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里千回百转,云曦面上仍丝毫不显。倒是七皇子穆承沛,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亲自端着盛满果酒的杯子递到云曦手里,亲亲热热地唤道:“表哥。”
此时的穆承沛还是个孩子,云曦不由咧了咧嘴,温声道:“七殿下,叫我云曦就好。”
他与皇帝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实在当不得这一声“表哥”。
“云曦!”穆子越不满道:“你是荣安之子,便是朕的外甥。承沛难道不该叫你一声表哥?”
云曦苦笑:“皇上,还是不要让臣为难了。即便是我娘在世,也会叫臣谨记君臣之道。”
“不过是个称呼,你与荣安一样,就是太守礼了。”穆子越微微一叹,忆起已过世的长公主,面露哀色,又想起另一件心头大事,“朕这次定要给你封爵,你可不能再推托了。”
云曦吃了一惊,想起穆子越的确曾几次提起过封爵一事,习惯性推脱道:“臣无甚功劳,皇上非要封赏,御史们会上本的。”
“朕看他们谁敢!你替朕东征西战这些年,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功劳?更何况你是长公主之子!”穆子越瞪了瞪眼珠子,不容拒绝地道,“总之这一次你不准再拒绝。真是的,又不肯叫朕舅舅,又不肯受封,你想活活气死朕吗?”
云曦心里一暖,长公主曾告诫他谨言慎行,不可贪恋权势,故而上一世他坚持没要爵位,反令穆子越耿耿于怀。
如今他已明白,帝王之心,远非他能控制,上一世他只做纯臣,从不涉皇子之争,但四皇子穆承浚登基之后依旧对他诸多忌惮。这一世,他不会再置身事外,不论以后谁做皇帝,他定不会再让对方做出与穆承浚一样的事,也不会再让赵允死在自己的眼前!
至于未来皇帝穆承浚,云曦扫了一眼一脸无害,正与五皇子说笑不停的四皇子,勾了勾唇,这一世你想坐收渔人之利,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云曦沉吟片刻,道:“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还差不多。”穆子越总算舒坦了一回,揉着太阳穴道,“朕还记得你十岁第一次穿上铠甲,叽叽喳喳来向朕炫耀,那时荣安还在,而你才这么一点……”
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高度,颇为怀念地道:“一眨眼,你都十八了,快比朕还高了……”
“皇兄。”思及往事,穆子起也有些许动容。
“云曦。”穆子越回过神来:“朕决定以后再不派你去打仗了,你就留在皇城、朕的身边。还记得韶华宫吗?”
“记得。”云曦垂眸,那是荣安长公主曾经的寝殿。
“那里头还是老样子,荣安的东西朕都留着,一并赐给你,带走还是留下,也都随你。”
云曦一愣,他清楚记得,上一世因他不肯受封,败了皇帝的心情,穆子越没说几句话便离席而去,自然也未提起韶华宫,没想到竟得了意外之喜。
他跪下磕了个头,真心实意道:“多谢陛下。”
穆子越目光闪烁,过了半晌才伤感地道:“你总对朕这般客气。朕欠你、欠荣安的太多,不知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若你愿意,经常进宫来陪朕说说话,朕就心满意足了。”
“……好。”云曦点了点头。
穆子越顿感欣慰,用过膳后,众人皆很有眼力见地告退,穆子越又拉着云曦、穆子起说了几句话,才命内侍总管李乘风带着云曦去韶华宫小坐。云曦正有此意,痛痛快快谢了恩,就跟着李乘风去了。
李乘风在这宫中当差数十年,与荣安长公主有过几面之缘,每回长公主带着年幼的云曦入宫,都是由他亲自接待,忙前忙后颇为热心,平时也很照顾云曦,私下曾给云曦透过不少消息,穆子越去后,李乘风便被穆承浚派去守了皇陵,云曦幽幽一叹,他与李乘风,也是久别重逢了。
李乘风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一路上时不时说上几件宫中趣事。云曦打叠起精神,两人相谈甚欢,眼看韶华宫的匾额近在眼前,云曦正想道谢,一道身影突然之间横冲过来,扑通一声朝着李乘风跪下,大喊道:“李公公,救命啊!”
云曦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宫人,看身形约摸十余岁,披头散发,满身脏污,额角接连撞到地上都磕出了血痕,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李公公,求求您,救我家殿下一命!”
李乘风吓了一大跳,直直后退了两步,待看清楚是谁后,叹了口气道:“春喜,究竟发生了何事?”
被唤做春喜的宫人仰起脸泣不成声:“殿下病重,可是找不到太医,主子快急疯了,求您帮帮忙,找位太医来看看吧!”
云曦很确信上一世他没这番际遇,原本夜宴散后,他早早便回府了,所以根本不知道就在这一天,宫里有一位殿下病重,迟迟请不来太医。但依照太医院规矩,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至少有三位太医值守,怎么可能找不到人,且病重的还是一位殿下,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乘风皱眉道:“春喜,传唤太医需得皇上旨意,或者嫔以上主子们的懿旨,我也做不得主,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春喜膝行过来,抓着李乘风的衣角道:“主子都求过了,可是没有人理。殿下真的病得很重,奴婢也是没法子了,求您看在殿下的面上,帮我们这一回吧!往后春喜给您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李乘风一脸为难,似有隐情。
云曦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宣德殿见到的众位皇子皇女,心里已有了大致猜测。其实这一年穆子越并没有子女病逝,也便是说,不论怎样这位殿下都会痊愈,本不必节外生枝,云曦却忽然开了口,道:“春喜,你在何处当差?”
春喜不认得云曦,有人过问便死马权当活马医,擦了擦眼泪道:“奴婢是储秀宫偏殿陈贵人处的宫人。”
云曦点点头,储秀宫距离此地不远,他打定了主意,道:“你别急,我有一个法子。你先回去把你家殿下小心搬到韶华宫来。”
随后转向李乘风道:“李公公,我忽感不适,可否代我向皇上请旨,传一位太医过来瞧瞧呢?”
3、初见
李乘风万万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救人要紧,呆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这……当然可以,将军请先进韶华宫好好休息,老奴去去就来!”
春喜傻傻地道:“不是储秀宫要传太医吗?”
李乘风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地道:“让你搬你就去搬,哪来那么多废话!这种事情还要将军明说,你是不是傻?记住了,是韶华宫召太医,可不是什么储秀宫!今日承蒙将军相助,你可得知道感恩啊!”
春喜反应过来,忙改朝云曦扎扎实实磕了个响头,爬起身跌跌撞撞而去。
云曦进了韶华宫等着,先略看了一遍韶华宫的布置,果然与幼时并无二致,一尘不染,就连被褥都是簇新的。不多时,春喜背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冲进来。
那孩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瓣干裂,昏迷不醒。云曦摸了摸他的额头,原来孩子正发着高热,浑身一片滚烫,云曦忙将孩子妥善安置在卧房的床榻上。没过多久,一名上了年纪的太医背着药箱与李乘风匆匆赶到,一见榻上的孩子,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位太医云曦并不陌生,乃是太医院内科圣手许勉。人命关天,云曦直接道:“许太医,快过来看一看他的情况吧。”
许太医虽心存疑惑,却也知多做少问的道理,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开始为孩子诊脉,看完之后又开了药方,只道是风寒,虽来势汹汹,一碗药下去退了烧便无大碍了。
云曦点点头,将药方托付给春喜,春喜连声道谢后,又赶紧冲出去抓药煎药。
许太医寻了个时机,斟酌了一下道:“将军,这脉案要如何写,将军是否另有嘱托?”
云曦想了一下,知许太医也很难办,温声道:“该怎样写便怎样写,不必隐瞒。陛下若问起,你便如实说给他听。只是这孩子还小,高烧未退,还需劳烦你多守一会儿。”
许太医点了点头,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报给他的是将军不适,过来看病却成了另一位,其中必有玄机。许太医无意卷入宫廷争斗,能如实回禀再好不过。
春喜熬好药,端过来喂孩子喝下,一个时辰后许太医再次诊脉,孩子脉相已趋于平稳,想来喝下去的药有了效果。云曦也放了心,夜深了不便走动,就合衣在韶华宫暖阁凑合了一宿。
醒来时天光大亮,许太医已回去了,春喜趴在榻边,头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云曦也没惊动她,自己俯身去看榻上的孩子,发觉他身上热度已退,呼吸也平缓下来,正想悄悄退出去,让韶华宫的宫人备一点热水来,那孩子突然之间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瞳直直盯着他。
“……”
云曦感觉到一丝别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六殿下,好些了吗?”
住在宫中且能称得上殿下的,无非是皇子皇女,方才洗尘宴上在场的诸位皇子皇女都很健康,唯一缺席的就只有六皇子穆承泽。
上一世,云曦并没有怎么接触过穆承泽。这位六皇子极少出现在众人眼前。换做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还能从样貌上推断出来,惟有六皇子,云曦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只能根据“这位殿下的生母是贵人”这一点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因为其他皇子的生母,此时至少都是个嫔了。
六皇子仰面躺着,也不回话,虽年纪排在七皇子前面,看上去竟比胖嘟嘟的七皇子还要小上许多,他长了一张巴掌大、瘦削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怔怔地望着云曦。
云曦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终于六皇子有了反应,依旧不发一言,片刻后举起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重新闭上眼睛,眼角一颗泪珠悄然滚落。
这个孩子是……云曦被心里冒出来的念头震撼到。他一时间竟忘了,六皇子是身有残缺,听不见声音的!
就在此时,春喜从睡梦中惊坐起来,摸了摸六皇子额头,又为他掖好被角,转头见云曦也在,连忙朝云曦跪下。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经这一夜,她已知晓云曦身份。云曦将她扶起,瞥了一眼闭着眼睛的六皇子,压低声音道:“他……真的听不见?”
春喜含泪点了点头:“殿下四岁时生过一场大病,也是如此这般找不到人,硬是自己扛了过去,病愈之后就渐渐听不见了……”
云曦后背泛起了一阵凉意,忍不住道:“他可是皇子啊!”
“皇子又如何?”春喜低下头泣不成声:“在这宫中,受宠才是最重要的。”
云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李乘风没多久匆匆赶到,带来了皇帝的旨意。穆子越已得知云曦为六皇子宣召太医一事,雷霆震怒,直斥六皇子生母陈贵人没有管教好六皇子,致使六皇子冲撞了骁勇将军,下令六皇子不得逗留,即刻返回储秀宫。另赏金二十两,珍珠两斛为骁勇将军压惊。
“将军您瞧。”春喜轻声道,“皇子亦不过如此。”
云曦无话可说,这的确是偏得没谱了,赤裸裸受宠与不受宠的区别,且是拿他自己来做比。
春喜依旧对他千恩万谢,旨到之时重新背起六皇子慢慢走出韶华宫。云曦待她离开,拉着李乘风拐弯抹角打探起以前所不知的六皇子身世,李乘风见左右无人,这才向云曦和盘托出。
原来六皇子生母曾是永寿宫周贵妃处的一名宫婢,因穆子越一次醉酒后被召幸,怀上龙子才得了个贵人的份位,安置在储秀宫偏殿。陈贵人有孕后不久,刚巧周贵妃也怀了,都道女子孕中情绪不稳,周贵妃对陈贵人承宠一事颇为介怀,穆子越极宠周贵妃,便顺了周贵妃的意,直言从此不会翻陈贵人的牌子,全当她不存在。陈贵人自有孕起,一直就与透明人差不多,生产时费劲周折才产下六皇子。只可惜六皇子打从生下来身体就不是很好,后来更是因病失聪,穆子越深以为耻,权当自己没这个儿子。
云曦苦笑,这的确是穆子越的风格,但凡爱的爱到骨子里,恨的巴不得扫进泥地,只可惜了六皇子,从头到尾与他何干。想起那张病恹恹的小脸,云曦一阵唏嘘,年纪差不多的七皇子穆承沛正是周贵妃所出,甫一出生便受尽宠爱,与六皇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也太……”
云曦揉了揉额角,一来须慎言,二来,他也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李乘风忍不住道:“将军问起这些,莫非是想为了六殿下去向皇上进言?”
云曦道:“正有此意。”
以前没撞见,还能当不知道,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很难再袖手旁观。
“将军不可。”李乘风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道,“此乃陛下家事,且六殿下这境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奴在宫中多年,这宫中的水太深,连太子殿下、皇贵妃乃至太后娘娘都置若罔闻,将军有没有想过是何缘故?将军今日已为六殿下请来了太医,也算是仁至义尽,若再因此惹恼了陛下,岂非得不偿失?”
云曦笑道:“多谢李公公替我着想。我并非后宫之人,自诩行得正做得直,别人如何说如何做与我无关,我也不惧那些弯弯绕绕。且我先前自做主张隐瞒了陛下,虽陛下未曾追究,还是该向陛下领罚,为六殿下进言,只是举手之劳。”
“老奴想不明白,将军一直都很有分寸,为何如今却非要插手六殿下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