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以为他是默认了继位,心里说不出喜乐,但他想起王宫就头疼,埋怨道:“但我不喜欢那里,条条框框那么多,看个天都是被宫墙围起来的,一点都不自在。”
方羿被这无厘头的话打懵了,掀开眼皮,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本来是句比鸡蛋清还干净的疑问,但落到安戈耳中,多少有股子嘲讽的意味。
好似在说,我登王位,享荣华,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跟你这小夜叉有什么关系?
于是某人勃然大怒,直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起身挺直了腰杆背对他。
“好,跟我没关系。那你就一个人住去吧!卫老头后宫的那些嫔妃也不用遣了,三宫六院动都不用动,还省了选妃的工夫。反正天底下想嫁给你的女子那么多,指不定她们都喜欢你,巴不得做你的妃子呢!”
方羿终于弄懂了他的心路历程,看向身侧那气鼓鼓的背影,被他这一圈自顾自的难过逗笑了。“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安戈气鼓鼓一直不说话。
方羿笑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又道:“我还在想,等大王长到十六岁,大小政务能够有了决断,我好卸下担子陪某人去归隐山林呢。看来,这个‘某人’倒是不喜欢了。”
分明是温润如泉的话,听在安戈耳中却仿佛炸了惊雷一般。
怒气冲冲的某人虎躯一震,脑袋里有根弦啪的就断了,愣愣回头,“什,什么‘大王’?”
他不是应该自称“孤”么?
“什么‘归隐山林’?”
他们不是才刚回来么?
“什么‘十六岁’?”
这人二十六了装什么嫩!
方羿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觉得呢?”
安戈的眸子颤得厉害,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好半晌才壮起胆子揣测,“你,你是说,登基的不是你?”
方羿笑眸含情,“嗯。”
“你是说......你又一次,放弃了王位?”
原来他们之前......不是昙花一现么?
方羿慵懒地挑眉,“什么叫‘又’?我跟那东西无缘,一开始不要,之后也不会再要。”
语罢,他侧身,握拳撑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倒是与某人有缘。那现在这个‘某人’,愿不愿意要我呢?”
屋内只有一盏罩着纸笼的昏暗的灯,穿过暗红的床幔,投进帐内的光线已所剩无几。
丝丝缕缕的微光中,方羿的脸只将将能看清楚轮廓,以及那双锐利的深邃的眸子。安戈曾用指尖一寸一寸抚摸过这张脸,他知道,这人眉间有山川,眼中有江海,却甘愿为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天下,做个江上泛舟的渔夫。
“啪嗒!”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安戈一头扎进他怀里,闷在他胸口大骂:“笨蛋!国玺都不要!那么多人拼了命都要抢的东西!”
方羿顺势揽着他,手掌安抚性地附在他后背,“那我这么笨,也没其他人想嫁给我,不如你将就些,替那些女子收了这祸害?”
“笨蛋笨蛋笨蛋!”
安戈只一个劲掉眼泪,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哑了下去:“猴哥......我什么都不是,别对我这么好......”
方羿调笑的眼神渐渐敛去,陡然变得深情。
他缓缓道:“在我眼中,你胜过国玺万千,亦胜过天下万千。”
安戈当然什么都不是,任何一个物件与这小夜叉相比,尽皆黯然失色。
经过一阵翻天覆地的变革,容国受了不小的冲击,分崩离析的权位终于又回到正轨。江山易主不易姓,年仅十一岁的五公子卫匡业继位,少年天子,任重而道远。
卫匡业年纪虽小,却性子早熟,聪慧异禀,八岁时阅读《螳螂捕蝉》,便出过“与其在树上争夺孰蝉孰雀,不如做个种树人”的言论。
因为“树”,即天下。
思及卫匡业的年纪,容国四侯与朝中老臣一致决定,由永定侯协管朝政,以待天子成人。
王诏一下,传遍八川。其余五国纷纷派使者送去登基贺礼,祝容国千秋万代。
然却有一人,与这普天同庆的欢度格格不入。他从蛮疆来,瞧他进城的方向,出发点应该是三山城。
他一身墨袍,头戴斗笠,斗笠有乌纱,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约莫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不过那一身戾气的样子,合该是个妖侠。
他走近津津乐道的人群,看了眼榜上赫然张贴的王诏,气质更冷。
“挟天子以令诸侯,方羿,原来你还有这一手。”
先以劫狱做障眼法,假意远遁华泱。趁卫临寰放下警惕时一个回马枪杀回,屠杀太子,再让十一岁的五公子登基,自己摄政,控制君王,摇身一变成了第二个曹孟德。顺便,再派出锦衣卫,屠杀他这个说过“若你登基,我定不会放过你”的人。
顺便,害死了霍邦。
这一切的一切,任谁看,都是一盘精妙绝伦的好棋。
他冷冷一笑,未多做停留。折身上了马,朝珩域的方向行去。
背后的蚩尤箭隐隐发光,顶端蛇头大张着血口,獠牙尖锐,仿佛下一刻便要吐出毒液。蚩尤箭,一旦入体,必死无疑。
现下,箭羽还剩两支,一支,自然是用来跟平教谈判,打开彼岸符的。
而另一支,他要亲自,射进方羿的胸膛。
........黑化的分割线..........
时下九月,上旬还是暖阳高照,下旬便开始飘了细面子雪。
安戈练功更加勤快了,因为这能让他身体更暖一些,不像之前那般手脚冰冷,恍如刚从河里捞上来般。
只是今日,练功练得并不顺利——安戈吐血了。
本来好端端地在小院练功,蓦然就吐出一口血,将一旁的方羿吓了一大跳。
“猴哥,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
他裹着棉被在床上喝药,慢吞吞地说。
方羿看了看他的后颈,西施咒的印记并没有显现,也就排除了发作的可能。
“乖,没事,兴许只是天气骤冷一下子没适应,调理两日便好了。”
“才不是。”安戈纠正他,“老爹说了,无缘无故见到血,那肯定有血光之——”
接到方羿警告的眼神,他生生把“灾”咽了回去,转而捧着只剩一口药的碗,埋头喝了许久。底层的药渣都进了嘴巴,他还是不敢将碗放下。
方羿拿下他伪装的碗,将人抱进怀里揉了揉,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安戈在他胸口一蹭,觉着悬吊吊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了,棉花一样柔软,“好吖~”
事实证明,安戈猜的是对的。那段时间的确有事发生,不过却不是血光之灾。
那日,安戈正摆弄了个竹筒玩投壶,被上朝回来的方羿打断:
“小夜叉,有人找你。”
“找我?”安戈眉毛一拧,“容国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这府上,还有外人找我?”
“嗯。”
安戈想了想,眸中一喜,“难道是国师?!你找到他啦?!”
方羿颇为失落着摇头,“不是。告示贴出去许多日了,还是石沉大海。”
安戈哦了一声,转而安抚道:“那如今这样,也没人找到他的尸体不是么?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方羿颔首,“不错。前两日寒针传信给我,说一个多月前看他往北方去了,我已经派了人去查。”
“嗯,这样也好。”安戈的思绪转了回来,想起外面那个要见他的人,又问,“那找我的这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
“我认识么?”
“据他说,你们很早就相识了。”
很早?该不会是永安县得罪的那帮权贵吧?
不对,他现在是以安如意的身份住在侯府的,尽管各路亲侯对他是男人这件事心照不宣,但当初卫临寰思及方羿的面子,并未将代嫁的事态公之于众。
这样想来,怎可能有人找他?
“他是找我,还是找安如意啊?我要不要去换女装?”
方羿帮他理了理衣领,“不用,他知道你是男儿身。”
“啊?谁啊?!”
“未国使臣,魏书黎。”
安戈心里咯噔一声:未国那边,也发现他代嫁了?
第130章 礼物(一)
魏书黎, 当初未王安胄派去民间寻子的钦差大臣, 亦是为安戈回宫搭桥牵线之人。
对他, 安戈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因为魏书黎在小八病重时伸出了援手,并且在安戈入宫之后,将八个孩子托付与他父亲, 代为抚养。
“魏大人,你怎么来啦!”安戈舞着袖子跑过去。
“九公子殿下。”魏书黎还是谦谦如玉的样子,朝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微臣是奉大王之命,前来拜访的。”
安戈的脚步霎时顿住,“那,那你来......是要?”
该不会容国不追究, 未国反而还要把他抓回去兴师问罪吧?
魏书黎穿着青色的正装, 许是刚从某个正式的场合出来,“微臣有一则好消息和一则坏消息要带给殿下,不知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安戈心中一阵发麻,不敢贸然选择。
“好的有多好,坏的......有多坏?”
魏书黎不急不缓道:“前者能让殿下开怀大笑却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后者让殿下心情低落也还有补救之法, 皆不是极好或者极坏的消息。”
安戈被他的话绕了绕,要不是方羿近来对他苦心教导, 日日督促,这样文绉绉的长句他是真听不懂。
“那就先说坏的吧。”
魏书黎颔首, 煞有介事道:“您和长公主的事,大王都知道了。”
这消息在魏书黎出现那一刻,安戈隐约已经猜到,“他要抓我问罪吗?”
“视情况而定。”
“什么叫视情况而定?他有没有说其他的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连三个问题过来,魏书黎想了想,还是先说了两句缘由:
“大王派人找了殿下一年多不见结果,还以为您遭遇了不测,现在陡然知道您安然无虞,他心里自然是宽慰更多的。于是,他派臣来打探一下消息,说,如若你在这边过得不好,那么他便动用国君的关系,断绝这门亲事,将您接回王宫。但如若您在这儿生活完满,且还有人疼爱(这句是魏某人看着方羿故意加的),那么,就干脆将错就错,装作不知道这事。总之,万事出入,以殿下为首。”
安戈心里蓦然感动了一下,“也就是说,要不要回去,都看我自己?”
“不错。”魏书黎浅浅一笑,又道,“至于怎么知道的么......还是因为长公主。”
安戈一愕,“她?她不是私奔了么?”
魏书黎叹气:“但命运弄人,与公主私奔的那男子嫌生活凄苦,便弃了她,转而娶了一位商贾之女。公主气不过,便冒着危险回宫,将这一切都招了。大王震怒,以‘诱拐王室’的罪名将那男子打入牢狱。”
“合着她一个人赌气就去招供了?!”安戈气得一蹦,“她自己要认罪,就不想想我的么?万一安老头不向着我,要把我拉回去问罪呢!”
骂了一通又被气得没了脾气,骤时如雪打霜披的茄子,“算了,她这样又不是
第一回 了。”
当初她为了让安戈答应代嫁,还送了他一面蛮疆古王青铜盏,后来安戈以身试法,得知那青铜盏是个冒牌货。
“那她现在怎样了?”
“不怎么好,据说整日以泪洗面,数次要去国寺削发为尼,被王后拦下来了。”
安戈的心情慢慢沉了下去,安如意也是个追逐爱情的痴人,爱情死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了。若是当初她不逃婚,指不定还比现在过的要好些。
但这说来也是惘言,往昔如梦,逝者如川,既然走了那条路,怎么回得了头呢?
“这确实是个坏消息。”
魏书黎打量着他的表情,揣测着问:“那这好消息......”
安戈没什么心思,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说来听听罢,反正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消息可不是用说的。”魏书黎施施然抬手,笃信着拍了两下手。
啪!啪!
似是在传递信号,击掌声在院子里穿荡了几个来回,但四周一点反应也无。倒有一只嫌院子冷清飞走的鸟,颇为应景。
“魏大人你......干什么?”安戈惊愕地瞧着他。
准确来讲,这惊愕里还带着几丝同情——这魏书黎一年多不见,怎的就变傻了?
魏书黎讪讪朝身后一望,果然只有凉风习习,不甘地又拍了两下手,偌大的院子仍旧毫无动静。
于是他回头,勾了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暗骂方羿人豪钱多,竟将院子修这么大。往后退了好几步,高声咳嗽,再次抚掌。
啪!
啪!
安戈只觉得耳边响了两声炮仗,清脆嘹亮,百无聊赖地抬眼,却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小安哥哥!”
“小安哥哥!”
只见院门口一窝蜂拥进八个孩子,一个个声音甜脆,勃勃盎然,穿着魏家定做的漂亮衣裳,急腾腾朝他跑来,身长已较去年分别时高了不少,容貌却还是丁点未变,还是那天真无邪的模样。
安戈仍旧没回过神,却下意识就蹲了下去,大张双臂,迎接许久不见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