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书的眉毛抽搐了一下,陡然攥起他的衣领,狠狠道:“你知不知道这位置离心脏很紧,你若稍微不注意会死的!”
安戈很是冷静,淡淡看着他被怒火烧得发颤的眸子,冷笑道:“我死,也好过受你控制,亲手伤害猴哥。”
“所以,你甘愿为了他死是么?他不值得......”封若书咬牙切齿,“他不值得!”
安戈陡然严肃,“值不值我自己掂量得清楚,世上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但若那个人曾经出现过,只要他安然无恙,我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呢?啊,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曾以为你会明白,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
只要他安然无恙,我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呢......
这句话如一根刺,狠狠扎进封若书心里。他陡然想起霍邦死前,浑身是血,眼睛却贪恋地发着光亮,定定看着他,舍不得闭眼的模样。
这情景,是他午夜梦回时常常看见的。这辈子,只要还想着霍邦,他注定不能安宁。
“不错,我现在不通情理,也不想通情理。这东西虚伪荒谬,我早就该丢了!我就是魔鬼,在决定要复仇的那一日,我就已经是魔鬼了!”他恶狠狠说完这话,扔垃圾般撒开安戈的衣领。
“咳咳!”安戈一下子摔在地上,脆弱的肺腑一震,逼出几声咳嗽。
他浅笑着呼吸了好一会儿,顺势躺在地上,慢悠悠道:
“我知道你今日为什么这么失控......我听说,蛊王常年养在冰山之巅,离了冰雪,寿命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封若书的眸子一顿,“所以呢?”
“所以,你还挺好奇你下一步打算干什么的。”安戈将两手合在一起枕到后脑勺,“猴哥在前线逼得紧,你肯定不甘心到手的城池又被夺回去,得日夜守着,是吧?但是我现在自由了,不受你控制了,你肯定又想马上带我回珩域去种蛊,但除了你又没有其他人会种蛊,是吧?”
“不错。”封若书蹲下与他对视,“但让你失望了,我现已经有了两全之计。”
安戈的神情一僵,没有说话。
封若书抬手,替他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幽幽道:“谁跟你说......平教只有我会种蛊?”
安戈身体一震,“你说什么?”
封若书没有答话,径直站起身,对身后的人一唤:“左使,命你带教主回本部种蛊,三十日之后,我要看到一个没有任何杂质的寄主。”
他口中的“左使”,便是平教除了他之外,唯一会接种蛊王的人。
那人屈膝一跪,身后的白色披风因此在空中扬起,“是,属下领命。”
封若书指派人手之后,轻飘飘地便走了。先前为了引诱容军来追,他精心设计了诸多陷阱,只要容军敢来,就没一个能活着回去。然则,容军却在云舒君的号令之下,统统回城,乃至他策划了好几日,最后一个容军都没杀!
这一次没杀得了方羿,他也好,跟着他的那些随从也罢,警惕之心断然增强,下一次要下手便没这么简单。何况他对方羿射箭,已触了云舒君的底线,日后,恐怕容军进攻的攻势会猛烈一万倍。前线这边,他是万万走不开的。
他之前的目的,是在夺取方羿大权之后杀了他,但现在,权势反而不重要了。只要能杀了方羿,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封若书......”
安戈瞧着他的背影呢喃,心中悲痛异常,喉咙像卡了一颗尖锐的刺,每说一个字,便咯出一口血。
“你何时将国师还我?”
封若书的脚步一顿,也仅仅只是一顿,又不急不慢地走了。
只是脚步,较之前来得沉重。
车轮辘辘,安戈困在木头搭建的囚牢里,被快马拉着奔波了好几天。
时不时碾过碎石,囚牢颠簸起伏,震得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自从他抠出蛊王,伤口没了东西堵塞,血液便如开了闸的河水,汩汩外淌。
随行的左使怕他死了,便给他用绷带草草包扎了几圈。但抵不住舟车劳顿,伤口已经溃烂发炎。
但他顾不及身上的这些,他只知道,若真跟这人回去了,再种上蛊王,再与方羿刀剑相向,他恨不得去死。
夜间,灯火昏暗,平教教众背对他团团坐下,里外围了两圈。
安戈有气无力地靠在囚牢的一根木头上,虚弱着问:“你们平教......没有正常一点的伤药么?”
他的声音很是低微,蚊子似的,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左使走近他,道:“遵从大护法的指令,只要让教主活着就好,其他的不用在意。”
经过平煞的训练,平教的所有人都对大护法这一职位唯命是从。
安戈还是低着头,脏乱的头发垂在眼前,瞧上去很是狼狈。
“不用在意?你就不想想,若我整个身体都废了,他控制我,又有何用?”
左使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平教,有伤有病从不用药,都是熬着任他自己痊愈。若流脓了,溃烂了,伤口恶化身子慢慢坏了,死了,便死了罢。
“教主根骨奇佳,定能自己痊愈。”
他毫无感情地说出这句话。
“自己痊愈?”安戈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再金刚不坏的身体,也有损伤的那一天,何况我这血肉之躯?”他的手指颤了颤,又道,“我现在整条左臂都动弹不得,这就是你说的根骨奇佳?”
左使上前一步,“真的么?”
“我都这样了,还有闲工夫骗你?”
安戈呆滞的眼皮动了动,“再说了,封若书说其他的不用在意,有跟你说不用在意我的伤么?我好歹是教主,对他唯一的作用,便是我会平阴大法。但神功即便是神功,也要有身子才能施展不是么?我这身子废了,平阴大法便也废了。彼时......你有命赔么?”
最后一句话如毒蛇出洞,一下子击中左使。
他周身一僵,用一根针在安戈左手手背一刺,果然毫无反应,遂防心骤降,全然听信了安戈的话。随即唤了一个手下,命他火速去购置伤药。
安戈瞧着那教徒远去的白色背影,嘴角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扬起——方才他在左臂点了穴道,封锁了血脉,当然不会有知觉。左使就算试一百次,也不会有结果。
少顷,那教徒带着一盒子的伤药回来,左使命人将囚牢从马车上卸下来,放置在地上。接着,他点亮了火把,唤醒“昏睡”的安戈,让他往囚牢的边缘靠坐一点,方便上药。
“拿刀。”
安戈的声音很是虚弱,配着他被焦虑刷白的脸,仿佛下一刻便要昏厥。
左使开药箱的动作一顿,“刀?”
安戈皱眉,“伤口的细肉都烂了,要先把这些烂肉拼了,清洗干净才能上药。”
左使听出了话中的鄙夷,心中很是不悦,但囿于安戈的身份,他没敢表露,只在心里暗暗咒骂。
然则下一刻,眼前局势骤变,他的咒骂已压抑不住,一下子冲出喉咙,脱口而出:
“你做什么!”
第140章 证人(一)
“你做什么!”
左使破口大骂, 浑厚的声音穿破黑暗, 将夜空划破了一个洞。
只见方才还虚弱无力, 伤口溃烂要人上药的安戈,在左使抽出匕首帮他清理伤口的那一刻,陡然力量爆发, 在左使的手腕一劈,趁他失力夺刀而过,紧接着, 贴上他的咽喉。
“唰!”
周遭的教众见此变故,纷纷拔剑而出,一百柄明晃晃的剑尖直逼囚笼,剑拔弩张之下, 反射的月光亦变得刺眼。
“别过来!”
安戈高声一喝, 声音之大,如平地惊雷。
他从里面扼住左使的脖子,刀尖贴在那一段脆弱单薄的皮肤,已经割破了一道血口。
左使头颅微扬,避免匕首越割越深,“教主, 这些人的武功在平教都是佼佼能者, 属下劝你放下匕首,不要做无畏的反抗。”
安戈冷笑, “反抗?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上,主导权亦在我手上, 你不觉得你说这话很可笑么?”
语罢,他冲外面的一圈人怒吼:“把牢门打开!慢一刻,我便让他身首异处!”
尽管身处牢笼,他也如发怒的狮子,一声长啸,百兽皆来臣拜。
众人没敢动弹,利剑明晃晃的,如城门上密密麻麻的金钉。
安戈手下发力,匕首又进去几分,“快点,立刻!我的耐心很有限,普煦城外我杀了几百个人,也不多左使这一个,劝你们不要期盼我心软!”
左使后背毛骨悚然,冷汗顺着背部流下,方才脆弱无害的兔子陡然变成猛兽,让他脑中陡然空白,只能听从命令。
对拿着钥匙的教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锁。
“啪嗒!”
铁锁打开的那一瞬,安戈便火速在他后颈狠狠一击,左使回手反击,手抬到一半便气力全无,应声倒去。
周遭的教众见左使脱离禁锢,哄然进攻,如洪水般涌来。
安戈冲出牢门的那一刻,一柄利剑便径直劈来,他侧身躲过,拉过对方的手臂往前一拉,再用匕首在他手腕一划,夺过剑柄。
“活捉教主,不能让他跑了!”
“教主个屁教主!”安戈听到这个词就来气,脖颈通红,“你们见过老子这么点背的教主么!”
没有半点权力不说,还得受人控制。安戈算是明白了,平教历代下来,“教主”只是虚名,只是大护法用来屠杀敌人的工具。
他之所以重要,只是因为平阴大法太过厉害,说穿了,教主本质就是平阴大法这门功夫,何时需要了,何时把他放出来。
安戈借助囚牢的栏杆腾身跳起,飞脚将冲过来的三五人踢了出去。他现在武功大增,平阴大法加持在身,即便是方羿也不能大意。
他现在只想见方羿,什么家国大业,什么平教乱贼,在他心里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见方羿,跑到他面前,说“分开的这些天,我想你想得都要疯了,你有没有也想我”,说“那天伤你不是我本意,我真的真的很努力不去杀你”,说“猴哥,我的西施咒解开了,我以后自由了”。
然后环着他的腰,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撒着娇说:“猴哥,你说天下皆平之后,要带我去过普通人的生活,这话还作数么?”
他的心情如此迫切,乃至后脑勺的头皮都是麻的,仿佛蚂蚁爬过。
他的猴哥,他捧在心尖上百般呵护的人,居然被他伤得那样重。
伤口的血越淌越凶,手里的剑却丝毫不敢松懈。若再种一次蛊王,受人指使,伤最爱之人,那情景,他不敢想。
后来的教徒又接连往前冲,他用利剑解决了大半,捉住其中一个,连连退了十几步,剑柄扼在他咽喉,对前方乌泱泱准备冲来的人吼道:
“不想活命的,统统都上来!”
众人顿了顿,并没有后退,反而统统将长剑举过头顶,直指明月。随后手腕一转,剑刃“噌”地斩破空气,如裂帛一般尖锐。
平教的服饰是惨白的颜色,加上斗篷一起,罩得人身一片虚无的白,近百人挥剑涌来,恍若索命的白无常,似要将人活活吞噬。
这方容国西部的角落,在群山环绕之间很不显眼,层峦怪石,针锋相对,尽管在白天太阳也不能径直照射,勉强仿佛老天的手都伸不过来,只能从别处借到些微的光线,才能在这阴暗无光的角落窥见几分天色。
而今晚,山间明月被剜去了一片,只留了窄窄的一柄镰刀,似苍穹坠下的剧毒獠牙。
上有弯刀之月,下有举刀之兵,未见血光,已闻血腥。这方不起眼的山麓,注定要涌一场血流漂杵的杀戮。
马蹄急促,灰白的鬃毛染了血污,一片红,一片白,似白日生了云霞,悲壮中透着几丝凄凉的美。
安戈杀出重围,跑到最近的一处容国的城池,已然是第三日。
他望着城楼飘扬的“容”字大旗,看着倾城而出的士兵,听着那守城的将领对他唤:
“侯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干裂的嘴唇轻轻勾起一笑,似在大海漂流之人终于找到岛屿般,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周身一软,昏厥了过去。
那城池只是个一万人驻守的小城,不是方羿所在的普煦,却也不远,昼夜兼程的话,只有五日路程。
不过安戈醒来时,身边并没有方羿。
“猴哥呢?猴哥在哪儿?”
他不顾周身的伤,翻身从床上坐起。现在封若书彻底失了理智,随时都可能用更变态的方法加害方羿,一刻看不到那人,他始终不能放心。
守将作揖禀报,“回侯夫人,侯爷还在普煦,现在平教的攻势很猛,侯爷兴许走不开。”
“那你确定他身子无恙吗?他是好的吗?”
“听说侯爷前几日受了伤,伤势虽重,却也挺过来了。现在应该是无恙的。”
安戈的心这才放下一些,“也是,他这么厉害,才不会有事的。”
守将宽慰他道:“侯夫人放心,侯爷的福泽深厚,如今是容国的中流砥柱,任何困难都会化险为夷。普煦虽离这里有些距离,但这些天过去,并没有坏消息传出,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么?”
安戈会心一笑,“你这守城将当的,还挺实在。”
“侯夫人谬赞了,末将只是实话实说。”他说到这里,心中似乎想到什么事,粗犷的眉毛渐渐皱到一起,“但有一事,末将还没有头绪,可能还是得请教一下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