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托孤信,沾满了陈嫔的血泪,如泣如诉。邱忆在储秀宫偏殿遍寻不到,后来云曦回忆起陈嫔临终那日的所有举动,突发奇想,试着找到了当日春喜送元宵时提的那只食盒,这是唯一没被大理寺查过的,属于储秀宫偏殿的东西。就在食盒底部,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暗格,里面装着一封给他的信,揭开了所有的秘密。
云曦道:“陈嫔将信将疑,提前支走了储秀宫偏殿几乎所有的人,后来芳若果真来了,她又用银针在六皇子爱喝的果酒里试出了毒,这才坚定了饮下毒酒身亡的想法。但她并不知道,永寿宫原本要下的是根本试不出来,防不胜防的毒,是谁计划好了一切,故意将毒药换了,迫使她饮毒而亡?”
皇贵妃饶有兴致地听完,抿唇一笑:“安乐侯,你是个聪明人。还记得本宫生辰宴时,你送的贺礼最合本宫心意,本宫也一直都很敬重你,只是像这般仅凭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就妄加揣测,本宫绝不会认。”
云曦从容地道:“那要不要奏请皇上把永寿宫的宫人内侍都挨个抓起来拷问一下,说不定里头就有帮你换了药的心腹呢?皇贵妃应该清楚,大理寺对待嘴硬之人,可是很有办法的。”
来之前,云曦就已让敬王帮忙查过,最近宫中并无人员调动,也无人失踪、出宫、死亡,说明皇贵妃心腹,至今仍藏身在永寿宫。
皇贵妃神情突而冷了下来,有周氏的先例在,她吃不准皇帝是否会听安乐侯一言,沉默片刻道:“不必了。你想知道,说给你听也无妨。”
她的表情平静而冷漠,显然已承认了一切。
“陈嫔那个女人优柔寡断,若非本宫命人及时换了药,六殿下恐怕早就中毒了……安乐侯,六殿下,说起来,你们该谢本宫才对。”
“谢你?”云曦倏地眯起了双眼,“你若要救人,多的是法子,为何非要迫陈嫔献出性命?我看你只是想一石二鸟,既沉重打击了永寿宫,又能接收六殿下吧!”
皇贵妃笑道:“你非要这么认为本宫也没办法。什么圣宠、份位,在本宫这里通通不算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仿佛能透过那些厚实的宫墙,瞧见外头的世界,如梦呓一般,幽幽地道:“本宫只想有个儿子,有朝一日,能接本宫离开这里的儿子。本宫在这宫中呆了这些年,眼角早已长出了皱纹,还要再呆下去,呆一辈子,早就腻了。”
“以前觉得六殿下呆呆傻傻,没什么用处,如今一看,也是个有孝心能干的孩子,陈嫔真有福气……永寿宫作死,将这样的机会摆在本宫眼前,本宫自然就想一试……那颗钉子,本宫埋了多年,已与芳若一般,成了周氏心腹。只可笑周氏那个贱人,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还以为没人知道?只要陈嫔一死,她的心腹婢女一定会说出当年陈嫔侍寝的真相,皇上可是最重情义,最爱孝仪皇后,最恨自己被欺瞒的,周氏不被厌弃才怪……”
说到最后,她竟然笑出了声,仿佛自己正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
云曦道:“此案只有皇贵妃一人,恐怕做不来的。”
邱忆是朝臣,皇贵妃用什么法子与他联系上的?云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邱忆在帮谁的忙。
皇贵妃道:“宫外自然有人相助。本宫与他各取所需,六皇子归本宫,三皇子以后不足为虑,还有你,安乐侯。”
云曦奇道:“这里头还有我何事?”
皇贵妃道:“你一直不肯表明态度,正式交好与他,以后六殿下在我名下,我既站他,你就能安心为他办事了。”
“原来如此。”云曦颔首。
皇贵妃摸了摸腕间的翠玉镯,颇有些得意地道:“本宫敬重安乐侯,与安乐侯说说这些也无妨,反正除了一张血书,也许过不了几日就会自尽的钉子,治不了本宫的罪,安乐侯听过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那朕亲耳所听,能不能治你的罪!!”
殿门外,传来穆子越愤怒的话语,同时伴随着内侍总管李乘风的一声:“皇上驾到!”
徐皇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云曦轻笑着拱手:“记得皇贵妃娘娘说,不在乎帝宠与份位的,正好,臣请了陛下过来听一听娘娘的心声。想来陛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安乐侯!”徐皇贵妃反应过来横眉怒对:“本宫也算救了六殿下,你竟如此算计本宫!”
云曦一脸漠然,道:“与你还有另一位殿下一石几鸟的好计策比,臣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呢?”
那日,他从邱忆处得知了真相,论后宫权势,能在周氏眼皮底下埋钉子且还不被发觉的人屈指可数,再联系皇贵妃在邱忆断案时过于积极的举动,太子不合常理的发言,就知道把红颜劫换成断肠散的应是皇贵妃,她与太子是里应外合。后来,云曦又找到了陈嫔的信,再加上芳若真正的口供,以及陈嫔验毒的银针……
为了谨慎起见,他深夜入宫,把这些实证都摆到穆子越面前,穆子越大吃一惊,但是涉及太子与皇贵妃,皇帝怎么也不肯尽信,云曦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什么证据都不如听一趟壁角来得实在,这便有了承乾宫一探。临行前,云曦得知六皇子去过韶华宫,也去了一趟,发现了留在书案上的玉,他生怕六皇子做下傻事,顾不得这趟有皇帝相随,直接就破门而入。
“阿泽,跟我回家。”
云曦俯身去牵六皇子,穆承泽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出殿去。中途他们不停见到一队又一队的皇帝侍卫涌进承乾宫,穆子越不停地咆哮,也不知他到底与皇贵妃谈了些什么,总之就从这一刻起,皇贵妃对外称病,再不踏出承乾宫半步。
与此同时,就在这一天,冷宫里突然多出来一位中年宫人,她穿着破布衣裳,脸被刀子划过,看不出原来的容貌,嗓子也被毒哑了,披头散发,甚是恐怖,只是偏偏长了一双没吃过苦的玉手,手上还套了只盈润的玉镯,在冷宫呆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镯子就被冷宫里红了眼的宫人内侍从她手腕上生生拽了下来,碎成了几瓣,连个碎片都未留下。
皇上特不待见这名宫人,逢年过节必要命人过来掌嘴训斥,还命管冷宫里的内侍郭公公分派最腌臜的活给她。据说这宫人原是皇帝妃嫔,因当着皇帝的面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被皇帝打入了冷宫。就连郭公公都说不清这宫人是何来历……
更奇怪的是,这宫人身子康健,哪怕受尽折磨,也没病没灾,一直到后来新帝登基,又继续熬了许多年,成了冷宫一大奇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29、暖意
发作完皇贵妃的次日,穆子越在朝上怒斥太子“言行不端”,穆承泓被骂得狗血淋头。穆子越又下令将太子府除了内眷以外的其他人通通抓了起来,几位与太子私交甚笃的官员,均一降再降。大理寺少卿邱忆因办事不利,官降三级留任。
穆承泓前几日还在洋洋得意,谁知一眨眼,手底下的谋士能臣就全都没了。穆承泓心惊胆战,他本来资质平平,就是常靠一些小聪明,靠拍皇帝的马屁,靠着心腹献计献策来坐稳这太子之位,如今突然之间遭了训斥,手底下人也没了,送信给承乾宫却石沉大海,听闻皇贵妃得了疾病,连床都起不得了……
事发突然,穆承泓一下子想起昨夜安乐侯紧急入宫见驾,接下去便是皇贵妃告病,皇帝训斥,完了,定是安乐侯发现了陈嫔一事的真相,向父皇告密,令父皇厌弃他了……
穆承泓从未经历过如此挫折,失魂落魄,郁结于心,连告了一个月的假,最后竟终日沉迷于酒色。
三皇子也被狠狠骂了几通,穆子越近日火气甚大,看他也非常不顺眼,但穆承洛前头起起伏伏,倒是看开了许多,依旧埋头做事,并未像太子一般自暴自弃。
太子与三皇子都安分了,四皇子很想趁机浑水摸鱼,可是穆子越这一下杀伤力太大,搅得朝臣人心惶惶,穆承浚有意拉拢几个臣子,还没来及示好呢,人家已明确表示没那个胆量再去戳皇帝的眼,毕竟跟着太子的那些人实在太惨了,努力了那么多年,官位不保可不是闹着玩的。且四皇子总觉得自己最近被针对了,只要他去拜访哪位臣子,第二天铁定会被人蒙住头打一顿,或者天上干脆掉下来一个花盆,砸他脑袋上。四皇子怒不可遏,又查不出是谁搞鬼,没事只得乖乖呆在府中,轻易不敢外出。
只有五皇子还是如往常一般无忧无虑,穆子越觉得其他儿子近来或多或少都不省心,刚想拿正眼瞧一下五皇子,结果就撞见穆承涣拿了条鱼竿,把御花园荷花池里养的鲤鱼全都钓了上来,准备讨赏。那可从佛寺请回来的金鲤,普天之下就那么几条!穆子越顿时觉得,五皇子才是最不省心的,还想讨赏?穆子越当场赏了他十板,五皇子捂着屁股也病了。
七皇子听到了些许风声,仿佛从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去宣德殿跪求穆子越将中了风的周氏放出来,穆子越却神色淡淡,不予理睬,案子查得很清楚了,周氏并不无辜,有谋害皇子之嫌,几年前给他下药的事就像根刺一样扎在穆子越心里,他留着周氏在永寿宫,已是看在三皇子七皇子的面子,再无可能像以前那样宠爱周氏了。
比起其他儿子,穆子越眼下最头疼的是六皇子。自承乾宫一行,六皇子直接就被云曦带回了安乐侯府,可按他之前的圣旨,六皇子这会儿还该呆在承乾宫才对。穆子越倒不是觉得安乐侯抗旨,毕竟是他令六皇子羊入虎口,听说当时都亮了刀剑,要真闹出“太子伙同皇贵妃,逼六皇子自尽”这种事,传出去一世的英明可就完了……
太子与皇贵妃都算罚过了,云曦与六皇子还得安抚。他派了人过去,却被客气地告知,安乐侯不在府中。穆子越摸了摸鼻子,连他的人都挡,看来云曦这次是真生气了。
六皇子性子太过激烈,小小年纪就寻死觅活,穆子越本有些不喜,但念在其生母刚逝,也算情有可原,还得继续为六皇子找个归处才行。可私下一问,目前宫里也没人敢养六皇子了,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因对皇贵妃的处置属于机密,宫里人只道皇贵妃刚养了六皇子,安乐侯就踹了承乾宫殿门把六皇子带走了,皇贵妃因此抱病,按安乐侯的这般战力,以后谁还敢养六皇子啊?
穆子越火急火燎把敬王召进宫,向敬王倒了大半天苦水,总而言之都是太子和皇贵妃的错,周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朕能怎么办朕也很绝望,还不能被外头人看出来,云曦又生朕的气了,朕身边的妃子也没一个中用的……
敬王全程冷漠。
穆子越总算把苦水倒完,抹了一把脸道:“子起,朕把承泽养在你那里如何?”
敬王:“……”
云曦命赵允守住大门,不许放任何人进府,然后把六皇子轻轻放在床榻上,与他对视。
云曦严肃地道:“阿泽,你当初为何要去承乾宫?”
穆承泽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云曦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早有想法,为何不告诉我?”
穆承泽迟疑了一下,才道:“当时……来不及,不想拖累表哥。”
“所以你就自己去?!”
云曦起初见到韶华宫桌案上那块玉时差点急死,而今见到穆承泽犟头犟脑的样子,又差点被气死,屈起食指将六皇子脑袋敲得山响,恨不得给他敲出几个包来,才能让这孩子长点记性。
“皇贵妃藏得极深,你就不怕……?”
“我不怕。”穆承泽也不躲,挨着打道。
“你啊……”云曦终究还是舍不得,轻轻敲了几下便放了手,有气无力地道,“你这孩子,这脾气和谁学的?以后再不准这样了!幸亏她对你还心存一丝善念,说你思念生母,想要自尽而去……”
若说六皇子提剑还有寻仇的意味,待穆子越回过神来,也会对六皇子有所忌惮。
毕竟,皇贵妃是庶母,按穆子越的性子,定要疑六皇子以后一个不爽,会不会对他下手了。
穆承泽漠然道:“她终究是为了她自己。”
“皇上已秘密将她处置了,也算给你娘报了仇。”
云曦低声把穆子越在冷宫的安排说了一下,皇帝也很绝,既然皇贵妃不在意圣宠份位,那就干脆把这些通通收走,将她贬入冷宫,做一个无名无姓无身份,最低贱的宫人,既然她想出宫,那就让她这辈子都出不去。
同样没做什么明面上的处置,皇帝对皇贵妃比对周氏要严酷得多,毕竟皇贵妃无子,即便有许多年的陪伴,他对她也更无情。
最后,穆子越亲审皇贵妃,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这里头还有一些别的隐情。原来整件事竟是太子心腹出的主意,太子拍的板。皇贵妃早知周氏与陈嫔过往,她在永寿宫的钉子撺掇周氏毒害六皇子,暗地却把毒药换了,再由芳若去储秀宫下毒,皇贵妃则向陈嫔灌输与永寿宫同归于尽的念头。陈嫔死后,永寿宫为众矢之的,节骨眼上再爆出陈嫔当年侍寝的真相,不愁除不去周氏。届时六皇子由太子帮忙转入皇贵妃名下,安乐侯也会因此倾向皇贵妃与太子……
皇贵妃已被穆子越抓了个现行,哪顾得上与太子之间的盟约,直接便认了,永寿宫的钉子也一并抓了出来,再加上太子心腹亲口招认,穆子越对太子很是寒心,他不能容忍皇贵妃的行径,但对于位居幕后的太子,穆子越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