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就靠着这两个字过完了这两年, 他知道伏城平安。
周衡登基两年,后宫也只有柳柳和小芸娘两位贵妃,他没有纳妃后位一直悬空, 他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齐王死了, 他死在了靖州,楼天道的人早就对他下手了, 齐王到最后也没逃出来。周衡有时候想,他跟齐王之间的关系并不熟, 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但有时候又想着, 自己在京都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人。
他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今年周衡迎来了一个故人,如今是个太平时代,科举恢复了, 殿试时周衡看到了白麓城的赵小虎,他如今改名叫赵虎。他是会试第一上来的,没中状元但中了个探花。他如今才十八,能从白麓城那种地方考上来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了。
卞清河当时以为赵小虎要考状元是开玩笑,没想到金铃走之后,赵小虎真卯足了一股劲儿。赵虎会试第一的时候,卞清河就已经给他摆了一整条街的流水席,让整个东门戏坊来唱戏。热热闹闹的说给他们老赵河长脸,那可是白麓城出的第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俞老先生都惊了。
赵虎看到周衡时先是愣了愣,接着便惊了一身冷汗,万德书院的周周先生竟然是当今圣上,惊讶之后赵虎有点喜色,原来天子曾是他的老师。
殿试过后赵虎被刘公公叫住,然后他便低着头跪在周衡面前。
周衡如今的身份让赵虎不知道如何相处,赵虎和周衡寒暄了一阵,大约是问赵河和卞清河最近如何,也聊了聊对于天下的看法。赵虎一一回答之后,终于壮着胆子问道:“金铃最近怎么样?”
当赵虎还是赵小虎时,曾经跟金铃约定,让金铃在京都等他。而如今他已经来了,金铃呢?
原本神色淡然的周衡听到这个问题为之一愣,他没说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赵虎如今一脚踏入了官场,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懂得看人脸色了,他心想自己大约是问了什么不好的问题。
“她嫁人了。”片刻之后,周衡终于开口答道。
赵虎听到这个回答,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他是以金铃为目标来京都的。金铃那样的好,他之前只是白麓城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小屁孩,没什么脑子连跟金铃说话都说不利索。如今等他功成名就了,他自认现在的自己能配得上伏城家的金公主,而金铃却已经嫁人了。
赵虎露出了一个苦笑,他问道:“是那小黄花吗?”
周衡点了点头,他曾经派人去寻找过贺琰和金铃的,有人看到一个少年抱着一具血糊糊的尸体往南走。周衡的人一路南寻但并没有找到丝毫踪迹,他们可能冻死在路上了,也有可能羽化成蝶了。周衡更相信第二种,他不是那样的人,却在这时候像个戏文里的痴人,喜欢信一些这样的鬼神之说。
周衡说话的时候声音干涩,道:“他们成亲那日,很热闹。”
那是很热闹的一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大家止不住的在笑,是最好的一天。
赵虎点了点头,心下了然,以前在白麓城的时候总想她,念书无聊的时候想,走路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
赵虎想着小金铃在京都应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想着小金铃大约是不适应京都这一套条条框框的规矩,是要闹出笑话来的。想着小金铃在京都会不会无聊,金铃会不会想着白麓城有个少年一直想来京都娶她。
赵小虎想着金铃苦读了两年终于来到京都,金铃已经嫁作他人妇了。赵虎如今知道金铃过得很好,也算是无憾了。
赵虎还想问伏城去哪儿了,但他没问出口,因为他去年看到了城门告示。白麓城消息闭塞些,等消息传过去的时候伏城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当时卞清河可惜了一阵,觉得伏城这辈子遇到周衡真是造孽。
人生如梦,等反应过来已经物是人非了。
赵虎对周衡行礼之后慢慢退下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周衡坐在御案前,在诺大的宫殿里显得那样孤独。真奇怪啊,赵虎看不清周衡的表情,却总觉得他是一个孤家寡人。
赵虎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己大约是多想了。皇帝是天下的主人,怎么会感到孤独?
赵虎走后,周衡揉了揉眉心,他无法避免回想起往事。大殿空荡而安静,只要他不开口没有人敢发出丝毫的动静,他独自坐了很久,终于打算去一趟太子府。
自打周衡登基以后,太子府无人居住。周衡去的时候已经黄昏了,这里依然保持着伏城走之前的样子,不知道在等谁回来。
金铃成亲时布置的喜堂没有拆除,当时想着要延续喜气,没想到最后没有喜气反而等来了这样的局面。
那些红烛喜字都已经落灰褪色了,看起来有点落败。
那日的欢笑场面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周衡记性好,他记得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记得金铃和贺琰对他一拜,他跟伏城是金铃的高堂。那时候周衡心想着,若是贺琰对金铃不好,他就打断贺琰的腿。他记得那一句高昂的“一拜天地”,他也记得贺琰的脸被喜服映衬着红彤彤的样子。
他记得严少康发酒疯抱着陆川柏喊青青,他记得陆川柏和任剑远两人对视的目光,甚至记得任剑远说的每一句笑话。
周衡走到门口,他记得那日伏城喝醉了,他扶着伏城走出来,到这里的时候,周衡对他说:嫁给我吧。
伏城说:好啊。
他记得伏城的笑,记得伏城的眉眼,记得伏城的火云纹,但伏城已经走了。
周衡慢慢在太子府走,他总觉得伏城好像没有走。他在府邸里穿梭,路过书房的时候想到他们曾经在书房打架,他还想到刚来太子府时伏城半夜要给他弹琴。
伏城弹琴真难听,听起来像是锯木头,但周衡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
周衡走累了,他在回廊前坐下来,伏城经常坐在这里,他膝盖上总是放一把刀,然后仰望着月亮,周衡知道他在思念达泽。
周衡此时也看着月亮,月亮弯弯的,不知道伏城现在在做什么,他还过得好吗?
周衡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他觉得自己脑袋有点昏沉,眼前变得模糊了一阵。周衡定了定神,看到了腰间的生肖牌,他摩挲着生肖牌,正面是个小兔子,翻过来是个小老虎。
那时候周衡还在白麓城,他跟伏城像个小孩儿一样因为一块五花肉打起来,周衡问:“你属什么?”
伏城答:“我今年应该二十二,往回倒推,不是虎就是兔,唉!我还真有可能属兔呢!”
伏城的声音有点傻气:“属兔也不能吃青菜啊!”
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属兔还是属虎的?听起来真好笑。
后来周衡派人回天火族查过,段则成的儿子是永乐七年十二月廿四生的,算一算真的属兔子。伏城的生辰在金铃成亲后几天,那时候周衡都准备好了给他过个生儿。周衡都能想到伏城多高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给点小小的甜头就满足的不行。
如果那些事情没有发生的话。
这块生肖牌伏城曾经很想要,因为他没有。周衡有点后悔自己总是逗他,他应该把这东西给伏城。
想着想着,夜色慢慢变浓,刘公公终于开口问要不要回去歇息。周衡沉吟片刻,说今日在这里住下了,刘公公便派人去把被褥收拾起来。周衡望着他们曾经躺过的那张床,这床被下人收拾的很干净,整整齐齐的连个褶皱都没有,不像是睡过人的样子。
下人给周衡掌了灯,在烛火的映衬下,周衡的影子孤零零的印在对面的墙上。影子很大很浓,好像要把周衡一口给吞了。
周衡想到陆川柏跟他说的话,伏城杀死罗摩那天陆川柏也在,他迟了一步,罗摩已经死了。他遇到了伏城,伏城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跟没魂了一样。
陆川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敢上去打扰,最后眼看着伏城消失在浓雾中。
陆川柏后来跟周衡说:“他走到一半吐了,吐得面色惨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咣当一声,没关好的窗户狠狠砸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刘公公合上了。
周衡慢慢爬上床,像是小孩儿一样把自己紧紧裹起来,被子上没有伏城的味道,只有一点点霉味,没有办法太久没人住,屋子里到处散着这样的味道,好像在无时无刻的提醒周衡,一切都过去了,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儿都已经没了。
周衡昏昏沉沉的,迷迷瞪瞪之间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旁边。他做梦了,梦里乱七八糟的。
他梦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周衡捅了伏城一刀,伏城把周衡按在墙上,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周衡记得伏城教他杀人,杀了张金生的时候,周衡第一次对伏城的过去感同身受,伏城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握住周衡的手,让周衡不要害怕。
“我在这里,不要害怕。”伏城的声音就好像在耳边一样。
周衡想到了伏城第一次主动吻他,是伏城中了卞清河的探云手。伏城濒死之际,拎着他的领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我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给你了。”
这些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周衡又看到了点别的东西,他看到伏城扶着巷子吐,周衡心如刀绞,他想去抱住伏城,却什么都没抱住。
伏城吐得面色惨白,眼泪在他脸上纵横,一直到他离开京都,伏城脸上的泪都没干。
明明这些事情周衡没亲眼看见,却好像是生生跟着伏城经历了一遍。
这些片段总在周衡的脑海里翻腾,周衡有时候厌恶,他真想慢慢把伏城给忘了。但有时候又喜欢的厉害,总想多做一点这样的梦,怕太久了自己真会忘记伏城的样子。
梦中周衡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出了一身汗,他感觉有一双手摸上自己的额头,他感觉好像有人给他掖被子。
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就像是伏城的手,半梦半醒的时候他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周衡睁开眼睛,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像是死了人一样。
周衡叹了口气,他坐在床边,坐了一宿,他不敢闭眼睛,他现在害怕自己想到伏城,害怕想着想着自己会一时冲动想去正玄山做些荒唐事。
天还未亮,刘公公悄声推门进来,看到周衡坐在床边,有点垂头丧气的还吓了一跳。这时候的周衡不是帝王,只是一个落魄的男人。
周衡察觉到了人,他抬起头的时候便又是那副绷紧了的样子,冷得不近人情。
“有事?”
刘公公如梦初醒,他察觉自己失礼了,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他手上拿着一份奏折,道:“北边传来的急报,惊扰万岁爷了。”
周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他打开折子,整个人一僵,然后颓然卸力。
镇北军大将军李肖窈战死,镇北军折损三万,北莽蛮子入关,周军被迫撤到雁门关。
周衡维持了不到两年的太平,还未迎来所谓的盛世,便在一夜之间被完全打破。
第148章 伏城
天目峰降魔塔, 月光从破旧的窗户漏出来, 在地上映出一小块方正的光斑。在降魔塔光线少得厉害, 窗格只有人脑袋那么大点,要是碰到阴雨连绵的雨季常年都见不到光。
伏城的脚上铐着铁镣铐, 另外一头是千斤重的铁石, 他跑不出去,他也没想跑出去。
他觉得自己有孽, 应该活着去受刑。
伏城被徐云起带回正玄山,再醒来时就已经在降魔塔。徐云起对他说, 有一天他能赢徐云起一招, 就是伏城出关之日。
降魔塔七层,伏城就住在第七层。住了一日之后, 伏城才感觉到降魔塔里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伏城本来在睡觉,突然听到一阵磨刀声, 伏城循着声音走, 走到了楼梯口。
下面的场景看着不是很真切,从伏城的角度只能看到了一个人影背对着他, 月光洒在他身上,手中的刀发出令人胆寒的光。
伏城脚上的链子已经绷紧了, 这个长度已经到了极限。
这是个高手, 这是伏城的第一反应,他的存在悄无声息,若不是夜半磨刀, 伏城根本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他的功夫应当在自己之上。而伏城很少遇到功夫在自己之上的人。
伏城不说话,男人就哼起小曲儿来,一边哼一边磨刀,磨刀声和歌声相伴,一下一下的节奏在降魔塔响起。
“有一个小和尚呀,小和尚……”
男人丝毫不介意伏城的存在,他将那把刀举起来,对着月光看锋利的刀刃,道:“站这么久都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伏城依然不答,男人就道:“我磨刀七年,是要去杀人啊。”男人的语调轻快,好像不是在说杀人,而是在说别的东西。
伏城皱了皱眉,他要杀谁?
男人背对着伏城,似乎是猜到了伏城在想什么,此时刀锋狠狠一推,发出一声尖锐的磨刀声,男人的声音也变得狠了:“我要杀了徐云起。”
伏城终于生出了点惧意,这人要去杀师父。徐云起去年刚击败吕峰逸,天下十大如今他排第三,敢去杀徐云起的人功夫应该和徐云起相当,甚至要胜过他。
男人转过身来,刀光映衬着他的脸,这时候伏城才看清楚他的样貌。他身着正玄山的灰白道袍,明明都是同一套衣裳,穿在这男人身上显得邪。他狭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一样半眯着,他仰头打量着伏城,自下而上的仰望,却一点都不落下风,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片刻之后男人突然笑道:“徐云起给我送了一条小狗解闷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