,我等必当竭力而主,在上官面前为二位祭酒和咱们汉中学院争个面子。”
众天使倒没想觉到这群学生还想在锄草翻地这种不在学生本职的地方与他们争竞个高下,只羡慕他能调教出这些体贴懂事的学生,含笑夸赞:“这些学生都是好苗子。今年科试也将开了吧?不知汉中府又要添多少生员,若使都能教导成这般懂农事,敬师长的模样,来日自又要给朝廷添许多栋梁之才。”
过奖,过奖,他们研究生院的学生现在还都是花钱择校的呢。不过新科秀才中试后,倒是可以给蒙学和职校部分添些教官,往后让本府贫家子弟都来念书。
宋老师有了面子,待学生就越发和蔼,体贴周至,命人从车里拿出了一堆簇新的黑色绣大红花的头巾,亲切地分发给学生。
如今汉中工业园大气污染问题减低了些,工人出入只带口罩,这些织好的纱巾堆在库里没人用,正好给他们当个防晒劳保用品。不光有头巾,还有草帽、手套,所有防护用品一人一套,官人们也有,都不要客气。
如今虽然是早春,阳光不灼烈,可晒久了还是会伤到皮肤。
他们做官的人,除了自身业务水平,形象也是很重要的。万一哪个下田劳作久了,黑得皮肤黝黑,考试时考官不喜,回朝后天子见弃,可就是他们对不住人了。
宋先生分发罢了劳保用品,指定他们每人垦哪行土,临行动时又叮嘱了一遍:“此次翻地只要浅翻,以锄草为主,不可翻得太深。”
小麦中耕松土出于提高土壤温度、保水保墒的需要,他们之前上课时反复讲过,宋时只提醒了几句,并不絮言,挥了挥手放他们到田间实习。
众人应了声喏,便拎着锄头往田间翻地,顺便铲掉生出来的杂草。
宋校长在田垄上看了会儿,纠正了几个学生用力过猛,急于求成的问题,便慢慢踱到马车旁,拧开水杯喝了口温温的荔枝汤。
顺手把喝剩的饮子递给跟过来的桓副校长。
桓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看着田间拼命想胜过朝廷诸官,在校长们面前挣脸面的学生们,对他点评道:“这些少年人真肯卖力气,可见是想在天使面前展露才干的。不过他们还是年轻,不知朝中事,这些来学农事的天使却是管不得科考与吏部升迁的。”
但这些少年人有些笨拙却十分真诚,用力全力的表现也是值得夸奖的。
他们年轻时不也干过这种事?他们当初在武平县时,宋时也是千方百计投得黄大人所好,借御史之力打击那些把持地方权柄的豪强么。
宋时听着他的话,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心里还有点儿小得意。但得意间又莫名觉着这话有点什么问题,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这不是说咱俩都不年轻了?”
那些学生里可有比他们还不年轻的呢,就是没考上进士才在这儿当学生罢了!
宋时心下有些不平,正想指出他话中的错误,忽然想起自己两世为人,确实比学生们都不年轻了,咽下一声“咱们”,改口道:“你还年轻着呢。”
不光年纪小,看这脸、精神气儿也是怎么看怎么年轻。
他的目光落在桓凌脸上,上上下下近乎放肆地打量着,越看越觉得自己调养得好。自打他这小师兄跟着周王从外头回来,他就天天盯着他防晒,抹面脂、乳液,隔几天还要做个中药美白面膜,养得他在外吃了数月风霜的脸又白又嫩,比周王恢复得都好。
谁能对着这么滋润、这么俊秀的一张脸,说他不年轻了?
宋时简直想翻个镜子出来让他自己照照,然而他们出行不带镜子,他也只好去车里取了个带短面纱的、武侠片里常用的斗笠给他遮脸,教育道:“好好防晒,别因为跟我这活……我这经历多的人结婚了,就当自己也上了年纪似的。”
桓凌按了按斗笠,凑上前低声调笑:“谁说咱们时官儿年长了?去年咱们成亲时你还不这么在意我的容貌,而今才知慕少艾,可见你也才刚刚成人,知好`色……”
宋叔叔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心跳加速,装不下去长辈样儿,爬进车里寻个防晒斗笠戴在头上。
桓凌看着他面纱下露出一点微红的下巴,不忍再逗他,倚在车后诚恳地说:“宋大人所讲的劳动防护之说甚有道理,桓凌受教。过些日子我随周王殿下去宁夏、甘肃两镇巡察时,也必督促众人都戴上遮阳凉帽,以护目防风。
他声音刻意抬高了些,正好叫车夫、力夫们听得清楚,他们是在商谈正事,以全了宋时的面子。
宋叔叔这脸却不是羞窘的红,而是有些叫他撩拨得心热,一时半会儿是降不下去的,索性就不管脸色红不红,隔着黑纱光明正大地他:
这么个又年少、又好看,又这么周全,这么体贴的一个人,早早儿地就入了他们宋家宗祠,做了他的人了。
第199章
同样是来下田实践,当老师的在道边私相授受, 当学生的则在田里挥汗如雨。
两位老师还有几分良心健在, 自己虽没多少心思放在学生身上, 却叫平常替他们打理实验田的农把式,特地来围观的地主, 跟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到田边替他们呐喊鼓劲儿。
虽然也有几位御史、员外郎不太适应被人围观着干活,可看看田里学生和身边锄草的同僚都安之若素,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呼声, 也就渐渐定下心来, 只当是先农礼上随圣上躬耕, 踏实平静地挥动锄头,翻开了麦苗间干硬的地面。
这一场耕地比试, 赢的果然还是他们汉中学院勤学苦干了半个学期的学生。
然而宋大人请看新戏这个名为奖励, 实为苦力的条件, 学生们都敬谢不敏。倒是没见过他“自愿加班”大法的诸位大臣对这出新杂剧怀抱幻想, 主动要看他的本子。这样主动上门——很有可能还不要工钱——的好作者宋大人岂会拒之门外,回到府城便将人迎入自家书房, 拿出了魔改后的《多收了三五斗》与众人看。
开头仍是农民丰收之后兴高彩烈地议论着如何换钱花用, 却发现处处都是丰收, 商家收粮的价钱被压低了几倍。
但和课本里不同的是, 这些人在低价卖粮之时, 听说官府开了公平仓收粮,粮价一如平常年。众人由悲到喜,推着车、扛着粮袋到公平仓前售粮, 换了银子抵还旧债,而后买了自家要用的化肥、农药、水泥、农具、棉毛线等回家。
这故事就如寻常熟事,众天使都是家里有田产的人,自然知道不同年景粮价不同,甚至亲眼见过粮价一日三降,丰年犹如灾年的情形。看着宋时这故事梗概,立刻便明白了他排这剧的意思:“上回排戏是为劝良家子投军报国,这回便是为引百姓向官府卖粮了?”
可若汉中府所有田地都能像他实验田里那样丰收,那么多粮食他如何收得尽?便是府里拿得出银子收粮,收下后如何存得住?
“公私仓廪俱丰实”这句诗说动人,但粮食在仓里会霉烂,被鼠蚁窃咬,久存之下还会红腐。且以宋时这种嘉禾的本事,秋收之后夏收又可丰收,夏收之后又是丰收,他汉中府收的粮食只怕建多少仓库也存不下,究竟打算运往哪处?
宋时一只手撂在稿纸上,抬眸扫向众人,含笑反问道:“我这汉中府不过一中等府,将官田民田,都合起来才不过一万五千余顷,算他一顷都能产两石粮,也只三百万石。除去赋税租银,分至府中廿二万人丁头上,一人摊得不过十余石,转卖到西北诸府州自可化解。”
“但诸位大人回朝之后,还担负着将这丰产之法推广至国朝十三省地方的责任,到时候各州县都粮食丰足如此,不能再如我这般转卖邻省,诸位身为国家重臣,当如何稳定物价?”
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挑剔文笔、故事不够生动,隔岸观火般看人为此事为难。但一念转到自己身上,可就没有了之前那般轻松的心态,只一思及此,便不觉眉头紧皱。
——之前只想着将种嘉禾法传遍中国,就能使天下粮仓丰实,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被宋大人笔下故事提点,才意识到这繁华背后也有危机。
《魏郑公谏录》曰:居安忘危,处治忘乱,不能长久。
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哪个不是烈火烹油的繁华盛世之中忽然暴发的离乱?
翰林、户部诸人一方为储相、一方主农政,于此事都是切切相关,不觉顺着他的说法思考下去,忧心起了来年若谷价大跌,该如何维护种田人家的生计。
两位御史不专民政,却是看着他那篇短文感叹道:“宋兄忧国忧民之心,于斯可见。方才见这文章,听君一语,才知丰年亦有可忧之处,直如醍醐灌顶。惜乎这文章前半篇意思深长,后半篇倒有些落入俗套。若只将前面谷贱伤农之笔独立成篇,却好是一部讽喻劝世的佳作。”
是的,前半部是选入语文课本的名篇改编,后半部是他给府里公平仓打的硬广,高下自然有区别。
但宋时脸上全然不见愧色,坦坦荡荡地说:“我亦是为劝百姓而作此文,结尾处文气丕变,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样好的文章,若只作成一部劝农的杂剧倒可惜了,应该作一篇劝官府朝廷爱惜百姓的杂剧,方对得起他开篇立意与深情致致的文笔。
宋时叹道:“宁兄、傅兄所言极有道理,不过我于实学留心较多,不通曲词,来日还要请人改写。到时候再仔细商议,将这文章悯农之意贯通到杂剧中吧。”
剧本要是写得好,悲剧也不要紧啊!反正搬演结束之后,他还能直接原班人马上去打广告么。
宋时按着那本剧本,求贤若渴地望向两位御史:“却不知吾兄可有熟识的名家,能改好这个故事?”
他以前写的都是恋爱剧本,其中还有他跟桓凌友情客串的,为了两人精英大臣的形象,不太好在朝中请人写稿。不过如今这本戏立意又高,内容更是和谐到能直接发晋江文献网上,就是把这搞子寄到京里,请杂剧大师改写也没问题!
他切切看着眼前两位御史,眼中一片真诚,要以真心换真人。
有!
宁御史回握住他的手,同样激情地说:“宋兄便不提,我们也要替你推荐佳人。你可听说过《玉葫记》?作这本剧的,便是一位振郎署文学之风,户部有名的少年才子徐贤。”
户部才子?
户部何员外等人听着自家官署被点名,也惊醒过来,看向宋时。两位御史便把宋时要请人改编杂剧之事又说了一遍,又问他们:“我二人都以为徐君才情文采最佳,故向宋兄推荐他,未知兄长意下如何?”
意下……别的不说,他们自己部里的才子当然是最好的。
三人也一并推荐徐贤,并向他保证:“我等当初见你日夜忙着编书教学,平日不常见你去勾栏赏戏,以为你不好词曲之道,不敢邀你参加文会罢了。徐兄一向爱慕你,亦常有报国安心之心,若将这文稿交与他,定能通宋兄之志,写出体贴你心意的院本。”
……不,“爱”这个字就不要乱用了。亏得他对象是个本乡本土,写个诗文、见个才子也都用“爱”的人,换个现代的来非得跟他打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