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承泽听不见云曦的声音,故而也不知他来了。待云曦走入厅内,穆承泽才看见,垂着的手明显瑟缩了一下。
云曦摒退了左右,站到穆承泽跟前,面无表情道:“阿泽,看来有些事你并非不懂,为何在我面前却是另外一副样子?”
穆承泽轻轻咬了下嘴唇,道:“你知道了?”
云曦点头:“我并非是要指责你,你放心回答便是。”
穆承泽垂眸:“只要我越愚钝,我娘就越安全。”
云曦一怔,心知六皇子这是隐忍了,其实也怪不得他,因着皇帝不喜,六皇子但凡有一点点出彩,陈贵人都会被认作是“居心叵测,借子争宠”,譬如上一回皇帝赐剑,没人敢惹安乐侯,储秀宫却成了活靶子。
然而这些,穆承泽却从未向云曦提起。
云曦大约明白了,道:“那为何连我都瞒着,你信不过我?”
“不是!”穆承泽急道,“表哥待我是真好,不是故意瞒你,只是……”
“只是什么?”
“春喜说的。”穆承泽低垂着头:“你教我的我若都学会了,你也许就不会再教下去了。”
“……”
云曦微感心酸,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过了一会儿故意板着脸道,“那以前,千字文我教了你许多遍,你是不是早就会了?”
穆承泽耷拉着脑袋道:“嗯。”
其实何止千字文,穆承泽一向话少句短,云曦一直觉得他还不太会说,心里甚是怜惜,结果这一趟壁角听下来,发现不仅仅是长一点的句子,穆承泽就连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
云曦冷笑,道:“那前几日教你,你却说还不会的剑法呢?”
“也……会了。”
穆承泽心惊胆战,见云曦脸色迅速沉了下去,赶紧又道,“但真的还不熟练,表哥你再教教我。”
云曦不置可否,道:“那,七皇子呢?”
穆承泽不吭声了,过去半晌才道:“当时太乱。是我让春喜溜出去找李乘风的……只恨我没那个能耐敲碎穆承沛的狗牙!”
穆承泽身边能用的人少得可怜,只能通过春喜向李乘风求助,再由李乘风帮忙找到了云曦。
云曦皱眉,道:“你既然并非不懂,也该知道当场发难很是吃亏,那为何不忍过这一次,找个稳妥的时机再出手?”
穆承泽道:“我从不主动招谁惹谁,原本忍他也没什么,但他辱骂我娘,就该付出代价。”
他并非没有忍耐,只是七皇子提到了陈贵人,穆承泽这才暴怒。
“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父皇还是会信穆承沛,索性打就打了。待表哥来了,一定会想办法替我说话。”
你还真信得过我!还知道要去找李乘风通风报信!
云曦瞪他一眼,道:“那万一李公公没帮春喜,我没能及时赶到,或者那种情势我也没法逆转呢?”
穆承泽道:“穆承沛想闹大,父皇那边定会得知,李乘风只是顺手之劳,不会不帮。我信表哥,若真的扭转不回来也认了,不会怪怨别人。再说,我又不是没被罚过,有何可怕。”
破釜沉舟。
即便知道了穆承泽是在迫他出手,云曦也不忍责怪。他也是至孝之人,能懂穆承泽的心情,若他与六皇子易地而处,说不定七皇子会更惨烈。
许久,云曦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要对姚小姐出手?”
穆承泽吃惊地道:“她真是你表妹?”
“当然不是。”云曦轻咳了一声。
“哦。”穆承泽明显松了口气,道,“一个女子,身份未明,万一想使坏怎么办,呆久了对表哥的名声也不好。”
“你连这都知道?”云曦失笑。
穆承泽道:“被泼脏水泼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叫被泼得多了……云曦心里紧了紧,道:“阿泽,你是……从何时开始明白这些的?”
“忘了。”穆承泽的语气风淡云轻。
在他还不懂如何表达时,就能清楚感觉到四周人的恶意。储秀宫偏殿常年无宠,宫里但凡有点门道的人都不会选择去那里办差,故而留在那里的,要么是谁家眼线,要么是走投无路。也有寥寥几个真心待陈贵人母子好的,如春喜,穆承泽小小年纪早已一清二楚。
他会读一些唇型,当初云曦多了个心眼,叫他不要外传,故而只有几个亲近之人知道。可笑的是,有些宫人内侍心里怨恨,欺他听不见,时常当着他的面大肆辱骂,穆承泽也都清楚地看见了。可以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他若是次次都气,估计早就被气死了。
那些个宫人内侍,他也不是没有想法子换过,可一有空缺,内务府会另添其他差不多的过来,不过是白费功夫。久而久之,只有当他们不存在,只是——除了陈贵人。
若是那些人连陈贵人一块骂,穆承泽必会翻脸打闹,那些人也瞧不出门道,只道六皇子耳聋,还总是乱发脾气。
除此以外,还有来自各方的污水,数永寿宫的最多。永寿宫周贵妃面前的红人、心腹,隔三差五要过来训斥,穆承泽也都一笔一笔全都记在心里。
不在云曦面前提起,只因这是后宫阴私,陈贵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拖安乐侯下水。安乐侯虽是皇亲,也不好次次都干涉穆子越后宫之事,肯教导六皇子,就已经是母子俩天大的福气了。
“泽儿,你要惜福。”陈贵人经常如是说。
但面对七皇子的挑衅,永寿宫在穆承泽心里积聚起来的点点恨意终于汇成了湍流,有些人若不给他点颜色看,永远都不知道安分两个字怎么写,穆承沛如是,姚雪晴亦如是!
“阿泽……还是那句话,你是皇子。”云曦道。
“嗯。”穆承泽等着他后边的训斥。
云曦微微一笑,又道:“不过今日,你做的不错。”
穆承泽有些不敢相信,道:“表哥,你不生气?”
云曦道:“气什么?怪你为我着想,处置污我清名之人?”
云曦已很清楚,对于穆承泽来说,自己受了冲撞并不重要,否则第一时间亮出皇子身份,就能斥了姚雪晴,可他并没有。后来出手,也是恐她有损云曦清名。同样,当日若非穆承沛胆大包天骂到陈贵人头上,穆承泽多半还是会选择隐忍,不会与穆承沛直接冲突,可一旦触及了他的逆鳞,铤而走险,把自己陷进去也无所谓。
他道,我信表哥。
云曦心道,那表哥自然也信你。
以前一心想让六皇子能自保,觉得他就是个连馅都没有的傻馒头,一心想护他,现在突然发现,六皇子其实是个藏得好好的芝麻馅的包子,云曦的心情别提有多复杂了。
如今仔细回想一下他试探穆承泽时,对方的回答……
若太子与三皇子吵架,你帮谁?
穆承泽反问,是在韶华宫吗?
其实他的意思,不在韶华宫,自然就不管。
云曦再问,穆承泽又道,我听表哥的。
这意思也清楚了,我不想管,除非你让我帮谁,我就帮谁。
云曦苦笑,他怎么会以为六皇子是只傻馒头的?
“表哥。”穆承泽忐忑地道:“你都知道了,还会继续教我么?”
“……我有说过不吗?”
云曦笑咪咪且报复一般,粗暴地按了按六皇子的头,心道,管他什么包子馒头,芝麻馅还是红豆馅,只要六皇子也是真心待他不就成了,若六皇子真是个傻馒头,那他才真要哭了。
19、迁怒
靖北侯府稍晚一些便得了消息,自家姑娘被捆着从安乐侯府送过来,惊动了四邻,安乐侯府的人又语焉不详,只道姚小姐神智不清,跑到安乐侯府大吵大闹,只能如此。靖北侯夫人,也便是郑清,待向哭哭啼啼的姚雪晴问清楚原委后,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不要脸的庶女,幸亏家中女儿都有了人家,否则还不知名声要被如何拖累呢!
郑清骂归骂,心里也怨安乐侯。就算平时不来往,出了这种事,难道不该先知会她一声,再把人悄没声地送回来,如此一来郑家、靖北侯还能不记得安乐侯的好?这个云曦,还有荣安长公主,仿佛专门就是与她家作对的,现如今靖北侯府沦为皇城笑柄,郑清对外果断咬定姚雪晴只是得了疯病,真相却还是一点点走漏了出去。
郑清对着丈夫靖北侯一通埋怨,靖北侯就想找安乐侯私下说道两句。没成想,这事先在朝上被御史捅了出来。御史也没明说是靖北侯府的小姐,只道世风日下,居然有女子装疯卖傻潜入安乐侯府中意图行窃,长此以往,皇城安全堪忧,恳请皇帝加强皇城守备。
御史还是给靖北侯府留足了面子,但在场的朝臣一听“装疯卖傻”这四个字,再联系最近在传的靖北侯府小姐得了失心疯,还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看向靖北侯的眼神纷纷多了些一言难尽的意味。至于安乐侯……哦,此事当然与安乐侯无关,安乐侯明显是受害人,众大臣同情他都来不及呢。
穆子越听得一头雾水,下朝让李乘风去找安乐侯府的管家张顺一打听,穆子越差点连桌案都掀翻了。
靖北侯府的庶女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安乐侯?
据说还冲撞了侯府贵客,别人不知情,穆子越可清楚的很,穆承泽正在云曦府上,这个庶女冲撞的恐怕就是六皇子,就算六皇子再不得宠,也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就能冲撞的!
臣子家中有人患病,做皇帝的当然要表达一下关心,穆子越直接下旨,派了一名太医去靖北侯府,给靖北侯“疯了”的庶女看病。据这位太医诊断回来禀告,靖北侯府的雪晴小姐疯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靖北侯已将她送到了乡下庄子关着,免得她再出来吓人……
穆子越还不满意,对靖北侯道:“听闻府上后院管教不严,朕赐你女官两名,替你好好管教。”
于是两名趾高气昂的女官坐着轿子一路到了靖北侯府,早晚监督女眷言行,若有不妥当场训斥,郑清被指着鼻子骂得没了脾气,连记恨安乐侯的功夫都没了。
穆子越很清楚郑家那点破事,当年荣安长公主再嫁忠勇伯郑恒,郑恒却仗着驸马身份处处惹是生非,还时常背着长公主说三道四,流连花街柳巷。有一次直接被长公主逮了个正着,长公主也不多话,平静地去求穆子越准她和离,从此带了云曦独居长公主府,与郑家再无瓜葛。
长公主这门糟心的婚事——就是穆子越亲自指的。郑恒活生生打了穆子越的脸,穆子越因此记住了郑家,不仅夺了郑恒的爵,连带对郑家的姻亲也没什么好脸色,这其中就有靖北侯。
靖北侯不容易,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好歹时间久了,穆子越对他的迁怒也淡了些,托家中庶女的福,穆子越又全都想起来了。
“阿泽,你可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啊。”
这几日云曦告了假,收到宫中消息便开始不慌不忙地调侃六皇子。
这次是御史台捅了靖北侯一刀,御史台……应是太子那边的人了。看来太子在示好。云曦想了想,只要太子能善待阿泽,以后就不给太子添乱。
穆承泽手里还捏着一块点心,不知是吃掉好还是放下好,讪笑道:“表哥别笑我了,我可不知会变成这样……”
他哪能预知穆子越会来这么一手。云曦把郑家与长公主的过往简单交代了一下,穆承泽也是无语,都这样了姚雪晴还要巴上来,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曦温声道:“也是我考虑不周,竟让人冲撞了你,表哥向你道歉。”
穆承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云曦取出一叠衣物,交到穆承泽手上:“我这里暂时没有你能穿的新衣,已命人去制了,一时半会儿还得不了。只能给一些我的旧衣,你若不嫌弃,先凑合着穿吧。”
姚雪晴因何把穆承泽当做下人,都是身上衣服惹的祸。送走姚雪晴之后,云曦立刻命人为六皇子裁制新衣,又将衣柜里收着的自己幼时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晾晒过后拿了过来。
穆承泽没有一丝芥蒂地接了。
云曦本就是按他的身量挑的衣服,穆承泽当场换好,虽也是旧衣,却比他之前穿的好上太多,仅针脚处有些陈旧,料子摸上去竟还如新的一般。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六皇子本就俊秀,换装之后,虽年纪尚小,已透出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了。
云曦又寻了一块美玉出来,亲手为他戴上,欣慰地道:“这衣服是我娘亲手所制,想不到还很合身。玉是我小时候常戴的,也一并送你了。”
他还惦记着七皇子小时候项上挂的一天一个不重样的金银宝石,不给自家六皇子弄一个,心里痒痒的。
穆承泽握紧了玉道:“多谢表哥,也多谢姑姑。”
荣安长公主是穆子越之妹,穆承泽正该叫一声姑姑,与郑家相比,这才是正经姑侄。
云曦笑道:“谢什么,既然叫我一声表哥,总要给表弟礼物的。”
穆承泽想了想道:“那我也去给姑姑磕个头,上柱香可以吗?”
云曦闻言揉了揉穆承泽的脑袋,深感这不只是个芝麻馅的包子,还是个芝麻馅的暖包子。
在云曦的帮助下,穆承泽顺利给荣安长公主上了香,磕了头。
他也瞧见旁边那座被黑纱遮挡住的牌位,六皇子虽心存疑惑,因云曦没有要说的意思,六皇子也没开口问。
出了祠堂,云曦才道:“我也不知那牌位是谁的。但我娘时常让我对它磕头,我猜应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