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逸凉凉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送死?”
伏城一看周玄逸的样子就乐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浅浅的酒窝,道:“唉,看你愁的慌,给你出个好主意。”
“什么狗屁好主意。”周玄逸果然不再想那件事,道:“我要死,也要拉你垫背。”
“你一个教书先生怎么说话这么粗俗。”伏城笑道:“你去死拉我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殉情。”
话一说完 ,两人都愣了,伏城直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让人怎么往下接话。伏城向来“体贴”,自说自话道:“别殉情了,我配不上你。”
伏城本来想打个哈哈,这话说出来之后,伏城又想把自己抽死。
不过话糙理不糙,周玄逸不管是不是太子都是尊贵的人上人 ,而伏城只是一个草民,两人葬在一起都是对周玄逸祖宗的大不敬。
伏城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飘,怎么又想到葬一块儿了。伏城很尴尬,他哈哈干笑了两声,脑子又开始转,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准备把事儿应付过去。
周玄逸却直勾勾的看着他,抢在伏城说出什么更加惊人的话之前,先一步道:“配得上。”
伏城楞在原地,是什么话都忘了。
第33章 柳荫巷的江湖
伏城是个怂蛋,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躲开,但周玄逸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直勾勾的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非常纯粹的等着伏城的回答。
伏城有点慌,他很紧张,即使被逐出正玄山那天他都没有如此紧张过。伏城不敢盯着周玄逸的眼睛看,即使伏城面对他那个强大到可怕的师傅,都不曾如此害怕。
最后伏城叹了口气,道:“你不了解我。”
周玄逸一直在等着伏城回答,他了解伏城的性格,伏城在战场所向披靡,所有的危险全部自己担着,但伏城无法面对最简单的感情,他根本接受不了有人去靠近他,每当有人想离他近一点的时候,伏城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躲开。但即使这样,伏城的回答还是让人失望。
周玄逸道:“你没给我机会。”
是啊,伏城从未给过周玄逸任何机会,伏城的内心就像是一个阴冷的房屋,从头到尾都拒绝对人开放。
伏城没有任何提起过去的欲望,他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这些事情就应该跟着他一起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伏城看了一眼周玄逸的眼睛,对方如此笃定,寸步不让,逼迫伏城直面自己的内心,但伏城做不到,他颤抖着提起桌子上的茶壶,自言自语道:“我去添点水。”
周玄逸看满满当当的茶壶,因为伏城的动作,茶水从壶嘴里洒出来,周玄逸也没有去拆穿,他笑了笑,心想,逃走了啊。
周玄逸一手支着下巴,看着伏城落荒而逃的背影。周玄逸苦笑了一声,心想,我想等你慢慢说,但我没有时间慢慢等你了。
伏城对自己的认知很有数,他向来也不高看自己一眼,大多数时候都觉得自己应该烂死在柳荫巷这破巷子里。
那次对话之后,伏城想假装没有发生过,但这种事情岂是想没发生就没发生的?伏城闲不下来,一闲下来脑子就跟脱缰野马似的想东想西。
周玄逸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照例去学堂教书。伏城早起送了周玄逸去学堂,私下嘱咐了金铃盯紧点,之后便回到了柳荫巷,他想彻底解决柳荫巷暗中盯着周玄逸的那批人。
伏城刚走回破庙,忽觉背后一阵劲风,一枚小刀插着他的衣袖死死钉在门上,小刀上的红缨穗子抖抖索索的,刀尖下钉着一张纸条。
伏城打开纸条,上面一句简单到极致的话,“张家酒馆,黄四爷。”
伏城看了之后没有什么表情,掌心发力,纸条在他手里化成了一抹齑粉,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说起黄四爷那要从柳荫巷开始说起,或者说要从整个白麓城的江湖说起。
江湖很大,名门正派林立,邪魔歪道也横行。江湖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真跟庙堂分得楚河汉界,一清二白。武林中,百年来动不动出一件号称“得之可得天下”的劳什子神兵利器,庙堂高坐的那位也坐不住屁股底下的龙椅。
武林与庙堂的关系很巧妙,一盛一衰。天下要是太平,武林也就没什么事儿,名门大侠只能缩在山沟沟里念经。天下大乱才有名震天下的大侠,乱世出侠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现下是侠者最好的时代,永乐帝昏庸无能重用阉党,东厂残害了不少忠良义士。江湖里出了不少被百姓拥戴的大侠,正玄山的大弟子江为止名声已经传到了白麓城。
话说回来,江湖跟武林不同,不讲究开宗立派,也不讲究什么规矩,讲究的是恩怨二字。
矗立在名川大河边上的武林正派才叫做武林,正玄山是武林,唐门也是武林,远在边陲的白麓城称不上是武林。
白麓城和武林隔绝开来,外面什么大风大浪到了白麓城也就听个响,白麓城发生什么惊天大案在外面的大人物看来比蝼蚁还不如。
白麓城有自己的江湖,柳荫巷就是最大的江湖。
刀客的世界很简单,却又很复杂。简单的时候只看钱,复杂的时候给他金山银山也看不上。
你要杀我,我便要杀了你。这大概就是最大的信条。
柳荫巷的刀客们平日里谁也看不惯谁,私底下却又能拧成一股绳。发财一起发,要死一起死。
久而久之,柳荫巷生出了一个类似帮派的玩意儿,刀主便是一个自称黄四爷的人物。伏城都没弄清楚黄一爷是谁,更不服什么劳什子黄四爷。听说黄四爷原本是大漠刀客,从西域碧玉城而来,年轻时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那时候攒了些钱,把柳荫巷整条买下来,给天南地北的亡命之徒一个容身之所。
柳荫巷的刀客出奇了的讲究情义二字,对这位黄四爷更多的是敬重。
伏城是柳荫巷的一个异类,他不参与这些破事,买了破庙的时候也没跟黄四爷打过交道,据说见过黄四爷的人极少。
黄四爷本来对伏城忌惮得很,终日找人盯着他,盯了伏城一年,发现他不过就是不杀人,也没有什么再奇怪的地方,于是对伏城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伏城却带来了一个人,一个不得了的人。
伏城走进张家酒馆,小酒馆和听刀客们闲扯的那次一样,酒馆桌面还是油乎乎的。酒馆里昏黄黑暗,隔着两桌便看不清人的表情神色,实在是一个适合谈生意的绝佳地点。
伏城刚进去,一众刀客齐刷刷的盯着二人,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小酒馆坐不下多少人,伏城扫了一眼,也就十五人,十五个人刚好是柳荫巷的个中好手,伏城冷笑一声,这黄四爷是怕伏城杀了他还是怎么?
门口的位置都坐满了,伏城只能走到最里面唯一一张空桌子。伏城坐了一会儿,平白受了一众打量,黄四爷还未出现。
伏城知道黄四爷这是给自己摆谱呢,也不着急,找掌柜的要了一坛最好的高粱酒。
伏城喝了几口高粱酒就喝不下去了,他这人活得凑活,唯独好一口酒。这高粱酒太次,兑了不少水。伏城只能吃花生米,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这时酒馆的帘子被人掀开,伏城先是看到了一个少女,柳荫巷除了金铃不应该有年轻女人,更别说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稳重,一双眼睛饱经沧桑,伏城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不是真正的小女孩。
她怕是修炼什么功夫,从此之后便也长不大,因为她一开口的沙哑嗓子便立即出卖了她的年龄,“四爷来了。”这一声稳如洪钟,整个酒馆里的每个角落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酒馆里的刀客们突然齐刷刷的起立,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刀主。“
这是伏城第一次见到神秘的黄四爷,被一个不知年龄的女人领着走出来,真的是领着的,黄四爷瘸了一只腿,走路极其蹒跚,女人充当了一个拐杖似的功能,一路搀扶着黄四爷。
黄四爷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笠,把他整张脸都遮住,身穿着一件朴实的酱色长袍,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神通,扔进人群里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黄四爷刚一脚踏入张家酒馆,两个刀客就唰得一声把门锁住了。
黄四爷在刘三刀的搀扶下坐在伏城这一桌,旁边的刀客都没有再坐下的意思,而是将伏城这桌团团围住。伏城不能杀人,这是一条戒律,在小酒馆里这种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动手的余地。而人多势众的情况下,暗箭难防。
今天从这儿出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伏城问道:“什么意思?”
黄四爷没有说话,他摘下斗笠,伏城不想看到他的脸。平日里总是遮住脸的人总有自己的理由,不管是太丑还是太美,亦或者只是为了掩盖行踪。看到人的脸,总是距离危险又近了一分。
黄四爷根本没有给伏城拒绝的机会,因为他的脸很可怕,伏城无处可躲,被这一张脸深深震撼住了。
伏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千刀万剐,黄四爷的这张脸似乎被人割了成千上万刀,又泼了一桶滚烫的热水。整张脸没有一处好皮肉,刀痕和烫伤的皮肉搅和在一起,左眼被人挖走了,留下了一个漆黑的孔洞。嘴唇歪歪斜斜的,像是一块挂在脸上的烂肉。一只鼻孔外翻,鼻子皱巴巴的。
伏城久久的没有说出话来,这只是脸上,裸露出来的肌肤,从脖子到手腕都和脸上的痕迹一模一样。伏城难以猜测黄四爷到底经历过什么,怕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酒馆里的刀客都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看黄四爷的脸,好像那就是恶鬼的面孔,看一下就是要遭受下油锅的皮肉之苦。小酒馆里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沉默。
伏城回过神来,艰难的把目光从黄四爷脸上挪开。伏城琢磨着黄四爷是要开诚布公,还是要杀人灭口。
黄四爷张了张嘴,他的喉咙也被人破开过,说话的时候伴随着荷荷的风声,“秀秀上酒,其他人去外面等。”
剩下的刀客如释重负,都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低着头缓慢的退出小酒馆,只留下秀秀一个人陪在黄四爷身边。
伏城没有动眼前的一杯酒,盯着酒面上的波纹,刀客们的离开让伏城略微放松了一些,但看着眼前的黄四爷,又觉得这事儿诡异极了。
黄四爷说话的时候,两片嘴唇像是蠕动的虫子,发出的声音仔细听其实很细,不太像男人的声音,他剩下的一只眼睛仅仅盯着伏城,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
伏城没有动,他从未费力掩盖过自己的身份,黄四爷跟了伏城整整一年,一年来不断的试探打听,得知这点消息也很正常。
黄四爷继续道:“我盯了你一整年,想不通一件事,沙城那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伏城从来不跟柳荫巷的刀客搭伙做生意,只有一次例外。黄四爷说的就是沙城,那是一起柳荫巷几十年来都难以想象的一次战役,损失惨重,柳荫巷派出的一百六十个刀客几乎全部被屠灭,伏城是那一次战役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人。
沙城遍地尸首,伏城一人站在乱尸之中,他不能杀人,也没有破戒,因为他带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刀走进了战场。是谁杀了这些人,一直是黄四爷心中的一道坎。
伏城想起了那次血洗沙城的恶战,难以抑制的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黄四爷笑了笑,他笑得时候更加诡异,五官不断拉扯,很难称作是笑容,简直是鬼哭狼嚎。“我一直想谢你。”
伏城守住了沙城之战,他拿到了不菲的报酬。也给黄四爷守住了一块地,是日后柳荫巷能够在沙城“做生意”的本钱,如果那场战役失败了,柳荫巷现在估计都已经是大漠刀客的地盘。
伏城不咸不淡道:“四爷客气了。”
黄四爷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欠你一份人情,现在是时候还给你。”
“你庙里的那位小兄弟,惹来了一桩**烦,有人出钱黄金两万两,买他一条命。”黄四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伏城的反应,“悬赏令是昨天下的,我压了一天,想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伏城苦笑了一下,周玄逸可真值钱啊,两万两,柳荫巷之前最大的悬赏不过五千两。谁要是得了两万两,可以买一大块地好好当个地主,或者买个小官玩玩。简而言之,拿了这笔钱,就可以从柳荫巷彻底挣脱出来。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大家现在还未动手,除了黄四爷压着,还有一个原因——伏城。
黄四爷看伏城低垂着眼睛,道:“我管不住下面的人,私心里谁都不想跟你对着干。”
伏城在柳荫巷代表着什么,是很难形容的。刀客的世界里讲究的是功夫,没人跟伏城比试过,只知道伏城功夫好,好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但比起功夫,他们更害怕的是传说,一个不能杀人的刀客,在最恐怖的战役里活下来,这才是最让人忌惮的,你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招,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黄四爷来和伏城谈判,除了自己的私心也是柳荫巷刀客的意思。只要伏城松口,周玄逸明天就能被群起而攻之的刀客取了小命。但就算伏城不松口,为了两万两,也有大把的人愿意冒险。
按理说,伏城不想跟整个柳荫巷对着干,那对他来说预示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也意味着流血和死亡。他应该撒手不管,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具体是什么原因,伏城想不出来,但让周玄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死,伏城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