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招了招手,立马有一小队人从他身后的黑羽军中纵马而出,向他抱拳行礼,然后向着那些战车的方向纵马而去。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没有见过狼顾的,传说中力挽狂澜的战车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它们的外观同一般战车无二,只是在车前的横杆上多了一个转轮,一门火炮,还有一个长长的筒状的东西。谢渊曾经在落雪山庄见到过这个东西,透过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远方的东西,因此便唤它做千里镜。
谢渊正愣着神,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顺着指尖似乎有着微弱的电流流过他的全身。
他不禁转过头去,冷不丁便看见萧恒的脸紧贴在他的耳边,面色难得地有几分认真,道:“跟紧我。”
热气扑面,看着萧恒的侧脸,谢渊瞬间感觉自己的整个耳朵都变得酥麻了起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这是战场,瞬息万变,他还来不及去体会自己那微妙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拉紧了马缰绳,紧跟着萧恒向前方狂奔。
刚一靠近这些增援而来的狼顾战车,萧恒便翻身下了马,拽着谢渊跳了上去。
这狼顾就像是地面上的一个高台,站在上面,甚至不需要透过面前的千里镜便能将整个战场一览无余。
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充斥着凄厉的尖叫声,愤怒的嘶吼声,悲伤的嚎哭声,这一片苍穹之下,是杀戮的天地。
这惨状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的冲击是巨大的,他不禁无助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给自己一点安慰,然而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力气。
萧恒轻轻伸出一只手,修长五指覆上谢渊的双手,轻轻地放在了车前横杆上,一阵暖意从他手心传来,谢渊这才感觉脑子清醒一点。
就在谢渊本能地想要继续抓紧他时,萧恒却突然松开了手,语气冷硬甚至带着些狠戾地唤了一声:“谢渊。”
谢渊被这一声唤的有些懵,他从来没有被萧恒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不禁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恒却立马往前跟了一步,掰过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向前方,然后道:“今天你要仔仔细细地看好了,这就是真正的战场,这里只有杀伐,只有罪孽。若你当真要跟着我,从今往后,这便是你要踏上的路,过了今日,你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你当真想好了?”
北风呼啸,谢渊的眼眶都被吹得通红。
凉州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而这其中甚至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曾经逗过他玩,悄悄给过他糖吃,甚至抱过他。而他以后,将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脸,再也看不到他们拿着花灯,对他说:“小少爷,许个愿吧。”
十五岁的孩子,哪里来的勇气面对那么沉重的生死?
一层水汽渐渐浮上了谢渊的眼眶,这一刻他是那么想要嚎啕大哭,却又是那么无可奈何。
终于,他咬紧了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狼、顾、怎、么、用???”
黑暗中,萧恒似乎轻叹了一声,然而那其中的微不可查的心酸却很快被煜王府增援而来的私兵潮水般的怒吼淹没。
半空中光亮一闪,萧恒瞳孔微缩,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渊的问题,便立马保住谢渊的腰顺势往地上倒去、
谢渊瞪大眼睛,一动都不敢动。一颗春雷“轰”地炸响在萧恒的脚边,连狼顾战车都被炸出了一个窟窿。
萧恒没有去管自己的伤势,只是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冷笑道:“呵,煜王那狗东西果然自己藏了春雷,看样子是嫌自己脑袋太多了,等不及让他老子给他削下来一两个了。”
话音未落,又是几颗春雷呼啸而过。
萧恒低骂了几句,然后瞅准空档站起身来,眼疾手快地抓住前方横栏上的转轮狠命地转了起来。战车前方那黑洞洞的炮管转瞬便对准了方才“春雷”飞来的方向。萧恒眯起一只眼睛,紧盯着眼前的千里镜。北风吹散了他的长发,他却纹丝不动,只是冷笑道:“在我面前玩黑、火、药,你们还嫩了点。”
一串火焰突然自谢渊手边冒了出来,原来是战车上火炮的引线不知何时已经被萧恒点燃。眨眼间,一声惊天巨响便炸在了谢渊的耳边,萧恒后退半步,那颗弹药精准地砸在了敌阵中,凄厉的惨叫霎时划破夜空,直直地往谢渊耳朵里钻。
萧恒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渊,语气冷硬地道:“还想活命就赶快给我站起来。”
谢渊立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萧恒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千里镜的镜筒架在了他的面前。
冰凉的声音在谢渊的耳边响起:“阿渊,你知道为什么我给这辆战车起名狼顾吗?”
谢渊额角流下一滴冷汗,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为什么?”
萧恒道:“因为这个千里镜,可以看到四面八方,不仅是你的前面,连你的后面,这双眼睛,都可以看得到。”
说着,萧恒便抓住谢渊的手,带着他一起转动着横杆上的转轮。
谢渊甚至不需转过身去,便能随着这个转轮的转动看到自己四面八方的情景。仿佛整个战场都透过这么一面小小的铜镜呈现在了谢渊的眼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呼延奕一直将长平侯这么一个前朝遗孤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因为,在军械这一道上,萧恒的的确确是个鬼才。最起码,整个大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这么一辆狼顾送到边疆!
突然,萧恒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他再次抓起了谢渊的手,飞快地点燃了引线,道:“看到了吗?就是这里,你可以杀了他们。”
谢渊瞳孔微缩,透过千里镜,他看到这一发炮弹精准无匹,迎风招展的煜王帅旗应声而倒,紧接着,鲜血四溅,血肉横飞,十几个士兵无声无息地被炸成了灰烬。
一阵恶寒猛地窜上了谢渊的脊背,是他,是他把这么多人亲手杀死了!他猛地甩开萧恒的手,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说不清的厌恶。
然而萧恒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笔直地站在谢渊的侧方。敌阵中,煜王看见己方惨重的损失,瞬间红了眼,尖叫道:“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萧恒勾了勾唇,扬起手射出一只弩箭,正正穿过煜王的帽缨。
煜王霎时手脚冰凉,然而萧恒却镇定自若,缓缓启唇道:“杀”
这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却如同一声平地惊雷炸响在黑羽军中,军士们似乎都受到了萧恒的感染,杀伐果决的勇气瞬间填满了他们的心。
而同萧恒挨得最近的谢渊,更是在那一刻,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一股热血,不明不白地就洗去了他所有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萧恒在的地方,魏朝的军队总是能势如破竹。
这是为将者的天分,没有什么能掩盖他的光芒。
那一刻,谢渊感觉周围所有的杂音都一散而去,脑海中一片清明,只存在着一个念头,为他冲锋陷阵,肝脑涂地都在所不辞!
☆、黄雀
不知过了多久,战场上的硝烟渐渐地散去了,这一片天地在表面上似乎又重新归于了平静。然而那空气中浮动着的刺鼻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不停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狼顾战车的碾压下,煜王豢养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兵根本抵挡不住,很快便已经所剩无几,横尸遍野。
在他们或愤怒,或悲凉的注视中,萧恒从狼顾战车上走了袭来,手提长剑,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来到了煜王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
煜王既知大势已去,阴狠而愤恨地紧紧盯着萧恒,若是其中的仇恨能化成实质,想必煜王早已经将萧恒撕碎了。
然而萧恒对此却毫无反应,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煜王,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屑。
煜王见他如此,不知为何,竟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黑羽军中哪有省油的灯,如今一看煜王这般模样,当即便上前一步,横刀架在煜王的颈间,道:“放肆!”
煜王却完全不受影响,依旧毫无忌惮地大笑着,直到他的眼角都笑出了两滴泪,他才阴恻恻地说道:“哈哈哈哈,知道我在笑什么吗?我在笑你们不知好歹!”
萧恒俯下身来,冰凉手指在剑刃上抚了抚,一道血丝渗了出来,萧恒嘶了一声,皱皱眉头道:“哦?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煜王看着那渗出的血丝,额头上瞬间流出了几滴冷汗,声嘶力竭地道:“老子可是皇子!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在我头上动土,也不洗把脸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今日就算你们打赢了这场战,也他娘的早晚都得被千刀万剐!现在,你们都给我滚!快滚!”
然而,听到这些,萧恒面上神色却半分都未改变,只是有些嘲讽地勾起了唇角,然后慢悠悠地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卷轴,道:“千刀万剐?煜王殿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圣旨吧,要被千刀万剐的究竟是谁?”
说着萧恒便随手将卷轴丢在了煜王面前。
不知是就那么巧,还是萧恒故意的,那卷轴落地后滚了两遭,恰好平平地摊了开来,摆在煜王面前,让他不得不看。
不知那卷轴上到底写了什么,煜王只瞥了一眼,就目眦欲裂地瞪着萧恒,无比惊恐地骂道:“这不可能!你这贱人,到底跟父皇说了什么!”
萧恒笑了笑,不以为意道:“煜王觉得,依您在朝中的名声,还用得着我说?”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气的快要吐血的煜王,只是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人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随后,他又点了几个手脚利落地去煜王府搜寻他私吞矿藏,压榨民工,贪赃枉法的证据。至于这望陵以后该如何,萧恒倒觉得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便索性不再管了。
处理完所有这些事情之后,萧恒揉了揉额头,面色显得有些疲惫。
谢渊有些担心地扶了他一把,紧张道:“没事吧,恒哥哥?”
萧恒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刚要说些什么,转眼又看见尉玄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恒,萧恒只得作罢,对谢渊道:“我没事,你先找一匹马回谢府,我很快就跟上。”
谢渊固执地道:“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萧恒好笑地看了看他,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不理他,转过头看向尉玄,道:“我说尉大人,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让你们一个两个都板着个脸?”
尉玄看了一眼谢渊,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侯爷,你可知皇上究竟打算如何处置煜王?”
萧恒道:“还能怎么样?削了爵位,剩下的大半辈子都软禁在京城。虽然没能把他送上刑场,但也已经很不错了,总不能指望老子真的亲手杀了自己儿子吧。”
尉玄抿唇不语。
萧恒摆摆手,装模作样地感慨道:“你也别耷拉着张脸了,好歹一时半会他是没办法再出来祸害别人。徐家那一封万民书看来还是起了作用的,我原本没想到呼延奕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尉玄皱了皱眉,半晌才开口道:“侯爷,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这一着不可谓不大快人心,想必魏朝朝臣从此以后更是一心拥戴他……说到底,究竟什么样的呼延奕才对我们有利……侯爷不会不清楚吧?”
萧恒愣了愣神,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尉玄的肩膀上,勾唇笑道:“只要今日我心甚慰,明日如何,又怎么样呢?”
尉玄紧紧盯着萧恒,道:“侯爷,永远看着今日,明日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萧恒转身跨上一匹马,紧了紧武服的袖口,挑眉平静道:“那又如何?”
尉玄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而萧恒显然也不愿意再谈,提了提缰绳便往城中疾驰而去,谢渊自然也纵马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们的背影,尉玄轻叹了口气。
若真有那一日……小殿下……会给卖主求荣的长平侯一条退路吗?
煜王倒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凉州城,堂堂皇子如今竟然沦为了阶下囚,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各方势力全都死死地盯着谢府,表面平静的凉州城实则已经暗流汹涌。
然而,谢府内的生活,却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自那日一举夷平望陵之后,萧恒便上了一封书至京城,极言元齐在凉州如何助纣为虐,教唆煜王犯下一桩又一桩罪行。顺便又将自己带人摧毁望陵之事巧妙地掩饰为元齐身有反骨,胆大包天,带着九龙寨的一帮土匪炸毁了望陵。
至于煜王会说什么,他倒并不在意,且不说呼延奕信不信,只要面上过得去,朝中暂时还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如此一来,他便理所当然地带了凉州的官兵,同周迟里应外合,轻松地将元齐擒下,同煜王分开关押。
元齐本就是强弩之末,落雪山庄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凉州苟延残喘。
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翻不出什么花来了,元齐自被擒那日起便一直老实的很,每次见到萧恒或是谢渊等,也顶多只是冷笑一声,眯上眼睛谁也不理,相比起煜王整日的咒骂不停,这已经很是让萧恒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