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羿的眼神一茬一茬沉下去,“与其好奇我犹豫什么,军师不如讲讲,你在急什么?”
“什么意思?”
方羿从怀里掏出一张满满当当的信纸,轻轻拍在桌案上,道:“昨晚军师单独出了军营,一个人也没带,你回来不久,巡逻兵在城西截获一封密件。上面写的,是军师你的降书。”
“降书?!”
众人震愕,屋内一片哗然。
封若书脸色煞白,“不可能!”
方羿将那信纸抖了抖,道:“上面的笔迹跟你一模一样。本来我还只是存疑,打算观望两日以免错判,但今日你突然劝我发兵,莫不是跟摩耶商议在先,诱我攻城,跳进你们的圈套里,然后你们再平分战果?”
封若书仓皇拿起那张纸,手颤得像筛子,“不可能......我从未写过此信!”
“没写过?”方羿剑眉怒插,瞪着封若书的眼睛仿佛在充血,“你昨晚戌时出营,马不停蹄去了城西,子时才回,这么久的时间,都干了什么?”
封若书眼睛急得通红,“我只是出去走走,没做其他事。”
方羿嗤笑一声,“封若书,你十九岁考取功名,先迁国师,再为军师,这么拙劣的借口,你也编的出来?”
二人针锋相对,封若书对那张降书百口莫辩,连连退了好几步。
霍邦看在眼里,一颗心都揪着疼——若非他事先知道计划,他此刻断要急得跳脚。
两排的将领焦虑万分,个个愁眉苦脸,不知如何辨别。直到方羿脱口一句“即刻斩首”,众人才慌忙涌上去求情。
其中当数霍邦最激愤——本就是将计就计的幌子,怎么还动真格的了?
众将苦口婆心地劝,激昂的,愁苦的,一个接着一个,把封家历代的功劳都搬了出来,譬如“当年大王开朝兵变,若不是封家鼎力相助,只怕王座早就落入旁人之手”,譬如“军师好歹还是国师,上任多年呕心沥血深得大王宠信,即便要杀也要得大王首肯”,“华泱封家是大容文臣的命脉,不可有闪失”。
最后萨伦曼也出口相劝,方羿才勉强法外开恩,将死刑改判成“八十军杖”。
同时道,再有求情者,八十杖加成一百杖。
于是霍邦眼眸一垂,什么都不敢说了。
军杖足有成年女子的手臂粗细,八十杖打下去,不死也成了残废。
冬天的太阳没有温度,照在身上暖意全无,甚至在瑟瑟寒风中多了几成凉意。
封若书在三十杖的时候晕了过去,后背皮开肉绽,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
“不准打!”
刑台上蓦然出现了一人,一脚踹上士兵的屁股,夺过军杖。
方羿望着台上之人,瞳孔皱缩。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还在练功的安戈。
他将营房内的争吵听了七七八八,亲眼见着封若书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最后不省人事。这人是亭亭翠竹般的君子,怎可受这种罪过?
于是他带着伺候封若书的勤务兵,三两下便冲了上去。
“——军师是被冤枉的,不能打!”
他怒冲冲拿着军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方羿怒极,拳头咯吱咯吱地响,高声一喝:“下来!”
吼声如洞穴深处的虎啸。
霍邦见大事不妙,忙跑过去,“小安你快下来,军令如山,刑罚一旦开始就没有中断的规矩。”
勤务兵一面哭一面唤着封若书,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这时,周围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安戈一人笔挺挺站在台上,就像站在蚂蚁堆里。
“下来什么下来?你们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方羿的脸抽搐了一下,“他通敌叛国,死也是死有余辜。”
“他怎么会叛国呢?肯定是你们搞错了!”他看向霍邦求助,“霍先锋你说句话啊,你跟军师关系最好,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霍邦对上他真挚的眼睛,心中愧疚倍增,但事先计划好的说辞还是不能变,“是......是真的。人证和物证都......”
“怎么会呢?不可能!军师对容国一直都很忠诚,大王说一他从来都不说二,怎么可能突然就叛国!”
霍邦不会长篇大论的说辞,只抓着裤腿垂首,道:
“小安,我们都很意外......”
霎时,安戈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连连后退了几步,“不可能......不可能!”
方羿怒腾腾看着刑台的人,抬手命令左右上去,“把人拖下来。”
安戈见那些士兵个个五大三粗,大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架势,于是收了嘴皮子,抡起军杖就招呼过去。
“都别上来,不然揍得你们亲娘都认不出来!”
砰砰两下,那三五个士兵便被他打倒外地。
他得意洋洋地抹了抹鼻子,哼哼道:“这叫蔽天十字枪,才学的功夫,怕了吧!”
他用方羿教的功夫,打方羿的兵。
方羿的脸色越来越沉,他不是怒安戈大吵大闹,反正这上房揭瓦的脾气他也不是第一天见识。
他是怒,安戈居然跟其他普通人一样,被这表面计谋迷惑,看不出丁点儿端倪。他原以为,安戈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终归心细精明,这是他身上最宝贵也是最不能替代的内核。
为了证明这一点,方羿还大言不惭跟封若书说这赌不用打。看来,若真打了竟是他要输?
“拽我干嘛!放开!”
“告诉你们,我可是发过疯的小夜叉,你们别惹我啊!不然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第二批的三十个士兵上去后,安戈没多久便被制服了。他整个人被架了起来,两条腿在半空蹬来蹬去。
嗖!
鞋子突然脱离右脚,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径直朝方羿的面门飞去。
啪!
方羿徒手接住,他徐徐走向那前一刻还张牙舞爪却突然安静乖巧之人,愤然将鞋扔到地上,一字一句道:
“你,让我很失望。”
周遭的一圈人瞧着方羿快要冲出体外的怒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说什么。
那日最后的结果,便是军杖照打,封若书皮开肉绽,被霍邦等人抬回营房。至于安戈,便以扰乱军务的罪名被关了起来。
这消息传到摩耶耳中,他自是府首称庆。
“哈哈哈!什么容国战神?什么华泱智囊?还不一样中了寡人的计谋!”
摩耶自从篡位之后,一直以寡人自称。
他的话一落,当即有人附和:“大王神机妙算,那封若书此刻已经神志不清,兴许对方羿乃至容国心灰意冷,不日就要奉上降书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人替他求情么?”
“有倒是有。霍邦等将领接连相劝,方羿才从死刑免到了八十军杖。”
“还有呢?”
“还有两个勤务兵,应该是平时伺候封若书的,去拦了一下,但是方羿没有手软。”
摩耶笑了笑,“这才是合理的。封若书待人温厚,如果连伺候他起居的下人都不去求情,那才不正常。”
那人跟着笑了,“大王英明。”
当夜的容国军营,四处出奇地安静。
许是白日遭了惊涛骇浪,浮杂之物都被冲刷殆尽,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方羿在屋内踱来踱去,坐立难安。
现下正是化雪的时候,亦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小夜叉向来怕冷,平日都是整个人圈在他身上才能安睡,今日他一个人在牢中,也不知怎么样了。
管他呢?
谁让他不懂事乱吵乱叫?
没有打军杖只是关起来已经法外开恩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小夜叉一个人挨冻,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
于是他乔装了一番,趁着夜深人静,悄然潜到军牢。
结果,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陌上白首谁家”小可爱的地雷~
不好不好,我方小安智商受到质疑,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92章 反攻(二)
方羿担心安戈受冻, 于是乔装一番, 趁着夜深人静悄然潜到军牢。
结果,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
只见安戈居然在潮湿阴寒的牢中生了一团火!盘坐在角落里一面搓手一面傻笑,比在他床上欢喜多了!
谁给的他干柴?
谁给的他火折子?
谁允许他在严肃冷酷情理不容的军牢里生火取暖!
方羿气疯了, 三步并作两步过去,脾气就要发作。
“呵,你来了?”
安戈听到脚步声回头, 看到来人似是不怎么开心,又回过头去对着火堆取暖。活像被饿了几顿的松鼠,正嘟嘴闹着小性子。
对着缩成一团的背影,孤独又无助, 方羿的怒火无端就消了。再大的火气对着这人也发作不出来, 毕竟安戈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有点笨。
想起白日凶了这人,心中又燃起几分愧疚。
咫尺天涯,相对无言。
封闭的空间一时寂静,像罩了一口巨大的钟,沉闷且压迫, 只有火焰燃烧的微弱声。
方羿在牢外徘徊了一会儿, 叹气,又看向安戈, 那人的肩膀居然开始颤抖——这人,居然哭了么?
心里一下子急了。
笨就笨吧!
愚就愚吧!
大不了往后要用脑子的时候都交给他, 小夜叉只用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好了!
手一下子扒上栏杆,堪堪开口:“小夜叉,你......”
结果,前一刻还缩成一个小馒头的人突然跳了起来,跟破壳而出的小鸡仔一样欢天喜地蹦到方羿面前,眸子闪着星辰问:
“猴哥,我演得好不好?”
啊......嗯?
什......么?
演?
这大起大落的转变,饶是见多识广的方羿也没能及时反应。
“说呀,好不好啊到底?”
安戈眼巴巴瞧着他,仿佛讨要糖果的孩童。
许久许久,方羿才明白他的意思——敢情,这小夜叉一直都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之前的那些,只是掩人耳目的戏套?
他自责地摇了摇头,暗道自己轻视了人家,还兀自添了许多烦扰。
于是释然一笑,罕见地露出了牙齿,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安戈的鼻子,宠溺道:“好极了。”
而且还会顺着戏本的方向,自己添了一段。
这场没有落锤的赌约,他没输,反而,赢了双倍。
安戈嘿嘿直乐,手穿过栏杆的空隙环住他的腰,眼巴巴瞧着他,“那你是不是应该亲我一下?”
方羿倒是没有立即答应,反而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安戈两手一摊,“就一开始啊。你是什么人?军师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张不知道真假的降书你就要打他?肯定有什么小算盘的啦!”
方羿瞧着这蹦跶欢快的人一本正经地分析,眼眸融了柔波,“所以,你就给自己加了一段儿?”
安戈得意忘形地挑眉,“嘿嘿,还不错吧?你都没看出来,就没有人能看出来啦!”
说着说着,他又高高噘起嘴,道:“哎呀不行!你必须亲我一下。难道我忍辱负重这么久,连个亲亲都没有吗?哦?我这么聪明,难道连亲亲都不配得到吗?哦?”
他每说一个“哦?”,就要撅一下嘴,红色的唇撅得高高的,仿佛呼吸的鲤鱼。
方羿揉着他的头发,隔着栏杆环上他的腰,随后蜻蜓点水在头上印了一个吻。
吻很浅,情很深。
尽管亲的不是嘴,安戈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脑袋在他胸口拱了又拱,又嘿嘿嘿的傻笑去了。
那晚,方羿在心里确信,小夜叉果然就是他爱的这个小夜叉,他不傻,只是爱在自己面前撒娇罢了。
他爱他。
.........腻歪的分割线..........
话说为了让摩耶上当,封若书硬生生受了八十军杖。他身子本就孱弱,这一打,半条命也没了。
霍邦前去探望时,封若书终于从三天三夜的昏迷中睁开眼睛。
“军师,其实不用八十杖,摩耶也不会起疑。”
只要不在战场上,他素来没什么表情,只微微凝眉,一动不动瞧着对方。
封若书趴在病榻上,眉头紧皱,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发了烧,伤口虽然被军医处理得很好,但八十军杖也委实不在他身子的承受范围之内,落下病根也在所难免。
他从前一晚开始周身发热,方羿遣人偷偷送来好几味良药,到现在虽然退了些,但整个人仍是病恹恹的,眼眶也被身体的热度熏得通红。
“摩耶此人,诡计多端......往前他在断龙崖设计埋伏将军,我们吃了大亏。不这样......万一他看出端倪,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霍邦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但你有没有想过,中间万一出了岔子,你......”
封若书无力地笑了笑,“不会......我们计划周密,不会有意外。”
霍邦是个只会打仗的仗疯子,只要不跟打仗相关,他的话通通很少,现在封若书又要静养,他的话便更少了。
封若书露在棉被外的指头动了动,道:“霍先锋,你帮我个忙。”
“军师请讲。”
封若书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册子,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牵扯到后背的伤口,让他额前沁了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