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写时想起来福建不下雪,不吃饺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
上一章写到比较晚,忘了放古文的参考资料,大家可能误会是我写的,其实不完全是,在这里放一下给大家看一下原版吧
都选自皇明经世文编
第一段参考杨世奇论荒政
况闻今南方。官仓储谷、十处九空、甚者谷既全无。仓亦不存。
第二段还是荒政论
皆乡之土豪大户。侵盗私用。却妄捏作死绝。
还有“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滥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
第三段也是荒政论
欲修惠实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亲民之官得人则百废举不得其人则百弊兴此固守令之责。
第32章
黄巡按如今打算装作贩绸缎的外地商人,若要上堂告状还得给宋县令下跪, 自然不能亲告。田师爷也是个有才学的生员, 又在御史身边当了几年得力幕友, 受人钦敬,也不肯向县官折腰。最后商量着由一个布政使司快手老于装作管事, 拿着田师爷现写的状书到衙门报案。
几个有经验的差役将车内翻了一遍,弄作个失盗模样,赶到衙门外作证物。黄大人与田师爷走到县衙大门旁贴的“劝民息讼”、“禁止告状双方在衙前打架”“禁凌虐仆婢”“禁妇女烧香”之类公示前, 假作看告示, 偷瞄着老于递状子。
寻常县衙都是逢三、六、九放告, 武平县最近要审王家的案子,又添了五、十两天, 恰就让他们撞上了放告的日子。
老于一手捧着状纸、一手抄着碎银, 赔着笑请看门的衙役递进去。看门的衙役偷偷袖了银子, 接过状纸扫了一眼便递回去, 摇着头说:“你这状子不成!大人断乎不会接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差役用心指点他:“这状纸是叫街上那些代写书信的穷书生写的吧?现在衙门不接这些胡乱写的状子了, 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往县治东角门外, 有一排告状人登记的棚子, 去那里请阴阳生写。”
他说这话时声音还挺亮, 连稍远处装作看布告的黄巡按和田师爷都听见了。两人默契回首, 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武平衙门连这点儿代写书信的银子都不放过,写好的状纸不接, 非得叫县衙的人代写?
老于颜色不异,收回状纸,点头谢道:“多谢老哥指点,却不知那边代写状纸的要多少钱?我好回去准备。”
差役笑道:“要什么银子。一看你就是外县来的,是叫那些沿街卖文的酸书生坑了吧?我们大人就是怕你们在外头花冤枉银子,写不合制的状书,故此在衙外弄了登记棚,专叫阴阳生代写状纸。你这就去东面,今日应当来得及登记。
“亏得府里朱太尊和桓三尊也都是青天,我们宋大人的卷宗递上去就紧着审结发还,如今已将那些没功名的罪人判得差不多,没那么多苦人儿在这里待着诉冤了。若你还早来几天,你看见这条长街了么……”
他伸臂横划了一下:“这两边满满都是登记棚子,队伍都能排到街对面府宾馆去!如今是因府宾馆修缮大门,怕砸着人,才将登记棚改挪到东角门的。你老哥听过白毛仙姑传么?那么多人,告的都是那个害了白毛仙姑的王家!”
王家竟真有如此多的罪行,连府里都判了?
若只是有人编诸宫调唱这一个案子,还能说他们家门下只是出了不肖子弟。可像那衙役说的那么多人告王家,知府、通判又准了武平县递上的词状,那王家的罪行想来多管是真的。
这么个在朝有援护,己身有功名的大家族,不是宋县令这等刚直人物,谁敢动他们?却不知这家人数代以来害了多少乡民百姓,贪占了多少朝廷利益。
那么,那些越级到省里向他告状的乡绅,那些激烈惨切的文章,又是怎么回事?
黄巡按听着那衙差的话,回忆起那些控诉宋县令父子文章上的名字,心里涌起无数猜度。他嘴角紧紧抿着,向田师爷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去登记棚看看。老于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巡按他们,见二人要走,便朝门前衙役道了声谢,也说要去登记。
那衙役还在身后絮叨:“别叫那写状纸的酸儒白坑了你,我看他那篇状子也就值十五文,他要你多少?只管回去寻他,报我陈阿大的名字,将他多收的钱讨还回来!”
一篇文章只值十五个大钱的田师爷默默加快了步伐。
才转过街角,黄巡按一行的眼睛就受到了巨大冲击——不是说宋大人已经将王家的案子判得差不多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告状?这棚子横着盖出几座了,排队的人竟也顶到巷子另一头,武平县里究竟出了多少恶霸?
换了别的县,黄巡按第一反应都得恨本地知县不懂得劝民息讼,养出一县好争讼的奸滑民风,可如今看着这些满面悲苦的百姓,他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若不是被逼迫到了杨家父女那样的地步,这些小民如何敢告大户?若没有一个宋县令给他们做主,恐怕这些人也宁可仰药自尽,也不敢跟势家对簿公堂吧?
他摇了摇头,决定把这外地商户的身份换成访友时经过武平的外地生员,亲自报案,看看宋县令堂上如何审案。
他也不等老于回来,走向挂着“失盗”二字的登记棚前,对里头坐着的书办说道:“我是从福州过来,往梅州拜访一位旧友的。今日途经武平县,在县北告状房巷外听见唱《白毛仙姑传》的,不觉被那曲声吸引,停下细听。待她唱完了再回去看我家的车子,却见车里的东西叫人翻过,少了几匹绸缎!”
一排有“人命”“失盗”“田土”“户婚”“欠债”“纠纷”几个棚子,就这失盗棚前不见人。那书吏正干坐无聊,见有业务上门,连忙抽出一张印好的稿纸,体贴地问:“是失盗案?你便是失主么?你叫什么,年纪若干,籍贯何地,家中亲戚干系,平常做什么营生,为甚到武平来?是在何时、何处失盗,周围有人否?当时可有什么异常声音、事情,或是事后可见着过行踪诡异的人么?”
这些书吏素来应承八方官员,西南官话比黄大人还标准,问起话来如玉盘走珠,流利无比。黄巡按问身份时倒答得自然,只将自己的号倒过来,说自己姓安名善,故居福州,自幼随父母在山东长大,如今回福州祭祖,再去广东梅州见一位旧日同学。问到失盗时具体的情况便有些编不圆整,田师爷和几个衙差跟在后面又作提醒补充,辛苦不已地糊弄满了这张纸。
然后他就又抽了一张清单,细问失盗的东西是什么,共几样,是整匹还是裁断的,是什么花色形式,价值几何,失盗时放在车子哪处云云。
众差役亲手翻乱的车子,胸有成竹,赶上来替黄大人回答,很快填好了失盗清单。
依着正常流程,此时就该写状纸,写好了再粘上失盗单子,让他拿着状纸进衙听传,到卷棚前交给宋县令决定受理或不受理。然而他们千难万难地编完了这两张单子,那书办竟还不写状纸,而是从棚后招呼过来几个闲着的快手……
那些快手走到他们的车前,从牲口体态毛色、车体颜色式样、装饰破损记起,又爬进车将里面的东西照实描下,记准位置,填入名称,最后还要一一问价。
折腾完了这一通,黄大人的脸色蓦地微变,几个亲手布置犯案现场的差役更有些脸热——他们自己对照车里的形状,也想出了几处不妥:
譬如他们的车轴有些松动,有人爬上爬下、搬运绸缎,都得有吱纽吱纽的响声,马也可能因人上下的动作走动两步。他们在告状房外听那伎女唱的是曲子而不是南戏,她一个人的琵琶声和歌喉根本盖不住这响声。
又如这车里有几件小而值钱的铜香炉等物,那贼单取了绸缎而不取香炉,有些不好解释。再就是那香炉虽没点香,里面却有烧好的雪白冬灰,倾倒后有冬灰洒在垫子上,若如他们说的从告状房到这里,那灰绝不会只洒在这么小小一片……
他们自己看出不对,书吏也有些疑惑,迟迟不下笔写状子。
黄巡按都已经亲身到了衙门,又见识了宋县令许多过人之举,实在不愿空手而归,便给差役打眼色,叫他们再掩饰一番。可武平县这些差役也是从王家大案里高强度锻炼出来的,越看他们辩解越觉可疑,步步逼问,甚至想抓起来审一审他们为何要假作失盗来衙门告状。
难不成是想对宋大人不利?
自从宋大人起头怀疑王家要害他儿子,给宋时配了几十个民壮保镖,衙门上下的情绪也都叫他感染得有些紧绷,担心王家甚至更多大户想害他们县令。
听说这些狠心贼都敢编了假状纸去省里告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他们想拿人,黄大人手下自然要护主。周围棚子里的书办、衙差和来告状的百姓却都是向着武平县的,见势不对,哄然嚷闹起来。眼看着情势一触即发,黄巡按甚至做了曝光身份的打算,登记棚旁的侧门忽然被人打开,几个穿着土布短衣的汉子先冲出来,喝了一声:“告状人不许在衙前打架!”
随着这几个人出来,那书办和差役们就像见着主心骨似的,脸上不觉浮出放松的笑意,朝门里喊道:“不是告状人打架,宋舍人,是有外乡人假作失盗告状,不知背后有什么阴谋,小的们正欲拿下他们!”
角门朝里打开,从众汉子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儒巾、着青色生员袍的青年。那青年穿得极素净,不似时下才子文人那样精心打扮,只在腰间系了块玉,走起来衣摆翻开,微露出里面白色直身。只一身简单的衣裳,搭着他清如晓月的容色,修长挺拔的身姿,却令人眼前一亮。
见着了他,眼前长巷和混乱的人群都仿佛安静下来了。
黄巡按心中蓦然涌出一句“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不用人说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难怪乡民们提起宋舍人都说是神仙般的人物;难怪方学政到武平县提考一场,回到省城还记着替一群县里生员编的文集作文章、写序言。
不是这么个“青袍白简风流极”的书生,怎能成为两位御史看重的学生。
黄大人看着宋时朝他们走来,一抬手便安抚住了几欲动手的众人,徐徐问道:“这位先生便是报失的人?我看他文质彬彬,定是读书君子,怎会故意告假状?他们本是外乡人,又丢了东西,心里着急,一时记错说错也是常有的,方书办不必过于紧张。你把单子给我看看。”
他嘴角含笑,目光掠过黄御史一行时在每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神色温和,并不给人冒犯感。看了一眼单子,又抬眼朝黄大人笑了笑:“先生果然是有功名在身,我看得不错。请先生原谅弊县吏员失礼,他们也是这些日子忙过了头,又遇上一些罪人不甘伏罪……”
宋时微微摇头,不再多说,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单子,吩咐方书吏:“这失盗案子不比别事,晚一时就可能追不回赃物了,不能拖延。你把这清单抄了入档,我爹那里还有十来个案子待过堂,这案子既有不清楚之处,不好下拘票,还是我先带人去告状房看看——那里关着王家几个要犯,我怕是他家的人故意在那里做案,闹得那边乱起来,才方便他们与犯人通信。”
他忧虑深深,众人听他的分析,想起王家上下素来的恶行,也都觉着有理。几个差役便要跟着宋时去告状房清查,宋时却谢绝了:“此事只是我的猜测,怎好带走你们,耽误了百姓们写状子?我爹这些日子也忙坏了,你们先不用告诉他,等我陪安先生看完了失盗现场,再巡巡告状房周围就回来。”
黄巡按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又知道礼待读书人,又会怜贫惜弱,定是其父从小教导的——那宋县令看来也是个难得的好官。他于是也露出几分笑意,答道:“多谢舍人体谅。在下是己未年的秀才,家里也薄有些产业,来此只为访友,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对宋县令不利?这车子与几个下人就寄在衙门,在下与田兄愿只身随舍人上路。”
宋时笑道:“安先生多虑了,实不须如此。不过这车里已被人翻乱了,不能坐人,便先找个地方搁下吧。我叫人赶县里的车来,咱们坐车过去,把它停到失窃的地方,也好推断那贼人是怎么摸上车,偷了东西又往哪儿去。”
他吩咐人立刻备车,周围书吏、差役、保镖都围上来劝他提防那些外地人,注意安全;又警惕幽怨地看着黄巡按,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迷惑小舍人的男妖精。
分明就是有所图谋,故意告假状接近宋大人,舍人怎么就信了他们是个好人?就放任他们跟自己同车了?
王家又不缺有功名的书生!
黄大人和田师爷们则背地里感叹了几句武平县衙法度森严,又觉着宋时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学生,不教他们读书人难堪。难怪都说武平县宋令擅长接待上司、游客,从他儿子身上便可看出,是真的尊重礼待士人哪。
作为众人暗地议论的中心,宋时却只能独自享受着看穿一切的寂寞——
从李少笙传过信来通知他,说县大户勾结王家去省里告他们父子的黑状,黄巡案要下县查案,他就已经做好了巡按会明查暗访的两手准备。
今天看到那个告假状之人的精神气度,听到他和他身边朋友明显北方来的口音,宋时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再看到他填在单子上的,正和黄巡按的号“善庵”倒过来一样读音的名字;看到可疑的车内状况图和失物清单,那预感就越发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