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嫡子铁青着脸,嘴唇抖动着,半晌之后才终于艰难地道:“长平侯说的是……两国重修旧好,本不该为此等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是我……唐突了。”
说完之后,他认命而苦涩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周围的北辽侍从那或愤怒或怀疑或指责的目光,因为……他没有办法。
萧恒是在威胁他,而他,冒不起这个险。
萧家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历史,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三十年前,便是萧家那雷厉风行的老侯爷将他们赶回了北疆的都城,逼得他们屈辱投降,彼时他虽未出生,却往往能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些许关于萧家的传言,他们拥有着一支又一支装备精良的火器部队,打起仗来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戮,北辽军士往往血流成河也不得进寸土。
三十年后,他清清楚楚地从萧恒身上再次嗅到了那种属于萧家的危险的味道。事实上,他毫不怀疑,若是他真的不识相地坚持要那十分之一的份额,萧恒绝对能当场宰了他,连终老山寺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他。
可汗嫡子松了口,一众官员顿时如释重负,守城的禁军听闻更是欢呼雀跃,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萧恒的声望一时间水涨船高,接近十年的时间里,人们第一次忘记了萧恒身上背着的弑君污名,甚至背地里还会偷偷称颂于他。
而彼时刚刚加冠不久的周迟,尚还是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当日恰好在金銮殿上轮值,那时的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萧恒,眼中满是艳羡和崇拜。
☆、交代
于萧恒而言,纵马折花已然是年少时梦幻一般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种种细节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模糊的白雾中,没有什么是看得真切的。
说到底,他从未想过,自己年少轻狂的一番言行会给周迟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以至于直到今天,大报恩寺中那一株淡红色的阿伽梅都还绽放在他的心上,久久不曾枯萎。
追忆的话刚一说出口,周迟便反应了过来,又羞又恼地涨红了脸。
他其实本质不坏,如今落草为寇,也不过是被逼上梁山后的不得已之举,好男儿本就该纵横疆场,保家卫国,谁愿意顶着个土匪的名头在凉州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
九龙寨中叱咤风云的二当家,每每深夜梦回,其实也总觉得枉活一生。
不过,周迟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完全不能让萧恒改掉他嘴欠毒舌的坏毛病。
听了周迟的话,萧恒眼中流露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毫不犹豫地补刀道:“那周兄可真是出息啊,当年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如今也混成了凉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就算是我也轻易动不得,失敬失敬啊。”
周迟:“……”
虽然周迟脸色铁青,但这丝毫没有引起萧恒内心的愧疚感,他一点都不觉得浇灭别人满腔澎湃的感情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反而怡然自得地从床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径直走向书案前,执笔挥墨写下了四个字:“过犹不及”。
笔行至最后一个笔画,萧恒看着未干的墨迹,微微笑了笑,转头看着周迟,眸中闪烁着幽幽的冷光,道:“如今的元齐,就像一个装满了火/药的鼎炉,只要一点火星,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毁了他……我为周兄献上一计,不仅能将元齐毁掉,还能将煜王毁掉……如何?”
周迟看着萧恒的神情,见他一头长发流水一般从肩头披散而下,眼角微扬,似桃花点缀,恍惚间仿佛重又见到了当年纵马折花的风流少年,一时竟忘记了该如何答话。
不过萧恒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轻轻折起方才的宣纸,将它放在身边的红烛的火焰中焚烧而尽,然后缓缓道:“既然周兄不说话,那我便当周兄默许了……”
……
一个时辰之后,萧恒骑着一匹白马,在周迟身边的护卫的掩护下溜溜达达地哼着小曲从九龙寨中出来了。
四野空旷,星光点点,一人一马,萧恒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天地逍遥任我游的嘚瑟,在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走着,像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一样。
接到了手下报告的周迟简直恨得牙痒痒,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对这种事情上点心啊,难不成他以为瞒过元齐就那么容易吗?
于是周迟在本该快活似神仙的洞房花烛夜中不得不披衣起来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帮萧恒支开他所走的山路上元齐那些漫布全山的小弟们,差点一夜没能合眼。
约莫走了有两个时辰,萧恒便到了山脚下,一直等在这里的尉玄第一个捕捉到他的身影,立马领着几百影卫齐刷刷地跪下,高声道:“参加侯爷。”
萧恒摆一摆手示意他们先起来,然后对尉玄道:“怎么样,让你办的事情办成了吗?”
尉玄站的笔挺,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缓缓展开,语气铿锵有力,道:“侯爷请看,这卷万民书上,已经加盖了凉州三百官员的印玺,除此之外,小清门寺,太华剑阁,流火会,甚至问道盟等等,也都参与了进来,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徐姑娘已经收集到了凉州五千百姓的血书……我觉得,状告煜王,够了。”
状告煜王!?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在尉玄身后的几百影卫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饶是他们一向训练有素,沉默寡言,此刻也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萧恒伸出纤长五指,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竹简,一字一顿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的声音低哑而又沉着,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一下一下地打在尉玄的心上,他禁不住在心底苦笑一声,果然如此。
十年沉浮,放下的,是蒙尘的仇恨,拾起来的,是早就被小心翼翼掩盖的执念,萧恒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他抬起头来,看着萧恒,鼻子微酸,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尉玄才艰难地道:“侯爷……这条路,不好走。”
萧恒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不过,仅是那冷冷扫过的眼神,便凉得让尉玄这种常年刀口舔血的人都心惊不已。
不过萧恒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想,只是翻身下了马,有意无意地问道:“徐姑娘呢?”
尉玄敛了敛心神,道:“徐姑娘不想在徐家多呆,如今已经连夜赶往江南了。”
听到“江南”一词,萧恒挑了挑眉,有些不怀好意地道:“江南?我记得沈朝辞上次也说想到那里去赏玩一番。如此看来,是我错了,早知如此,该让你也跟着徐姑娘去算了,也省的你这张面瘫的脸天天在我面前晃了,哈哈哈哈。”
尉玄笔挺的背微微抖了一抖,却仍旧绷住了脸,一本正经地道:“侯爷,这种玩笑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萧恒一听,更加来了兴致,装作无辜的样子继续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你不想他啊?”
这话让尉玄有些狼狈,不过他的眼神还是渐渐温柔了起来,声音低低地缓缓道:“我何尝不想?但是……长离这种光风霁月,无所牵绊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打扰他……”
长离,是沈朝辞的表字。
萧恒恨铁不成钢地道:“呵,想不到太华剑阁的小少爷竟然这么自轻自贱。背地里一口一个长离,见了人家的面却跟个闷葫芦一样,连句顺溜的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有哪点配不上他了。”
尉玄抿了抿唇,道:“侯爷……强扭的瓜不甜。”
萧恒简直要被尉玄这话气笑了,指着他便数落道:“还强扭的瓜不甜呢,你倒是扭啊?依沈朝辞那一派潇洒的性子,你要是不说,他恐怕一辈子都察觉不到!再过十年,他自个找了个姑娘成了家,我就看你酸不酸!难不成你还真想守着你这点烂心思守到棺材里啊?”
尉玄倔强地别过头去,道:“别……侯爷,别说了。”
萧恒锲而不舍地道:“我要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怎么着都得先把人拐到手再说!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尉玄不得不承认,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他的心弦猛颤了一下。不过正人君子尉玄马上就回过神来了,然后迅速发现萧恒这就是典型的流氓论调,赶忙干咳了一声,道:“侯爷,看你这儿与我相谈甚欢,可是忘了你刚刚给小殿下下了香,把他骗走了……如今侯爷打算怎么收场?”
萧恒嘴角抽了抽,脸色一下子蔫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道:“走……我们回去……”
尉玄回忆了一番上一次谢渊同萧恒生气,萧恒那表面上毫不在乎,背地里抓耳挠腮的样子,十分同情地答道:“好,我这就去备马。”
萧恒回到谢府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淡红色的阿伽梅盛开在暖阳曦光中,为谢府增添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萧恒顾不上欣赏着美景,也顾不上自己一夜没合眼,抱着个暖炉便直奔谢渊的房间而去——果不其然,吃了个闭门羹。
冷风嗖嗖地吹着,坐在谢渊门口磨刀的陈五中气十足地对萧恒说道:“侯爷,来干嘛的啊,想看我杀猪呀?”
萧恒:“……”
跟在他身边的尉玄看着谢渊紧闭的房门,道:“侯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小殿下,脾气再好的人……也该和你翻脸了。”
言下之意就是,这都是你活该。
听了这话,萧恒更加烦躁了,呛到:“行了行了,你他娘的快闭嘴吧。”
我自己清楚地很,还用得着你来说?
尉玄立马识相地闭了嘴,行吧,你是侯爷你说什么都对。
萧恒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暖炉,厚着脸皮敲了敲门,道:“阿渊,都多大的人了,别耍小脾气了,快开门。”
这时,一只白兔从走廊上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闯入了萧恒的眼帘。萧恒眸光一亮,继续道:“阿渊,你看!小白还在外面呢,你要是不开门,待会它饿死了都没人管!”
话音刚落,谢渊房间的门便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萧恒心中一喜,正要闪身进去,却悲哀地发现那门缝小的他根本进不了,反而是小白抖着腿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顺便还回头鄙视地看了萧恒一眼。
萧恒:“……”
房间内的谢渊此时正背靠着门,神情有些落寞。
其实,他也才刚刚醒过来不到一个时辰,不过,他几乎是一睁眼,便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来是萧恒有事情要去做,嫌带着他麻烦,便把他扔下了。
说到底,谢渊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熊孩子,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
他十分清楚萧恒这么一个身份复杂的朝廷命官,平日里定然是少不了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带着他多有不便,他并非不能理解。
然而,让谢渊气不过的其实从来不是萧恒不愿意带着他,而是萧恒对他的情绪和感受……根本就不在意。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究竟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亲手点上那迷魂香的?
这举动太过伤人,以至于谢渊越想越气,忍不住便把萧恒关在了门外。
窗户沙沙作响,门外的萧恒不住地轻松咳嗽,虽是极力压抑,仍能听得见,谢渊不由得觉得有点心软,真要把萧恒就这样关在门外吗?
然而萧恒开口的一番欠揍的话又成功地击碎了谢渊心中的那一点柔软。
他抱起趾高气昂走进来的小白,踢了一脚门,恨恨地心想:“反正你自己的寒疾自己也不上心,干脆你就站在外面,自己冷上个几天算了。”
☆、黄粱
年关上的日子总是因为忙碌和喧闹而显得如同云烟一样,不经意间便来到你的面前,又在不经意间便逝去了。
这几日的凉州城,重又变得熙熙攘攘,早前歇业的铺子全部都张罗着一个挨一个地开了张,茶馆、酒肆、饭庄等相继飘起了炊烟。
黎民百姓全都掏出了家里的算盘盘算着去岁的花费,并且一点一点地计划着来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着一大家子的生活,仿佛边疆的漫天飞雪也摧不垮这座小城浓重的烟火气息。
自那日萧恒从九龙寨回来后,已经过了有三五天了。
因为萧恒心中始终装着一点希望,所以他每天都要坚持在谢渊的房子周围溜达上几圈,要么边溜圈边吹上几支塞外的曲子,要么边溜圈边逗鸟逗蛐蛐,要么边溜圈边和陈五不亦乐乎地拌嘴,总之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操着一副大嗓门,怎么动静大怎么来。
不过,谢渊这次似乎也是铁了心要和他冷战到底,任萧恒怎么闹,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这三天内,谢渊都没怎么踏出过自己的那一亩二分地的小屋子。
即便是碰上迫不得已要出门的事情,谢渊也是动不动就绕着萧恒走,若是不凑巧在这小小的谢府里两人打了个照面,谢渊便干脆目不斜视地跨过去,权当做没看到。
所以虽说这三天短得很,萧恒却感觉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就快要被谢渊这小祖宗给折磨疯了。乃至于萧恒现在魔怔得看谁都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十两银子一般。
不过,时光总是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这短短的三天便已经过去了,原本遥远的上元佳节此时已经近在眼前。
魏朝的礼官把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间定在每年的二月底,若是算上长安到凉州的脚程,若到了上元,便也意味着萧恒马上就得回京城去了。
谢府的老仆听闻自家主子即将启程的消息,整日里长吁短叹。毕竟看着萧恒如今这病歪歪的样子,他是真怕萧恒还没到京城就两腿一蹬升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