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待我们兄弟总像对小孩子一样,虽然态度也柔和体贴,做什么都关照着别人,但始终隔着一层,总如长辈关照子侄一般,不能平等相交。我家这几个兄弟才具、相貌既不如你,器量、人品也自不如,又不能为友,渐渐便生怨怼。”
他看人还真准……
成人装孩子,跟真正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可他真能像中二少年一样,成天想着怎么逃学、怎么拖作业、怎么溜出去玩吗?
就是他真上中学的时候,也没干过这种事啊。
宋时垂眼看着床褥上的花纹,深深叹气,问了句:“那师兄怎么没怨怼我,还对我这么好?果然因为你样样都比小弟强,无需嫉妒?”
桓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不,我只是年长几岁,多懂些道理。你年纪最小、读书又好,又得长辈喜欢,最有骄人的本钱,却肯勉强自己的天性顺别人的意思,实在懂事……”
叫人不禁怜爱,想让他能顺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再为别人屈折己意。他咽下后面的话,随手将被卷扔到对面床上,起身走到桌边说:“我去吹熄蜡烛,你先盖好被子。”
宋时今天忙了一天,又受了他打击,也恹恹地不想什么搞卧谈会,拽过一床被就躺了下去。随即烛光尽灭,对面传来悉悉琐琐的声音,房间里很快又复归平静。
直到天色已明,珊珊晨光从竹帘缝间照进来,照出桓凌静静站在床头的身影。他已打扮整齐,一手掀起纱帏挂在金钩上,低头看着宋时宁谧的睡颜,替他拨开脸前几茎睡得散出来的乱发。用指尖将发丝梳了几下,抿入发髻中,手指又顺着光滑的发丝滑到鬓边,虚拢住他的脸。
怎么睡得这么实,一点都不知道防备人呢?
他的五指渐渐收紧,握着宋时的下巴晃了晃,低声叫他:“时官儿,该起来了。”
第50章
宋时本想再背会儿炕,锻炼锻炼腰肌, 可朦胧间听着有人叫他的小名, 下巴仿佛还叫人捏住抖了抖, 这个叫法儿真是任谁也睡不下去了。他猛地睁开眼,对着床前的人直勾勾盯了一会儿眼神才聚起焦来, 认出那人是谁。
“小师兄?”他顿时又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皮都不动一下, 睡意朦胧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怎么这么早就叫我?”
桓凌下意识松开手, 按着床沿俯身看他,温声道:“外头天光大亮, 已过了卯初, 只是竹帘挡着透不到屋里罢了。往日你到这个时辰早该起来读书了, 今日怎么特别困倦?莫不是昨天日间忙累了一天, 夜里又熬得太晚,累着了?”
不, 他倒不是累, 只是昨晚心理斗争了一晚上没睡好, 早晨没什么精神罢了。
他这回是被小师兄的武力值刺激着了, 躺床上就想着要不要带这些书生去爬交椅山, 展现一下他边爬边讲的超强体力和肺活量。可是想起当年五一加班加到吐魂的痛苦,再想想如今好容易穿成官二代,可以在家擎吃坐喝不用上班, 又觉得何必非要给自己加工作呢。
两下纠结,就纠结得早上起不来床了。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纱帐顶,长叹一声:“起吧起吧,今天就不爬山了。”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官二代就是不工作!
他扶着床爬起来,又坐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有昨晚鲤鱼随便一个打挺就能下床的活力。
桓凌见状便给他拿来湿手巾抹脸,又取了自己的新袜子叫他换上——别的衣服不能换穿,都得叫人上对面衙门拿去。
宋时像老佛爷似的叫他伺候了一阵子才醒过神来,拿热毛巾捂着脸,闷声说:“我爹和王、张两位老先生辛苦一天,恐怕体力难支,就不用叫他们早起床了。待会儿师兄你把分类好的题目送给方大人,跟他们几位老先生挑选题目;我出城去照看书生们,主持一场自学论辩会。”
老先生们昨天白天又看龙舟又讲学,吃完饭还看了一会儿题目,都是看到困倦了才走,今天总不能早早叫人出城讲学。况且这些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一地名家,来此是搞义务讲座,不是拿工资干活的,不合压榨得太苦。
老师要休息,又不能让学生没事干,所以今天上午就带他们上几节习课。
本来要是留点儿作业,或是安排学生们自己答答自己出的题也行。不过他当初就是用这个讲坛吸引得各地名士才子肯来开会,要是不给他们个上台过瘾,借着这场讲座扬名的机会,只叫人听这几节讲座后就关在屋里做题,那岂不成了虚假宣传?
讲学大会新鲜,书院又不新鲜。要是这么简单粗暴地搞成个考前辅导班模式,也就不值得人自带干粮,几十上百里地跑这一趟,下届再开大会妥妥儿也要有人员流失。
不一时家人从衙门送来新衣裳,宋时扔下放凉的手巾,换上新衣,抖擞精神就要出门。
到后院牵马时,却见桓凌已等在院门处,手里拿了条马鞭,指着门外两匹马说:“我把题目送给学政大人了,他们老先生们在馆里歇着,我陪你去城外。那些名士中毕竟有举人,也有积年的老秀才、一省、一府出名的才士,多的是恃才傲物、风流放诞的人物,辩难起来易起争执。我怕你只是个秀才,压不住他们。”
何况这福建的文人多半有些断袖之癖,不光是蓄养娈童,学校里两个书生公然以夫妻相处的也不少。
时官儿这样出色的品貌,难免惹人觊觎……
他亲手抱过宋时一回,觉得他身单力弱,轻易就能叫人制住,不免有些担心过度,一定要跟着他过去。
宋时见他连马也备好了,精神又比自己还好,就不说什么话劝他,翻身上马,并辔往交椅山下的讲台骑去。到得讲坛处,不少学生已经在那里坐等了,有几人围在一起议论昨天讲学内容的,也有自己翻着笔记看的,也有在见贤亭里观景的,也有在会场外寻小贩买吃食的……
桓凌那六品通判的服色十分打眼,远远地便有书生认出他来,喜道:“是桓大人!桓大人来得好早,是必定要来解我等之惑了!”
“快回书院叫人,再去把那几位进山的贤士也寻回来,免得他们误了这场讲学!”
不过怎么昨日是几辆马车迤逦而来,今天却只两匹马共行?
众人正在纳闷,那双马便并辔飞驰到近前,同时停下,从马背上跳下一对同样光彩、人人都认得的年轻人——一个是昨天上台讲课的桓大人,一个是虽不讲课,却亲手办起这场大会的宋小舍。
有主人和老师在,必然是要接着讲学了!
众学子暗暗骚动起来。
宋时跟桓凌下了马,在旁巡逻的快手忙上前迎接,有人牵走马,一个班头便上前见礼,问桓通判跟他们舍人待会儿作何安排。
桓通判自己倒没什么安排,只是来给师弟镇场子的。宋时便上前吩咐人把没在现场的学子们都找回来,剩下的回书院搬桌椅、屏风,拿笔墨纸砚之类来布置讲台。
刚说几句,台下那群学生却已迎上来寒暄,争着找机会问自己做学问时不大明白的地方。宋时忽然瞥见那片人潮向他们涌来,奔流之势好似粉丝接机,吓得倒退了半步,悄悄在桓凌臂上拍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小弟先去布置会场,待会儿好安排辩论”,便一低头挤向人墙薄弱处,把师兄一个人留在了人海当中。
桓凌眼见着他挤出人群逃之夭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要强压嘴角,提高声音说起讲官们要先看他们的题目,晚些再来解答之事,把学生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身上,方便他混出人群。
宋时和几个没人理会的差役终于在人群外重逢。
那班头看向叫人围得只露出一顶纱帽的桓凌,忧心忡忡地问宋时:“可要小的们护持通判大人出来?”
宋时衡量了一下衙役们的人数,摇头道:“先把舞台布置好,大会开起来底下就安静了。”这群学生都是精挑细选、有才名的读书人,不至于干出什么犯上的事——就是敢干,一个两个叛逆书生也干不过他师兄。
他怜惜地看了人海中那顶乌纱一眼,转身指挥人搬交椅、长案、白纸屏上台,将台上布置成辩论会的形式——
两边各排开四把交椅,八字形斜排开对着台前观众席。椅子前面各安书案,案上单摆笔墨纸砚和一壶清茶;当中单摆一张小几、两把交椅作主持人席,背后没有观众座的那半面讲台上则竖一列白纸糊的屏风。
桌椅摆好、搭上绸布椅罩、撑起罗伞,讲台就算布置到位了。又有差役取了学院的云板上台,当当当敲了几声,把下方学生、举子的注意力都引向台上。
宋时站在台边,气定神闲地说:“三位老先生此时不在,是要先看昨天收上的题目,考察众人学业薄弱之处,好选题讲解。但如今虽无先生讲学,我等却也要努力温习昨日所学,不可辜负了时光和诸大人、老先生们的心血。宋某身为此次讲学会的主办人,今日便主持一场自习会,列出昨日讲学后众人投出数量最多的难题,请台下举子、诸生上来讲解自家于这些问题的领悟。”
他把一些现代词汇揉进了古语,但在眼前这讲学环境下还算容易理解,并不突兀,他自己说着也舒服。
台下众生叫他几句说得安静下来,目光从桓老师身上拔开,灼灼地落向台上——那安静中又隐含着无限惊喜和争竞心,盼着能上台讲解自己的高论,盼着在全省才子面前一讲成名,倒不紧紧围着桓凌不放了。
宋时看着他们放松了桓凌,心中微微得意,朝着师兄拱了拱手,说道:“请通判大人上台,待会儿诸生讲解后还须大人作点评。”
桓凌也遥遥望向他,目光明亮、意气风发,振了振衣摆说:“诸位学子且让一让,有疑问处待本官上台再作解答。”
挡在他面前的人回过神来,纷纷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上台的路。宋时在台阶旁接引,比了个“请”字,朗声说:“今日只是学者指点后进,不是通判大人管束举子、生员,咱们都以师生相称罢。请桓老师坐在嘉宾席。”
桓老师脚步微顿,想起那天自己逼着他叫老师的情形,走路都几乎要走出弧线来。幸而他生性自持,脚下仍迈着稳稳的官步,走向讲台当中并坐的那两张官椅,坐了右手的一张。
宋时目送他回到位上,转过头时张着台下学生们看不见,挑起一边眉毛,给他送了个眼风,满面得色。
桓凌强忍笑意,垂眸盯着台上纸笔。
宋时又叫台下学生稍安勿燥,等他把昨日交上来的题目写出来再请人作答。
说罢走回桌前取了笔和事先研好的墨汁,一手托砚一手提笔,走到主持人席后的纸屏前。昨晚他们师兄弟苦干了半宿才搞好题目分类,他虽然不能每一道题都记着,但前十二条热门题目还能记得清,也不须预备什么小抄,到屏风前按着投票多少提笔就写:
天理人欲,百四十人问。
理气,百六人问。
致知,七十四人问。
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五十三人问。
居敬,四十七人问。
……
他写的是手掌大小的大字,写字时肩平臂直,手腕、指尖极为稳定,故而一笔颜体字写在无处借力的屏风上也能写得方正浑厚,力道纸背,与他这清逸的人品简直绝不相似。而他不光能写出这样端庄有力的颜体,还独创出了一种极细的印书体,字字骨立,与这饱满开阔的笔触竟不似出于同一人手中。
那细笔字还只占个新鲜,只是印书清晰可喜,写出来却不算好字,今日屏上所书大字,可是的的确确得了颜体神髓。光凭这笔字、这副出尘品貌,这样肯建高台、请名师为闽中书生讲学的器量胸襟,以后再评闽中少年俊彦,必定要有这位舍人一席之地了!
——虽然他不是闽人,却是武平县父母官之子,又是取在武平县学的生员,将来出息了,自然得算成他们闽地出的才士。
台下人纷纷议论,宋时背对观众席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是觉着声音不大、没人闹场,就懒得去管,接着做屏书,写一题念一句,直到最后一题:“第十一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廿人问;第十二题:理一分殊,十七人问。”
与会的总共二百余名学子,每人限三个问题,挑出相似的合并成最简洁基础的题目,总结下来前十二位的就是这些。剩下的题目多而杂,问者却廖廖,没有代表性,仅讨论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潇洒地收笔,托着笔墨放回主持桌上,旋身对台下说:“昨日所投最多的十二道题在此,剩下的皆是散题,可待讲座后再论。如此,我这主持人便按着题目顺序请人上台讲解了。”
他看着台下有些茫然的众生,温柔含笑:“韩昌黎先生有言,‘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哪位才士解得第一题的天理人欲之别,请举手示意,在下将随意选出四位,为众人解析此题。”
四个人。
一瞬间就有十数位理学大家举手,宋时随手挑了四位,请上台来,叫他们坐在桓凌肩下。众人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通判大人行礼,却不敢像宋时那么随意地喊老师,又拘谨又亢奋地往椅子边上压了半个屁股。
可这四人却只能填满一半的座位,剩下的难道还要叫不会的人上去?
是啊,怎么可能只叫会的人上去答题?
台下学霸们不甘落选的失落,学渣们紧张畏缩的神情尽入眼底。宋时恍然体会到了当年他们老师在台上问问题时,看着一群学霸举手抢答、学渣低头装死,点名大权却握在自己手中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