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用心记下,送前辈出门,然后找当值的典籍借了笔纸,拽着人一道扎进了积灰的房间。
打扫藏书室倒不着急,先检查一下书籍质量,看看有没有霉坏的、污损的图书,统计出来交给曾老师,好调配新书来。
他从楼上最深处的房间转起,一本本从书匣里取出来翻开。不看内容,先看有没有污损、被虫蛀碎、粘连到揭开就会撕坏的、中间缺页甚或是整套中间缺了一册的,都按着房间、柜数、原册位置、名称记下。
这里虽是翰林院的藏书楼,但也没法与现代图书馆比拟,转遍整层楼,大概也就只有普通市级图书馆外借处一层的藏书数量。
他们两人整整转了一天,午饭都是叫人送到藏书楼吃的,总算是赶在晚饭前将损坏的图书记录下来,拿着录好的书单找曾学士,请教他该如何处理。
曾学士对着书单看了一阵,点着上面几本书说道:“这些常见的书叫印书局再送来就行,只是这几本前朝诗话、笔记似是孤本,不大好寻来。实在不行,就只得你提前刻印一份了。”
他挑出来的书倒不多,不过其中有叫蛀虫叫碎了的,有不知怎么被污水沾湿、脆弱的纸页粘结到一起的,都坏得厉害,只怕会有脱字漏字。
宋时不敢保证抄好,曾老师也不为难他,只叹了一声“可惜这些孤本”,便对他说:“等端午过后寻几个会补书的匠人试试,能补得差不多便凑合着刻印,实在不行再使人到民间搜集吧。”
不会用他加班盯着吧?
他试问了一句:“还有些潮洒、霉坏不重的,学生想等端午长假回来搬到院里晒晒,到时候将这几本一并拿出来收拾好再抄印。”
曾学士倒没有留他加班的意思,只问:“你这回端午可还办讲学会么?还是打算到秋后几个长假再办?”
怎么从小师兄到恩师都觉着他要办讲学会呢?难道他真从福建红到京城了?
宋时受宠若惊地说:“学生无论理学工夫还是人望都只是平平,在福建幸好有恩师方大人与黄大人支持,家父竭力筹备才办得起大会,在京里可敢有这等狂妄念头。”
曾学士眼中流露出一丝失落,抿了抿唇,温和地劝他:“你是国朝百年未有、连中三元的奇才,怎可妄自菲薄?你那福建讲学大会记连圣上也看过,因此属意你为状元——”
你身为天子门生,要有自信,要多请名家、办个比福建更出色的讲学大会。怕什么办不起,没人参加?哪怕别人不去,你的座师、房师还能不去吗?
他眼神中传递了千言万语,看得宋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辜负了痴情少女的负心郎。
他摸了摸心口,不忍轻负曾老师的厚望,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头:“学生这些日子打算置宅子将老母和兄嫂从家乡搬来,只怕都安置好也要到秋冬了。京城内外人烟都比武平稠密得多,不好寻那样的大场子,到时候再看情形准备吧。”
曾老师皱了皱眉,叹道:“也罢,你一个才入值的翰林,哪儿有财力办起千百人参与的大会。还得似你福建那场大会,由老师主持,再寻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办个组委会共同筹备。”
这位老师已经代入身份,实地考虑上了如何帮弟子筹备大会,沉吟了一阵才想起端午节还没过,离着不知是今年秋冬还是明年才会有的讲学大会还太远,便挥了挥手吩咐道:“天色不早,你自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
宋时辞别曾学士回到家里,就把给赵书生写的稿子翻了出来,叫书香替他送过去。
他自己趁着天亮,在家翻箱倒柜,寻出合意的紧身胡服、皮护腕、平底快靴,再备上一套羽毛球、一套子母胞气球和打气的风箱,两副盛热水的竹筒和棉套,好跟小师兄到灵泉寺打球兼看射弓踏弩社活动。
这社团都是有武力有财力的人才能参加的,可高冷了。当年他在武平当衙内,都没能成功混进社团,摸摸人家的踏弩,如今终于能在内部人士引领下进去试手,感觉老激动了。
当年他们旅行社稿野外拓展、真人CS,他都没有这种期待的心情。
假枪跟真弩就是不一样!冷兵器才是男人的浪漫!
能抱上弩估计比抱个小师兄还刺激……
还……还是师兄刺激,毕竟那弩要靠他蹬开、搭箭,他想射就射,桓凌的行动却是完全不可预期……
他紧紧捏起拳头,用力将残存的记忆从脑中和手上甩掉,让人从井里提上来个冰凉的香瓜,就手重重啃了一口。
这一夜总算得安稳地养精蓄锐,转天清晨,桓凌便骑着马来接他。
宋时穿的是紧刮刮的胡服,宽皮带勒得腰身只有一把;两手腕系了牛皮护腕,越衬出修长苍白的手;裤子也用绑腿缠紧,扎进牛皮快靴里。紧趁的衣裳将他修长挺拔的好身材完全展露了出来,仪态精神又好,真如兰庭玉树。
桓凌猛地看见他这样打扮,惊艳得险些忘了呼吸,用力抓着缰绳磨擦掌心,才强自镇定下来。
宋时对自己这身也颇自豪,得意地问他:“怎么样,是不是骑上马就能上战场了?要进踏弩射弓社也不违和了吧?”
桓凌从马上跳下来,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虚扶了他一把,炽烈地看着他说:“好,我方才还想说这是哪里来的儒将,怕是出去打仗都要叫蛮夷公主抢着招亲了。”
宋时哈哈笑了两声,摆着手说:“那些杂剧里唱的听听就得了。就是真有公主招亲我也不能要啊,阵前通敌可是犯军纪的,咱们都是考过大郑律的人,不提那些编的东西。”
书香给他牵过马来,他踩上蹬便轻松上马,指着西北灵泉寺方向说:“这就走吧!趁这几天玩个痛快,等长假结束,我就要回去干长工了。”
第94章
长假第一天,诸庙会、集市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出城踏青的游人也是往来如织。
他们两人并辔而行, 夹在车流当中, 走马观花地看着路两旁摆摊的小贩、撂地卖艺的路歧人,还有大胆的小贩提着篮子在车流间隙寻趁生意……还没到真正热闹的地方, 单看路边情景,就已经让人目不暇给了。
桓凌忆起小时候带师弟出门玩的事,含笑提醒宋时:“你刚到我家时认生得紧, 成日价闷在家里读书, 还得我强拉着你跟我们兄弟蹴鞠。不想后来你倒爱上蹴鞠, 也肯主动跟我家堂表兄弟们玩了,玩时比别人还用心, 什么都要自己念叨着记一记。要不是你那时念书念得也好, 考试一考即中, 我都要担心你走火入魔, 耽搁前程了。”
从那时他就觉着宋时和别人不一样,哪怕玩乐也是怀着一份求知心, 跟普通小孩子无知无识的憨玩不同。
所以后来听说他流连瓦舍勾栏, 他脑中第一个浮出的便是宋时眉头微皱, 用心盯着勾栏戏台, 在别人被台上小唱艳段逗得前仰后合时, 独自默记着艺人唱词、身段的模样。
那时他心里就只想见到师弟了。
那时他心里还只想要见到师弟就满足,却不想如今他们竟能这般亲密,展眼便能做成家人了。
桓凌笑吟吟地看着宋时, 可这青天白日、人群当中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既然做不出,宋时就不怕他看,挑了挑眉道:“那时才显露了个球艺,今天得叫你见识见识君子六艺中的射艺!”
桓凌颔首微笑:“往常不是忙着公事便是忙着考试,一向未能得见师弟的风采,今日我便拭目以待了。”
他领着宋时扬鞭直奔西涯,却先不去灵泉寺,也不去海子边有名的风景,而是到了一片临着水草的空场——弓弩皆是易伤人的凶物,他们射弓踏弩社结社活动,要在没人的空旷地方。
那片水边早圈出一片空场,竖起一排蒙了铁皮的箭垛。几名穿着短衣、武生打扮的年轻人见了他迎上来,笑着招呼:“桓兄来得好早,上回接着贤兄的帖子,说是要带人来试弩,就是这位兄台?未知兄台上下?”
桓凌利落地飞身下马,走上去托着宋时的手,让他借力跳下来。宋时本想自己下马,但看周围都是他的熟人,让他手在空中悬着不好看,便按着他借力,从马上番下来,静静站在一旁听他向众人介绍:“早不提他的身份,只为给诸位一个惊喜。这位是我师弟——”
他才说出“师弟”两字,周围便响起一片惊呼和抽气声。
宋时唇角含笑,微微点头,享受了一下万众嘱目的状元待遇。桓凌比他本人还骄傲,声音略略提高,朗声道:“正是今科状元,连中三元的宋时宋子期。”
连同正在拉弓上弦的人都扔下活计,跑过来围上他们,一迭声地叫着宋三元。宋时本想谦虚谦虚,却发现他们这么激动倒不是难得见一个三元及第的才子,而是高呼着要取羽毛球来当面打给他看。
正好他们对羽毛球的兴致方起,社团聚会时都带着球,难得制出此球的大家就在眼前,怎么能不看看他的绝技?
宋时看着那群人收起他想要的弓弩,抱来了羽毛球拍和球,神色略有些复杂。
他师兄也没想到师弟这羽毛球比人还红,在宋时背后轻拍两下聊作安慰:“我看不如咱们先打一场给大伙儿看看,毕竟那弩弓极耗臂力、腿力,我怕你开几回弓便无力再举拍了。”
有那么严重吗?
宋时小时候也跟着他家的师父学过射箭,记着自己一天能拉好几十次弓,仿佛也没什么后果。不过眼前的粉丝太热情,抱着球和拍就过来了,他也不好推按,好在五月初也没什么风了,虽是在湖边,倒也不至于吹歪了球路。
他便从旁边人手里取了拍和球,按按拍网的弹性合适,向众人点头道:“宋某回京这一路上已见了不少人打羽毛球,各有各的风格。既然诸位壮士要看我打,我们兄弟也少不得尽力打上一场,算作感激诸位借弩之情了。”
他这话说得痛快,极合武人的性情,外头一圈人哄然叫好。他握着拍子的手抬起来朝下一压,叫好声蓦然收起,他才又说:“诸位可带了石灰和球臁来?带了便正经赛一场分个胜负,若没带则有没带的玩法,只要它球不落地,缠缠绵绵地打一场就好。”
羽毛球的规矩还都是从桓凌那里传出来的,众人打球都是寄托了自己青云之上的以意,也不怎么在意打得正不正规。听他说这两种打法,只觉着球不落地的热闹好看,便都选了后者,要他们长长久久地打下去。
桓凌也接过球拍,在掌中轻转几圈,笑道:“我之前多半儿也是随意打球,师弟写的技法尚未学全。若打有胜负的,只怕为兄打不了几个回合便要认输,还是打个你来我往的好。”
宋时笑着点了点头,左手往上一抬,将球高高抛入空中,左脚上前一步,右臂伸向后侧,待球落下来时正好精准地将球打向他。
那球是奔着人来的,桓凌岂有接不着的?他只是不像宋时有那么多花样,只会正手接球,但球打得又高又远。宋时却半步也不后退,盯着球的来势跃起,一个正手吊球反削向他。
桓凌喂球喂得比岳举子更好,更兼没有场地、球网限制,也不用分胜负,羽毛球就在两人中间拉着一道弧线,来来回回地牵成一条白虹架在他们当中。
周围看的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花样技术,看得连眼都顾不上睁。有的追着宋时的手学技术,有的只盯他们两人满场奔跑、跳跃的身影思量自己打球时如何进退,有的看着空中不落的羽毛球只是羡慕……
不知他们打到第几回,终于有人想起给他们叫好来了。
叫好声中夹杂着从福建流行到京里的现代鼓掌礼,初时只是疏疏落落几声,渐渐密集,最后竟卷成一片暴风骤雨,吓得岸边浅水处栖的水鸟腾飞起来。几只白鹭在空中划过,因飞得极高,身形看着极小,与空中雪白的羽毛球几难分辨,更给这场球赛添了几分可观赏性。
掌声最高潮之际,宋时忽然将拍子凌空一甩倒到左手,右手抬过头顶凌空一抓,将飞来的球抓在了掌以。
场外顿时欢声雷动。
虽然球直接打在手心里有点疼,但能炫出这个技术,宋时心里的激动早已压过手上的感觉,握着球晃了晃,展颜笑道:“今日打得差不多了,我是来学射*弩的,可不能为打球耽搁了正事。诸位愿意打的不妨寻个背风的地方,今日虽然是晴空丽日,但这湖边还是有些风,我与桓师兄刚才为着救球也跑了不少冤枉路,可是有些累了。”
众人大笑起来,有的调侃他读书人文弱,有的倒觉着他的话说得不错,要打球应该往有人住的地方去——有房子能挡挡风,比这水边强。
好好一场踏弩射弓社的盛事,竟叫他忽悠得不少人想立刻换地方打球。连社长与社副、录事们都有些意动,以为此时时间还早,倒不急着开弓试射,到灵泉寺前广场打打球也能活散筋骨,顺便吸引些路人来看他们比试。
刚打完球的两位师兄弟则坐在一旁胡床上歇着,没什么兴致再跑一处地方打球。
桓凌见社里众人真要走,便扔下水杯,先向众人中一位年纪最长、胡须虬结的汉子说:“徐社长,我师弟一向羡慕本社,今日我特地带他来此,是为向社长借一副踏:弩让他试试手。”
弓箭倒还好,踏弩却是不许百姓私藏的,这些社员也都是有背景的世家、军官子弟,才能弄到这弩。
桓凌少年时参加过锦标社,因箭法好,百步之内能射穿柳条上系的金钱,被这位当时还只是录事的徐世兄看中,引他到本社见习。只是他当年学业重,没正式入社,后来又因居丧不能出门,好容易孝满又中了进士,自然更不好参加这种民间社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