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有人感伤:“明年没有讲学会,宋兄又要进京赴考,这一去只怕就不再回福建了……后年大会上,少了宋兄这个主办人,难免要失色不少。”
赵悦书一心要离开福建,比别人更有感触:“不光是宋兄,咱们组委会的人跟着老师学的不比外来听课的更多、领悟的更深?来日自然有许多人中第,到时候天南海北为官,虽然不能回武平来主持讲学会,但咱们的名字挂在这里,也能为大会添彩了。”
组委会这些人不是生员就是举人,今明两年都要考试,说起中试来,大家就不愿再说丧气话,只说:“应当去买些酒来庆贺。”
正说着这话,便有几个觅汉挑着附近一间酒楼的食盒和好酒送了过来。菜都是热腾腾现做的,虽无参鲍翅肚,却也有鸡有鱼,咸香扑鼻,都是本地客家菜的口味。那些觅汉将酒菜搁在讲坛前的桌子上,帮他们分菜筛酒,一个青衫书生从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
正是一路帮着他们筹办大会的桓老师。
沈世经等几位举人忙领头站起来,带着众生朝桓凌行礼致谢,桓凌摆了摆手叫他们起来,含笑说道:“诸生辛苦了。这场大会比上一场人多了两倍有余,也多亏了你们才能办得这样好。往后还有数年,望诸位不吝辛苦,齐心将这大会办得善始善终。”
他亲自倒了杯酒敬众人,这些学生自然也得轮番敬酒,以显诚意。
桓凌酒量甚好,来者不拒,宋时却怕他喝多了酒精中毒,替他拦了一下,劝众人:“这酒是蒸的白酒,经不得这么喝,大家合敬桓大人一杯,剩下的各自随意吧。不过明天还有讲学,不可真的放开喝。”
桓凌也道:“师弟所说极是,酒多误事,今日就少饮些应应景,来日大会结束,咱们再安心庆祝。”
众人见他拒绝得甚坚定,就只合敬了一杯。
他放下杯子说:“本官在这里,想来诸生也不能安心用餐,那我先带宋师弟回县里,将这些题目送给巡按大人与诸位老师。”
他亲自拿起那卷题目,双手握着转身离开。宋时袖了名单,跟着他登上一辆蓝呢官车,摇摇晃晃地朝县里行去。
走着走着,宋时便觉着有些不对——他师兄脸色微红,双手攥得那卷纸都有些皱了,手指不时颤动,目光更是时不时往他这里看,神色仿佛还有些忧郁。
难不成是喝酒喝得不舒服了?
他拉开车两侧窗纱,坐到桓凌那边,将他手里的纸卷取下扔到另一侧倚子上,扶着他的肩说:“你靠着我,头倚到我肩上可能舒服点。若是想吐就跟我说一声,吐我袖子里,我这身衣裳不贵。”
桓凌顺从地把头搭到他肩上,身子微颤,双手慢慢环到他腰间。
宋时以为他难受的厉害,又可怜他,又忍不住要唠叨几句:“喝这么多做什么?你又没吃饭,下回要喝酒之前……”
桓凌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是喝醉了,只是方才听他们说你要进京,以后也不再回福建,有些触动心肠。”
是啊,他父亲一副要升迁的模样,他今年不管中得了中不了举,明年大概都得离开福建。他们师兄弟分别四年多,才在一起没几年又要分开,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做官,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
他抬手拍了拍桓凌的肩,安慰道:“等令妹成亲,你做兄长的不也得去观礼?说不定你比我进京还早,我要真能去应春闱,到时候还得托你帮我租房呢。”
桓凌双臂紧了紧,咽下一声叹息,平平淡淡地说:“到时候我不光要帮你租房,只怕还要替你说亲了。”
宋时头痛地说:“年纪轻轻怎么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没过年就逼婚……我爹还等着我娶阁老的闺女呢。我看现在几位阁老的孙女都到成亲的年纪了,我不妨再等几年,等哪位阁老家有女儿大归,我去做他家续弦的女婿。”
桓凌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哪里有续弦的女婿这说法!”
他笑得放肆,捏得过瘾,回过神来却发现宋时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对。
只怕是……终于看出他的念头了。
他苦苦隐瞒的念头叫最不该知道的人戳破,本是应该惊恐、应该害怕,然而他此刻心里其实非常平静,甚至期待着宋时问他什么——
哪怕时官儿当面说一句“我不好男风”,至少也是知道了他的心意,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强如他现在这样满心都爱欲,表面还要装作只是寻常师兄弟的情份。
他不知自己何时收回了手,宋时那张俊秀如画的脸庞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面前,脸颊上还带着手指捏出的一点淡淡红印。
他的眼神却有些躲闪,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夹在车轮滚动声和两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中竟似清晰可辨。
他低低叫了声“时官儿”,又朝他伸出了手,像是要把他的脸再转向自己这边,又像是要把他揽入怀里。然而马车却在此时猝然停下,两人猛地随车晃了晃,宋时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光滑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带着驱蚊药水特有的薄荷香。
这种香气伴了他许多年,每次嗅到都让人神清气爽,心神宁定。然而此时他的心却跳得格外激烈,压抑已久的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外头车夫一声“桓大人”生生打断。
府宾馆到了。
宋时按着他的肩借力坐起来,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神思不属地说:“那你先下、不,那我先下吧。我把单子拿给巡按大人和老师们就行,你刚才喝多了,先回房睡会儿,晚上吃点热汤面什么的暖胃。”
他猛地站起身,拿了那卷抄满题目的纸,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府宾馆跑去。
桓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怀抱,沉默一阵,又慢慢露出了笑容。
比他想的结果好得多。
时官儿终究还是舍不得他难受。
他怎么这么体贴,体贴得叫人放不开手……
他真想追上去抱住宋时,就不再撒开手,只是如今不是逼他的时候。
再过三个月就是秋闱,明年春天又有会试,正是复习的要紧关头,他不能为一己之私扰乱时官儿的心绪。等明年会试结束,若他取中了进士,哪怕他不在京里,也要遣人致信问一声:没有阁老的女儿,不知阁老的孙儿他肯不肯屈就。
这一晚对桓凌来说,是如幻如梦的时光,对宋时来说,也混乱得像一场毫无逻辑的梦境。
直到晚上躺回床上,他还在在黑夜中反复回忆着桓凌的一举一动,心惊肉跳地想着:小师兄怎么给给的?
第64章
桓凌看他时的眼神有点深情款款的,捏他时手指在他脸颊暧昧地捻了好几下, 动作还挺熟练。虽然他是喝了点酒, 可也没到分不出男女的地步,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小男生之间有开玩笑捏脸的吗?
不、不对,桓凌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喷点苦楝叶水就熏得蔫哒哒可怜巴巴的小师兄了!他比自己现在这个身体还大几岁, 在大郑朝早到了能被人催婚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小男生了!
所以说……
这是天生的性向,还是来这里后被福建的风气传染了?抑或是从小跟男生住一个院子, 心理受了什么影响?
如果是后两者, 他恐怕得负点责任, 把他纠正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他中学军训时还住过八人间的宿舍呢, 小师兄跟他同住时都到高中生的年纪了, 还能脆弱到跟别人住一个院子就影响了性心理了?
肯定还是社会风气不好!
看看这些福建人, 公然带着女装大佬出双入对, 提起结契兄弟、契父子的,就跟他们当年过节商量加班似的, 好像不结个契就过不下去了!
还有苏州人!徐有贞头一回见他时带着两个小男孩他还没忘呢!
别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顶多就是身边不带伎女幼童, 可一个个披红挂紫的, 有几人的衣裳下摆拖地下那~~~~么长, 找两个小花童捧起来就是婚纱了!
就该送他们一首“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当年他在家乡时,士风多么朴素, 大家穿得多么简约。他跟着兄长们满世界给人作诗作对,也没见几个秀才出门非得带个男人的!就是在京里读书那几年,桓先生带他见的人也都是庄重沉稳的官员,没见哪个身边跟着描眉画鬓的书童。
那时候小师兄不就规规矩矩的,从来没跟男孩子动手动脚过?
说不定等他回京之后,没有这个环境,自然就直回去了。就算直不回去也无所谓,现在这时代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影响仕途的。
再说小师兄喜欢男人,又不是就会喜欢他。
……车上那个动作很有可能就是撩习惯了,喝的又有点多,没注意他是谁。
呵呵,要是还在现代,他上网发帖说发现师兄喜欢男人,还怀疑师兄喜欢他,得叫人骂几十页自恋吧?
他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半宿,把问题都推到了社会风气上,他们师兄弟的关系洗得清清白白,总算能安心入睡了。然而转天早上出门,看见桓凌走在黄巡按和一干老先生当中,他还不争气地心惊了一下,路上不时悄悄地观察他。
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师兄还是他师兄,一直神色自若地商议着怎么安排今天的讲学,偶尔和他说话,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昨晚车里那点暧昧好像早已随着清晨的微风消散了,他们之间仍是清白正直的师兄弟关系。
那就好,以后不要自作多情了。宋时摸了摸一直有点颤悠悠的心口,深深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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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学会顺顺当当地继续了下去。因为这场讲学大会来的老师多,更因为马上就是秋试,考前押题得押得全面一些,所以到第三天,组委会特地安排了五位老师讲经义题。
五位老师各讲半个时辰,学生们可以按着自己的本经选课,不治此经的就可以自由活动。
会场外面就是赞助商与本县商贩的小吃摊,东西有赞助商添钱,比外头卖的便宜。若不想吃东西,还可以找主办方借用气球、毽子、投壶、围棋、象棋来游戏消闲。操场近学校一侧还立着个高高的秋千,平常是小学生们玩的多,正好此时小学生在上课,大学生们也可以趁机玩玩。
如此,每位老师堂上听课的学生便不如前两天的多。宋时怕他们心里失落,特地去安慰,几位老师倒是想得开,指着台下前几排密密匝匝的学生说:“这些学生已自不少了。若还像前两天,我等在上头讲,助教们在底下拿着喇叭喊,你们少年人的嗓子也受不了。”
台下人少,老师们也就少有晕台的问题。
习惯了独对学生滔滔而言的就正座讲学,想试试采访式教学的就把椅子顺过来。台下不需要再放几个传声的人,助教们也能稍加歇息,该听哪一经的就去听哪一经,不想听的也能去活动活动,或找个小摊喝冷饮、吃点心。
度过这一天对师生来说都可以算是放松的课程之后,便是生员们最期盼的自习课了。
自习课那天,台下却不像平常那样只布置半面桌椅,而是四面皆满,人坐得就离讲台更近了。
宋时先叫人弄了个上圆下方的摇号机上台。
摇号机外壳大部分是木制,只上头的圆盘两面镶着玻璃。圆盘中心有一道木轴,轴心插着四个铲球的铲杆,木轴在盘后连着摇把,一摇便能将里面四个铲杆转动起来,像炒菜一样把里面的号码球铲到半空。圆盘左下方斜斜地连着一条竹管,木球若恰好被铲到这个高度即可从管子里流出来。
他也没弄得太复杂,毕竟摇中了也不是中奖,而是上台讲题,不会有学生站起来控诉摇号不公平的。
抬着摇号机上台的四个觅汉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贵重的玻璃器摔了,另一侧又有两人抬着屏风上去,在摇号机对面摆好,又抬了八套桌椅上去。
台上仍是对面八席嘉宾位,依八字型排开,两排位置交错,在一排嘉宾背面的观众恰好能看到另一排的正面。只是评委老师与主持人的座位分开了,都在嘉宾位以北,也并不正对。
台下已有不少学生提前到场,眼看着他们往上抬箱子,都纷纷议论,恨不能上去看看那箱子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弄个罩玻璃的空箱子上台。
可惜台上已坐了一位桓老师压场,他们只敢在底下议论议论,连靠近台前看的人都少,更不用提登台细看了。
桓凌先一步登台,稳稳当当地坐在评委席,却对那摇号箱视若无睹,只看着对面恰在自己肩下一点的主持席位。那套席位再不像从前一样触手可及,甚至也不像第一天讲学时那样可以光明正大地直视的位置,需要侧过脸才能看清他。
大会刚开始时他们的安排还不是这样,而是与上回一样一对对排开。可到了今天排布会场时,宋时却借口怕两侧的学生只能见着嘉宾背影,叫人临时改了座位安排。
这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在像之前那样公然地、直直地盯着他?桓凌眉目微敛,嘴角勾出一点宠爱的笑容。
这几天师弟时常会偷看他,与他共事的时候虽然尽量维持着平常的样子,但只要他靠近些,时官儿就会不自觉地退避。
是怕他?还是羞涩?
可是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肯与他割席断交呢?不肯断交,就是把他放在心里最重的位置,舍不得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