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把的架子是铁做的,但由于天牢的湿气重,铁片锈穿了好几个洞,投在地上的影子因此坑坑洼洼,半明半暗,像极了狰狞嘶吼的怪物的脸。
封若书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只留下自己的披风,让安戈莫要着凉。
他知道安戈的脾性,表面看似随意,心里却很固执。固执得像块铁石,怎么敲也敲不开。
思来想去,还是踏进了他最不想去的永定侯府。所幸云舒君平日留了心眼,旁敲侧击地问过方羿,才知道“九公子”这个身份。
封若书知晓的当下便磨墨写下急书,盖上私印,交与亲信快马加鞭送去未国。
在八川,国君与国君之间养有信鸽,若事出紧急,可用信鸽为传达工具。
但封若书官阶再高也只是个国师,没有使用信鸽的权力,最快的办法只有差人送信,快马加鞭昼夜赶路,希望十五日之内能有结果。
八川大陆有八条河流,故而国土的分割线有些奇怪,从而导致国家的地形也跟着变得奇怪。
譬如容国便是典型的南北长,东西短的纺锤形,而国都坐落偏北,这使得从华泱到未国国都和到最南方的芷阴城直线距离几乎一样。但靠近芷阴的一带山路崎岖难行,故而单趟赶路的话,去芷阴要比去未国国都来得久。
安戈不知封若书向安胄求助了,一心以为十五日后比死无疑。心里倒不怎么沉重,反而觉着解脱。
记得方羿走的前一晚,他抱着那猴子的脖子亲了又亲,把世上最深情的话都说尽了。两人脖颈相交,从入夜缠/绵到凌晨,最后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才慢慢停下。
方羿吻着他沁了层浅汗的额头问他怎么了,为何一下子这样主动。
他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怎么踏实。
由今看来,他小夜叉的直觉还是很准的,立个帆布招牌去摆摊算命,兴许还能发家致富。
有句老话说,判断这辈子值不值,就想想你在这一刻死去,会不会有遗憾。
安戈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这一生还挺值的。
若真要往“遗憾”二字身上靠,大概便还是没能跟方羿相处久一些罢。
他从前老是担心大丫头他们在新家过不好,但是方羿派人去魏府查探过,发现八个孩子都过得很好,魏老爷子虽然年迈,但却管教有方,很有智慧。连脾气最倔的小八也乐在其中,还在魏老爷子的挖掘下,发现了古琴的天赋,现在小小年纪,已经能完整弹奏出高山流水了。
他总是忧心这个,挂心那个,末了却发觉大家没了他也能过很好,害他总是瞎操心,白操心。
纵观这十九年的人生里,他得到的好像已经算多了。
有老爹,有孩子们,有方羿,他还大闹王宫,还假扮新娘子嫁人。
老实说,寻常人一百年都没有的这些经历,他十几年便都有了。
这要还不值,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讲。
十四日之后,卫临寰收到了来自安胄的信件。
他没发现,传信的白鸽爪尖泛红,并非国君传信的品种,只是相似。
乃至于他展开被调换的信纸时,当即撕得粉碎。
信上写道:
“长公主身份尊贵,怎可许无名之辈?”
这一说,便是将方羿踩到脚底了。
换句话解读,便是“之所以派个男人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起方羿而已”。
封若书大惊,直言信件被人偷梁换柱,请卫临寰派人彻查。却被王后反咬一口,未经君王允许,私自通信他国。
卫临寰本就在气头上,偏偏封若书又触了他的逆鳞,随即便将他禁了足,囚在王宫一处简陋的殿宇,没有王诏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最后一条可能将安戈救出囹圄的路,没了。
封若书如何也没想到,王后这次出手会这么狠。而且计划如此周密,几乎让他没有还手之力。
但事实上,这信件漏洞百出。
安胄向来以德服民,说话做事喜欢留三分余地,即便他真看不起方羿,也不会摊开在台面上说出来。
何况,这门亲事的重要性双方都很清楚,这联系两国邦交的纽带,一个不慎便成剜人心脏的利刃。目前以未国的国力,还不足以敢和容国交恶。安胄身为国君,怎会不清楚这一点,反而还恶言相向?
只是卫临寰气糊涂了,加上王后那边步步紧逼,脑一热便欠了考量。
常春殿,王后居住的殿宇。
此时此刻,容王后管珮正坐在软椅上揉着鬓角,机关算尽的脸上隐隐透着疲累,却看不出表情。打扇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不敢说话。
少顷,管瑶盈步进来,管珮听到脚步,才挥手让下人都退了。
当初管瑶设计陷害安戈不成,反而引火上身,让自己失了清白。管珮将她从宫外接了回来,便一直将她留在常春殿的偏殿,再未有动静,直至最近对付方羿和安戈,姐妹俩才又合力出手。
“姐姐,大王看到信怎么说?是否要立刻处死那贱人?”
贱人,指的是安戈。
她从前一直叫安戈“安如意”,最近却发现叫错了名字。
管珮眼睛闭着,似是打了一场硬仗疲乏了。听到管瑶这句问话,勾画精致的细眉陡然骤起,睁眼的瞬间,扬手甩了管瑶一个巴掌。
啪!
管瑶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待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何以打我!”
管珮的脸抽搐了一下,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管瑶,“你做的好事!”
管瑶捂着脸颊,正准备辩解,迎面却甩来一张凌厉的薄纸。纸上字迹满满,从头至尾用词含蓄却暗藏杀机,落款还有高仿的安胄的公印——这才是管珮真正打算呈给卫临寰看的,证明安戈是细作,方羿同时有包庇倾向的“假书”。
管瑶出宫比她方便,故而这偷梁换柱之事是交给她去办的。
谁知管瑶事先偷看了假书,怕真给卫临寰看了,方羿会因此遭遇杀身之祸,于是她随即拟了另一封,既能让方羿脱身而出,又能加重安戈的罪名。
只是,她分明记得已经将管珮的假书撕毁,早就扔进了护城河,怎的又回到了她手中?
管珮狠狠瞪着她,“你别忘了我怎么做的安胄的公印。”
管瑶了然——管珮将一名世外巧匠偷偷请到王宫,能将任何形态的字符复原,甚至原封不动地复拟一份。
这封假书,断然也是那名巧匠修复的。
于是不再诡辩,直接坦然承认了,“不错,大王今日看到的那封,的确是我换的。”
“你倒是还敢认?”
“有何不敢?”管瑶擦了擦嘴角的血,“我爱羿哥哥,断然不会做伤他害他之事。”
“糊涂!”管珮恨铁不成钢,“你可知那封信漏洞百出,寻常人一眼便能看穿。”
管瑶早有心理准备,“那也不要紧,我换的信,查到我这里我自然不闪躲,认罪就是。”
“认罪?说的轻巧!你若是认罪,我们筹划的所有东西便都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管瑶才紧张起来,问:“那......大王他?”
想到这里,管珮微微松气,道:“所幸那药烧了几分大王的神志,否则,这样拙劣的伎俩,如何瞒过他的眼睛!”顿了顿,又道,“不过这药的药性起伏不定,指不定哪日他清醒过来,再顺着这封信查下去。那时,才真的不好应对。”
“还好,那贱人明日就要上断头台了。”
管珮亦点点头,“如今,也只有先杀了他,再想办法扳倒方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粉红酒。”小可爱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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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断头台(二)
卫临寰铁了心要杀安戈, 谁劝也没用。
重臣们都瞧出他的精神有些不对, 但由于封若书被禁足的前车之鉴, 便也通通不敢多问。
末了还是刑部侍郎思虑周全,考虑到在百姓眼中,永定侯府人毕竟还是“未国长公主”, 若问斩的消息传出去恐怕要扰乱民心。故而先封锁消息,只对外说侯夫人在府上卧病不起,而那要问斩之人, 只是个普通的朝廷重犯。
而封若书派去求助的亲信已被王后杀害,现在又赶上封锁消息,这一前一后的动向,便导致未国仍然毫不知情。
“父王。”
封若书被禁足, 也就是安戈问斩的前一晚, 静和公主趁着夜色入宫。
卫临寰本欲喝药,看到爱女来了,便也放下药碗,“静和?你怎的来了?”
静和微微笑着,人如其名,“女儿许久不见父王, 想您了。”
卫临寰笑哼了一声, 心中隐隐不悦,道:“我看你想念是假, 替国师求情才是真罢?”
静和莞尔,在一旁的红木凳上落座, “父王英明,女儿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您的。”她救人心切,一开始便打算开门见山,毕竟封若书幽禁在深宫,这处处是豺狼猛兽的地方,多拖一时,性命便多受危害一分,“夫君他早上入宫,到现在也没回,女儿担忧,特回来看看。”
卫临寰抬眼,直直看着她,“静和,他这次犯了大罪,孤顾着驸马的面子才没将他入狱,只是禁在王宫的一处院子罢了。但他若不醒悟,便也只能一直关到他醒悟为止。”
“大罪......可是杀人走火?”
“非也。”
“亦或是犯上作乱?”
“非也。”
“那么,便没有什么大罪了。夫君这些年为容国立的功劳不少,对父王忠心耿耿,父王可不能因为一些小过小罪,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卫临寰愣了愣,语气略微严肃,“静和,女儿家少问国事。”
静和颔首,微微一笑,“那好,不谈国事,谈家事。女儿今晚一定要带夫君回去。”
“理由。”
静和缓缓抬手放在腹部,柔声道:“因为女儿,有了身孕。”
卫临寰一顿,苍老的眼睛愣了愣,转而看向她的腹部。
桌案右侧的一角,准备批阅奏折的红墨凝了,表面起伏不平,恍若波浪翻滚的血海。
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王宫,在偏门的一匹骏马旁边停下。
车上,静和与封若书言简意赅地说了三句,亦是她万万珍重的三句:
一者,“近日发生的种种,幕后黑手是王后,起因应该是觉着方侯干政,太子之位受到了威胁。”
静和不知方羿身份。
二者,“方侯已经回来了,今晚到的。”
三者,也是最克制最深情的一句:
“国师,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罢,静和豁出性命也会帮你。”
她知道封若书心有所属,故而在他面前一直唤他“国师”。本来她当日就是用了计谋,逼迫封若书答应下这门亲事。对她这样的深宫女子讲,能嫁给最心爱的人已是奢侈,哪还能要求其他的什么呢?
她给了封若书一只信鸟,交代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用它来联系。这是她自己豢养的,比信鸽体型更小,更容易隐藏。
她没有问封若书接下来的计划,却也隐隐猜到了,所以送他这只鸟,还备下一匹快马。
贪恋地望着那抹水蓝色的身影愈行愈远,直至在黑夜中消失殆尽,宫门沉浸在黑暗里,如悬崖峭壁般似乎马上就要塌下,静和迷离的眼睛才堪堪收回,轻声唤了一句:
“夫君......”
次日午时,安戈被押上断头台。
八川大陆有几千年的历史,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午时三刻人的影子最短,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而杀人断命是“阴事”,故而为了驱邪驱阴,斩首都是选在这时候。
安戈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背上要惨烈一些,干的血迹没来得及清洗,已经黑黢黢的一团糊上糜肉上了。
“哎呀,这么多人来送我,可真是大场面!”
踏上断头台,发现脚下簇拥着围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安戈昂首挺胸,很是自豪。
然而这自豪下一刻就被身后的红差给踹没了。
“哎哟!”安戈腿弯一记吃痛,跪了下去。
红差凶神恶煞,显然是砍多了犯人的老手,“别磨磨唧唧的,马上时辰到了,爷送你上路。”
安戈抬头一望,发现这才午时一刻,时间还早着呢。唉,这种老马就是比较喜欢按部就班,非让他先跪着等候,待时辰一到,执刑官的令牌落地,立马就一刀结果,速战速决。
不过嘛,人快死了,话也便得多起来,反正这张嘴马上就用不到了,还是要趁着最后的时辰发光发热的。
于是笑着回头,“大哥,你一直举着大刀,累不累呀?”
这话一出,下头一片哗然。
倒不是听清了安戈说什么,而是惊讶,居然有犯人在临死前跟红差有说有笑。而且看他周身是伤,脸色惨白,显然没什么气力,却还如此有精神。
怪异,当真怪异!
红差眉毛一跳,“爷累不累关你何事?”
“哎哟我就是关心一下你,那话不是说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我说啊,你待会儿砍我的头,下手可得狠一点儿。”
“你脑子被驴踢了?”
“没有没有,就是今早出狱的时候,被狱门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