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廉月贵为亲王,朝中自然不可能和霍显这从六品官员站在一起,但是他却站在他身边没动弹,反而转头去看男人放松的下颚。
“我父皇是不是许了你别的差事?”姬廉月忽然问。
霍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冲他笑了笑:“没在你身边放人,只是看你忽然毫无怨言,想必是得了满意的安抚。”
霍显不理他了,目视前方,仿佛站在他身边叨逼叨的是个路人。
姬廉月还欲说些什么,此时观月帝来了,他只好一脸不情愿地往前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打着呵欠心不在焉地等着上朝,听那些人上奏琐碎的事。
今日北方边境毛坦族旧首病逝,宗族之中为夺位不太太平,已经连续有几波流寇在净朝边缘疯狂试探,恰逢秦将军夜里遭风,偶感风寒……
姬廉月也就听见他外祖父秦明月病倒时,眼皮子稍微抬了抬,但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风寒也不至于要人命,几波流寇也犯不着大将出马,这些人非要把两件事扯在一起危言耸听,怪有病的。
观月帝大手一挥给北方赏了些珍贵药材,又因战事起准备拨些粮草军备,这差事一下就落在了新上任的驸马爷身上,听观月帝的意思,是准备让驸马爷亲自把军备送到北方去。
姬廉月都听懵了,没见过他父皇这么会棒打鸳鸯的,他们才新婚三天呢!
难怪霍显自从面圣之后一脸满意……
他一满意,姬廉月就相当不满意了。
下了朝一路冷着个脸,到家不理会霍显自顾自回了房滚上床睡回笼觉,而且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梦见霍显如愿以偿当了将军,自己一直休和离书与驸马和离后,身着一身宫装红裙烈烈,于霍显凯旋之日,当着他的面饮下毒鸩。
在他怀里咽了气。
梦中,头顶阳光刺眼,男人的怀抱冰冷僵硬,铠甲之上枪械留下的划痕如此生动,成了他眼中的最后放大的风景。
姬廉月醒来之后靠坐在床边很久,直到女官来唤他前去用膳,他看见早已落座桌边的霍显,抿了抿唇:“北方偏远,环境恶劣,天气多变,路途遥远空生变故,你能不能不去?”
霍显看了他一眼,连“不能”都懒得同他讲。
姬廉月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霍显看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微微蹙眉:“又怎么了?”
姬廉月胸口起伏了下,看了看周围,闲杂人等都退下了,他这才缓缓道:“梦见你封侯成将那日,我死了。”
霍显听见他语气不大对,抬起头,对视上那双含着微不安有些泛红的眼,微微一愣。
他是没见过姬廉月露齿如此脆弱的神情的,这人总是嚣张跋扈。
心中一动,有微妙的动摇一瞬既逝,他甚至来不及捕捉。
一切便已恢复平常。
“霍某若真有封侯成将那日,公主殿下必然不会先一步撒手西去留霍某逍遥快活,”霍显淡道,“不折腾霍某一辈子,公主殿下岂能善罢甘休?”
姬廉月都听傻了,先想反驳“老子哪有那么恶毒”,话到了嘴边又盯着那张冰块棺材脸反应过来:嗳,这人不会是在拐弯抹角安慰他吧?
“为了去北方你可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姬廉月笑着,踢开碎裂的陶瓷杯在霍显身边落座,“你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要不好人做到底,今晚再与我大被同眠,缴纳公粮?”
霍显转过头看了他笑吟吟的一张脸。
“公主殿下,烦请要脸。”
第51章
霍显当晚还真的就不给面子的还是在别院住下, 洞房花烛夜之后, 两人别说肌肤之亲,就连手都没拉过。
要不是那晚姬廉月被他干到手脚发软,他肯定要怀疑霍显是不是外强中干……但那晚,紧绷的肌肉,结实的腰杆, 那叫人又恨又爱死去活来的器物——
姬廉月没羞没臊地怀念到后半夜打更的都有动静了才迷迷糊糊有点儿睡意, 翻了个身, 身边空荡荡的, 颇有些孤枕难眠的味道。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 姬廉月也想过如果当初换一个人当驸马是不是会更好——
哪怕那个人是顾小侯爷那个毫无男性荷尔蒙的假货,至少他不会成天冰冷着个脸,让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后整天做那种惨兮兮的噩梦。
思及此,姬廉月忍不住想问自己——
如果有朝一日, 霍显飞龙在天,观月帝和皇长子的身份再也不能压制住他, 他质疑要娶平妻, 他姬廉月会怎么样呢?
噩梦荒谬。
但是姬廉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一个人养条狗养七年都该出感情了,他可能真的会选择一了百了,让霍显下半辈子活在愧疚当中。
那是他会做的出来的事。
每当想起这个假设,姬廉月遍体生寒。
……
连续几日,姬廉月的脸色都不太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 霍显倒是日日早午晚膳三餐准时出现在餐桌边,姬廉月同他搭话,他虽然依然爱理不理,但是也不是完全地坐在那当聋子。
偶尔姬廉月恶作剧似的非要给他夹菜,刚开始他还是照例拨开的,但是大概是看出了姬廉月就是在整他——
最后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他吃了老子夹得菜,四舍五入,日日夜夜通常颠鸾倒凤指日可待。
姬廉月乐观地想。
过了几日,霍显便要出发前往北方,姬廉月趁机进宫里跟宸妃诉苦,又被戳着脑袋一顿训:药都不让送了,你是不是想病死你外祖父?
玛德,难道秦明月还差这两口药材,北方虽然贫瘠也不至于穷到这份儿上!
姬廉月没有办法,只能满脸不情愿都送走霍显。
霍显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不是路途真有那么遥远,姬廉月知道,他这就是去了不想回来而已。
这半年里,他给霍显的情书半旬一封,从未得到回应也从未断过,只是也从回报的信使嘴巴里陆陆续续听了很多事。
——霍显在半道顺手把江南一股正崛起的山贼连寨子都给连根拔了,当时身边就带了十几个王府的侍卫;
姬廉月心惊肉跳,当夜提笔给霍显写信,“宝贝”“心肝”一阵乱叫,中心思想就是:驸马爷您悠着点,我还年轻不想守寡。
——霍显到了北平;
姬廉月就着人打点北平前后地方官员,驸马本就是一个朝廷空架子,也没受到什么刁难……
——霍显继续北上,入了北凉关,当时正是开春,大雨延绵冲毁了不少庄家,百姓去年的存量都霉了,没坏的被官府搜刮了去,百姓被迫成了民匪,打家劫舍……没等消息穿回上京等皇帝震怒,霍显已经三下五除二摆平了官府开仓放粮,那股青壮年组成的民匪有奶便是娘说什么都不肯走了,成了霍显身边第一批亲军;
姬廉月哭笑不得,霍显一个月才多少奉银,不吃不喝全同这些人分了,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一个大家一起饿死的地步……于是得了消息的当夜,姬廉月便入了宫,指责观月帝怎么人家给你办了事你都不给点奖赏。
气得观月帝当场就将砚台砸到了姬廉月的脚下。
“他私自开官仓放粮,此举说好听了是狭义仁德,说难听了便是私劫朝廷粮银,朕既往不咎,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你倒好,还要来讨好处!”
观月帝中气十足,吼得站在御书房门外百阶楼梯下的御前侍卫怕是都能听见——
“姬廉月,胳膊肘朝外拐也要有个限度,别人骑在你父皇脖子上撒欢你还强迫父皇给他鼓掌?!”
皇帝没来得及办的事,被个从六品兵部打杂,撑死了也就是个御史封号的人给办妥当了,也不知道现在外头那些人该如何笑掉大牙……
姬廉月向来是“听不见即不存在”,观月帝却受不了自己日夜脑补北方流寇百姓是如何编排自己。
本就对霍显有些不满。
这霍显的“贱内”还送上门来,一脸天真地问:我夫君这么辛苦,你不给加薪真的没素质。
观月帝快叫他的儿子给气死了。
御书房里,太监总管整个人卑微得呼吸都快停止了:这是姬廉月长那么大,观月帝第一次对他大小声。
姬廉月扫了观月帝一眼,心想其实他也没那么气:否则方才那砚台就该照着他的脸砸了。
于是他袖子一拢,还敢顶嘴:“当初就让您别把驸马放出去,您不听劝……这下好了,放虎归山,又怪老虎骑在您脖子上屙——”
姬廉月自动消音。
观月帝胡子都要气飞起来了,指着站在下方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屙什么!有本事你把话说完!”
姬廉月一撇嘴:“算了吧,不雅。”
观月帝又抓了一把笔,照着他的脸劈头盖脸扔过去。
这回是气到位了。
姬廉月被劈头盖脸一顿训,还没忘记他自己来的目睹,他是真的怕驸马饿死在半路上,观月帝恨铁不成钢:“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那年烟花三月,我在上京云来客栈二楼,他打客栈门前经过,不经意间抬首对视,然后哦豁——一见霍郎误终生。”姬廉月笑了笑,“好在我乃当今世上最尊贵之人的儿子,要风得风,否则今时今日,上京城只怕又多了一缕求而不得春闺怨。”
“……云来客栈都叫你怂恿着陆丰带人给拆了!”
你还有脸提云来客栈!
“他们讲驸马坏话。”
“……阿月啊!”
“?”
观月帝撒气够了,坐回了龙椅后,闭眼沉思了片刻后,语重心长,在说话时不再是君王,而是一名儿子的老父亲:“朕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半旬一封家书,霍显从未回复……他北上边关,你为他奔走打点;他镇压山匪,你为他夜不能寐;他接收亲兵侍卫,你又为他操心起俸禄不够养人——”
姬廉月知道他这皇帝爹要扎心了。
“他何曾领过你一丝丝好?”
你看,果然。
姬廉月停顿了下,苦笑:“儿子方才气了您一下,您今晚就要儿子气到睡不着是吧?”
观月帝不理他,只是看着他:“别吊死在一棵树上,便是皇家真正的公主,也没有为驸马一人守着的规矩。”
您倒是以身作则,后宫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姬廉月挺直了腰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这是儿子的家事。”
“什么家事,别不识好歹,”观月帝有些轻蔑道,“世间男儿比霍显优秀不知几何,你便是见得少了才对那么一个死心塌地——”
“父皇是不是对霍显另有所用?”姬廉月淡淡揭穿他,“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让他尚公主,难不成还想给他安个驸马爷的闲散名头,让那些世家放松警惕?”
观月帝一肚子规劝的话卡在喉咙,说不上来了——
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这个儿子,外头的人说他绣花枕头草包一个,不会骑射不会打仗也不会出口成章,就知道混迹在贵女圈中吃喝玩乐折腾女红……可谁又知道呢,这是他与将门之女秦月蓉的儿子,又怎么可能是草包?
他就是心思太通透,知道这样活得不痛快也活得不够久,才揣着明白装糊涂。
“劝你纳几个面首……”观月帝被猜中了心思,有些尴尬,“还不好么?”
姬廉月想了想,笑笑道:“那我看陆丰不错,顾阳也还成。”
狮子大开口。
张口就是锦衣卫正副使,还小孩才做选择,你全都要。
你不如把天下好男儿全塞你王府里去。
观月帝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连说了几下“不知好歹”,让人抬了一盒金元宝塞给他,扬言这是给他迎娶锦衣卫正副使的聘礼,打发他出宫去了。
……
姬廉月被当爹的当面揭穿“驸马就不爱搭理你,你少热脸贴冷屁股”的破事儿,心情不太好。
走出御书房一抬头就看见锦衣卫正使大人杵在门口当值,平日里姬廉月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连鼻子上的毛孔都不带偏一下,今日居然能破天荒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陆丰又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木盒子,最后神情颇为不自然地一垂眼,把目光收了回去
姬廉月被看得下意识抱紧了那盒子,搞得好像别人要抢似的,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在里头的胡诌被外面这人听去了。
顿时一阵尴尬。
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抽风有病,打开那木匣子摸了锭金元宝递给陆丰:听者有份,好歹名义上是给你和顾阳的“聘礼”。
陆丰“唔”了声,耳朵动了动,并没有像是过去收他情书那般黑着脸又收得干净利索,而是目视前方,理都不理他。
姬廉月:“?”
……
第二天,宫里谣言四起,大皇子姬廉月色胆包天,前脚驸马爷刚出京北上,后脚他就试图以一锭金子打发要饭的价,企图哄骗锦衣卫指挥使陆丰当面首。
导致连续几日,朝上陆阁老都用鼻孔看得姬廉月。
然后姬廉月就被观月帝禁了足。
给霍显的情书也没办法往外递了。
霍显半个月收一封的“家书”没了,虽然不在意但是多少还有些奇怪,一打听才知道,远在上京的“公主殿下”有了新欢,一锭金子拐了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成了入幕之宾,乐不思蜀,太过嚣张,被皇帝禁了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