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讲的知识是划时代的知识,传出去足以震动这个世界,老师、学生回去与家人说起,一定会有人上门求学。更不用提周王还要把发电装置献入京师,自这天下最顶层向下传播电学理论知识……
如今正是六七月收麦收稻最忙的时节,他的正经公务是劝农,没多少时间讲学。不如先发几篇文章给世人作科普,让有兴趣的学子自学,等到十月入冬,农事和催科都结束了,再正经办个讲学会。
他也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最体谅读书人追逐最新知识的心理,该传播出去的绝不拖着、按着。
几位报纸编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讲义,激动地答应道:“下官们这就去印,必定亲手刻录,印出一份干净亮眼的报纸!”
这些编辑都是学校教官,其中正有年长有德、在女学校做了先生的。他们虽不曾跟着进教室坐下听课,却也悄悄在门外头听了一点,正被他引雷电的手段和天理勾得抓心挠肺,见了这讲义就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水一样,恨不能合身子都扎进去。
宋时看他们激动成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强拉着人开会,安排周王一行巡视女校和幼儿园的新闻稿,只好先放他们下去。
增刊交待下去了,正刊却还待着稿子呢。
然而好领导就是要能随时抓着合适的人干活——这些编辑虽然已被电学迷得颠三倒四,还有从头到尾陪伴周王夫妇的女先生们呢。她们下班又早,又都足有文采,写两篇稿子完全不是问题。
宋校长仗着自己已婚断袖的身份,不避嫌地进到女教师办公室,安排了新工作。
每人一篇宣传稿,择优选用,给付稿酬——
宋时自己给晋江网写了二十年的稿子,最恨的就是晋江稿酬给得太低,一篇科普短文也就给个三四十,还不够买两篇博士论文的。他以己度人,给手底下作者的稿费都是报复性的高价,千字稿酬比在外头给人选稿子编考场闱墨之类的书还高些。
当然,这都是自愿承担工作,做校长的不会强迫她们的。若是她们自己没工夫写,家里有文笔好的兄弟姐妹、夫婿朋友也可以代笔。
这些女老师里有不少是周王带来的女官,王妃身边肯定还有没家累的、能熬夜赶稿的才女。
老师们静静听着他说话,一时无人答腔。宋时在这片沉默中难得地有些心虚,偷偷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回是不是压榨员工压榨得太厉害了,不该叫员工家属跟着加班。
然而没等他反省出封建官僚该不该压迫员工家属,那几位女先生却有了动静。
都一拥上前,满面感激地向他福身行礼,感谢他给自己一个写文章的机会。
这种稿子从来都是文人名士写的,她们虽说读过些书,却都是女子,只敢写些娱情小记遣人偷偷送往报社,哪能想到自己也能写亲王出巡这样的大事?
她们就是一宿不睡,也得赶出最好的稿子交给大人!
宋大人顿时把“反省”二字扔到脑后,得寸进尺地说:“这些日子桓祭酒与我将在汉中经济报上多刊几篇文章,教官们只怕要为此分心,你们若有心,不妨多写些论蒙学、论文章的稿子备着……”
都是自家学校的老师,不用怕稿子供不上,用起来安心!
几位女先生越听越喜,恨不得立刻提起笔来作文印报。但惊喜过后,又有人瑟瑟地:“妾身等不过是女流,这报上刊的新闻都是才学深厚的老先生们作的,女子如何做得了这样的文章?”
……女子怎么了?
女子还有十一长假在外带团,七天爬八趟长城的呢,就写个领导参观学校的采访稿还能写出什么男女差异来?
他克制着向老师们宣讲男女平等的欲望,只轻轻挥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未闻有男可得而女不可得之说。不必多想,且先做了再说好不好。”
一室女先生叫他感动得恨不能义务加班,回到家里、周王妃座下说起此事,都还要狠狠地夸宋时两句。
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京里那些腐儒、纨绔子们怎么比得了他?!
王妃听着也不禁有些羡慕,只碍着身份不能亲自撰稿,倒也看了看她们的稿子,指点了几处文采欠佳之处。周王虽不是头一次上报纸,却是头一次见得身边人写稿子,还是写关乎自身的稿件,也叫她们激起兴致,索性与王妃一同改稿,改得满室温情款款,和乐融融。
侧室王夫人虽然没掺和进他们夫妇共写文章的乐事中,却对着纸笔默了一沓白天听的内容,自己对着煤油灯灼灼明光看到深夜。
亲王一家尚在挑灯读书,侧院里的桓皇亲跟宋皇亲自然不敢早睡。宋时晚上加班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桓凌默默地编着电学科普小品文,替他把电学历史上的小实验改写下来。
文里的宋时一会儿在造玻璃盒盛嘉禾时发现了静电存在;一会儿见电流逐雨而落,猜测水能储电而发明了水瓶储电法;一会儿在看人用磁铁炼钢时发现切割磁感应线能发电……
编的比他想的还周全。
宋时凑上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耳边重重亲了一口,调笑道:“桓学生怎么这么解意,就知道老师往后要在报纸上连载科普文章了?”
桓学生手中的笔轻抖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个不大的墨点,含笑摇头:“别人家老师看着学生写字都要手把手教的,宋老师忒没老师样子,居然这样打搅学生。”
宋老师叫他说得心中含愧,动作也收敛得老实起来,从旁边取了碟雌黄,调在笔尖上,替他擦去墨点。
桓学生见他收敛,倒恃宠而骄,撂下笔等他如别的好老师般握着学生的手教学生写字。宋老师之前毕竟做得不周到,心里有愧,在这学生面前也不免低低头,双手包着他的手和毛笔,另换一张新纸,蘸了墨汁在纸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科普故事,而是“欲购起电实验套装,可到汉中经济园门房预定,订后一月可得”。
字体歪歪扭扭,全然看不出两位进士多年练成的功底。不过最叫桓凌好笑的却还不是字,而是写下来的内容——
这是……广告吧?
哪里有当官儿的亲自打广告的,那不都是下头的商人自己打的吗?
他左手压上去,反包住宋时的手,怪道:“哪里有老师教学生做生意的,竟不怕我学坏?也不怕我要去告诉家长?”
告诉哪个家长?你家长已经回江西了,你人在我宋老师手上,告家长也来不及了!
宋老师恶狠狠地笑了一声,胳膊下沉,将他的身子牢牢箍在怀里,从背后咬着耳朵说:“你想告诉哪个家长?让为师听听,看东翁是信学生的还是信先生的?”
桓凌微微闭上眼,任他轻咬,舒缓地笑道:“罢了,不告了。我岳丈家教森严,纵然知道我叫先生欺负,也只怨我做子婿的,不肯怪先生,我又能如何……”
不如何,就是先生牙根儿有点痒,想多咬几口罢了。
宋老师这老师做的全无为人师表的样子,进门便打扰子弟作文章,闹得桓御史的科普文转天都没能写完,最后只递了个摩擦起电实验过去。
但这报纸一经刊发出去,便震动了汉中府城,随即迅速在读书人间传抄传阅,迅速席卷整个汉中、陕南,远处的关中、陕北、九边、四川……直至京城与江南等地。
讲义标题便开宗明义,写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先民取用雨露之泽久矣,今当采撷雷电,驯为民用”之语,夺尽了众人的目光。
第239章
雷电怎可驯为人用?
雷电司天之罚,若能驯为人用, 岂不是说凡人也能夺造化权柄了?
他竟不怕上帝降罪?还是说……他文中写的“雷电”与天地间声威夺人的真正雷电并非同一物, 只是借名状物?
万般议论与不信, 在他们看完《汉中经济报》增刊后,都化作了震撼与急迫——迫切地想要验证文中内容是真是假, 迫切地想要试做一回其中讲的小实验,亲身体尝掌控雷电之力的滋味。
只是到了要做实验这一步,他们又觉出为难来。
丝绸、皮毛, 读书人家里多半儿能寻着;便是寻常百姓家, 家里养蚕织绸的留下一小段, 亲戚间借个狗皮褥子用用,也都能应付;玻璃棒也能拿普通的玻璃杯盏代替, 实在不行还能去蹭养济院、惠民药局的玻璃窗……
可这杜仲胶怎么弄?!
杜仲药房里就有, 城外山里也有种的, 可那胶粘乎乎的如何做成个棍子, 如何“摩擦起电”?更如何用它裹铜线做成电线?
倒有些汉中学院的学生、汉中经济园的工作跟着宋、桓两位大人提取过杜仲胶,认出此物来历, 兴冲冲地告知同学、亲友, 总算解了他们心中疑惑。
但这杜仲胶是宋大人的心肝宝贝儿, 不到硫化实验不舍得拿出来, 更不必提“电解液”、“电珠”、磁感应线……图上画得虽清楚, 连磁铁哪方放指南的、哪方放指北的都画了,可他们下手做发电机时仍是步步为难。
初看报纸,乍闻“电学”的人急得抓心挠肺, 也恨不能直接去府衙大门堵宋知府。而那些昨晚就已听妻子或女儿讲过这实验,在家中折腾了大半宿的人,在看到报纸之后反而平静下来:人在刚听见什么新东西的时候,最是急切要知道更多;但在这之后,若能再得到一点点更详细的内容,便足以安抚人焦灼的内心。
平静下来后,他们就发现了今日这份报纸上的另一样惊喜。
汉中经济园竟要卖发电实验用的器械了!
而且是宋知府亲自监制,先往汉中经济园门房处订下,月内便可得全套!
有钱又冲动地按捺不住激情直奔城外,没钱的也呼朋唤友,打算凑一套众人共究。在他们的奔走相告下,一场险些挤破府衙大门的书生之乱被化解在了汉中府城外,改去祸害汉中经济园了。
而当这些人急匆匆地跑去订购实验器具后,又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了新惊喜——不是夹缝和广告页上的硬广,而是佥都御史桓大人亲操翰墨写的小品文。
文中写的是宋知府如何发现摩擦起电的故事。
虽说桓御史凡身在汉中时,时不时总要写几个宋知府如何勤学不怠、如何慈爱治下百姓、如何夙兴夜寐、办公到天明的文章,闹得全汉中都知道他夜夜给宋知府红袖添香,自暮达旦……
但这回还是不一样的。
这回的小品文中当然也充斥着他个人对宋知府的私心,但这回他写的是宋时发现静电的过程。
宋知府某天雨夜陪他读古书时,读到张华《博物志》中“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一段,恰天上雷电交作,明光自窗外照入。他心底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书中写的这声、光和外头雷电相似,从此便开始研究静电。
宋知府博览群书,又雅好实践,很快便依着毛衣起静电时沾人头发的特点,寻到王充《论衡》“顿牟拾芥、磁石引针”一句,觉得其中顿牟“拾芥”之力与毛衣沾发之力当是出于同源。
因对其中“顿牟”一词究竟指琥珀还是玳瑁有疑虑,故取家中玳瑁簪与琥珀坠各自一试,却试得这两样摩擦后都有拾芥之能。
磁石引针,是只能引钢铁,其余金铜之器俱不能引;而这两种全不相同的物什都能拾芥,且拾的也是不同的东西。他此后又试了许多物件,从毛皮、丝绸、玻璃到橡胶、松香、硫磺……
这些东西摩擦之后都带电,有的两两相吸、有的两两相斥,宋知府就此发现在摩擦可起静电,静电分阴阳二类。
这故事细读下来,其实和以前的差不多,满篇都是“我爱宋弟”四个字。不过把这些滤去后,却能得到这些读书人最想要的、能磨擦起电的物什。
琥珀、玳瑁价高,杜仲胶棒没处可得,可硫磺岂非最便宜易得之物?满城药铺都被反应过来的书生堵了门,还没入五月,就要把人家驱蛇鼠蚊蝇的硫磺买空了。
但生意人只图生意火爆,哪儿有怕买得多的?这里客人买得多,他们再到外地上货,多赚一笔才正称心。然而待生药铺的伙计们离开南郑,往邻县买药时,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这里的硫磺也经过本地书生们一阵抢购抬高了价钱。
他们负着东家的重托,又不能不买,只好到远处问价。一处处问下来后,才发觉他们府尊与桓御史的报纸走得快,人走得慢,只怕再走上数十里也赶不到涨价前头了……
可惜,这一回不能再多赚些了。
只怪别的药着实地不争气,摩擦了也不都能起电,不能跟硫磺般挣钱。如今本银提上去,再赚不了那么多,只好等着桓老爷再写新文章,看看有什么别的药可卖了。
不光药铺的东家、掌柜订了报,还有些卖玉、石料的掌框也私下拿绸布毛皮摩擦石料,顺便也订了报纸,等着看宋知府除了琥珀,还能再用什么佳石起电。
《汉中经济报》虽然向来销量高,却也是头一次高到这地步,几位总编、编辑喜不自胜,盯着学生加印,连稿子都顾不得改。
缺的稿子倒是不必人教,就学他们知府大人,直接向女先生们约稿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这报纸卖得正好 ,反正那几篇文章写得也不差,没见有读者写信来抗议报上刊登女子文章的……
几位女先生入职不久,就多担上了一项副业,好在又有稿费、又合兴趣,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