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活得不像一个王爷。
当然,也没人把他当个王爷。
“跟我去与舅舅说两句话。”温璃命令道,温珩一听迅速扫了一眼对面几乎是坐在了末位的元功鸿,那是他与温璃的亲舅舅,当朝武节将军、西南军事总督。
“这……”温珩犹豫了下,“这不太好吧……”他们的舅舅此时正低着头专注对付着眼前的豚肉,周身写满了“不要注意我”五个大字,作为在朝中洪德帝一派仅存的几个“余孽”之一,元功鸿待人处事尤其的低调。如今洪德帝一派死灰复燃蠢蠢欲动,景承帝一派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他们俩这身份现在去敬酒,简直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
“你个蠢货!”但是温璃认为,温珩的顾忌实在是多此一举,在温璃看来,温珩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胸无大志、一事无成,温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现在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情势了。”
与温珩不同,温璃已是加冠的年纪,他正襟危坐在案前,意气风发,颇有些英雄气概,“我们要让父皇知道我们可堪大用。”可是温璃不想做英雄,他想做太子。
哥哥的话让温珩打了个冷战,周遭的宗室似乎并未注意到二人在说什么,但谨慎起见,温珩还是低声纠正道:“是太上皇。”
温珩的话仿佛是叫醒梦中人的早钟,令温璃怒不可遏,他举起案上的酒盏,一把砸在温珩的头上,酒盏的裂口在温珩头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混着泼在他头上的酒,疼得温珩顿时就红了眼圈。温璃把温珩推倒在地上,一个耳光带着温珩又磕到了桌角,好不狼狈。
温璃知道,他当然知道,他的“父皇”早就被奉为了太上皇软禁在南宫,也知道他的叔父景承帝才是当今的九五至尊。
七年前,温璃和温珩的父皇洪德帝被和硕俘虏,金吾将军顾钺初非但没有出兵救主,反而是拥立了洪德帝的弟弟,也即温璃与温珩的叔父,其登基之后年号“景承”。
温珩听过哥哥温璃讲过那段故事,在哥哥的描述中,和硕人畏于大燕天威,护送洪德帝回京,自此便被篡位的景承帝软禁于南宫;同年,在昭勇将军石卓、户部侍郎仇贞良这些逆臣的荧惑下,景承帝废温璃太子之位,改立其独子为太子。自此温璃被封为简王,其弟温珩为祈王。
从那以后,“太子”二字便成了温璃心中一根怎么都拔不掉的尖刺。这七年中,温璃像自虐一般时时摩挲这根刺,心头上被扎出的血浸了温璃满面,使得曾经那个骄傲而张扬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乖戾模样。
温珩倒在地上,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可是别说宗室,就连坐在对面的臣子们,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他们只是低下头,默默地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这番景象,温璃很是受用。宗室和诸臣的沉默仿佛在此时已经变为对他地位的认可。
身为独子的太子夭折,景承帝身子又一天不如一天,现如今就属温璃和温珩离皇位最近。在这种时候,谁又会违背温璃的意志呢?倒在地上的弟弟,此时仿佛变成了篡位的景承帝、变成了弃主的顾钺初、变成了逆臣仇贞良、石卓。“不久之后,他们都将像此情此景一般,全都跪拜在我的面前。” “未来的皇帝”有些得意地想到。
哥哥一脚一脚踢在身上,年少的温珩却不敢反抗,他只能用双臂抱住自己的头,以让自己少受些伤。今天的温璃显得尤其的疯狂,可比起身上的疼痛,温珩更难过的是,他们的舅舅元功鸿,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先生顾将军,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十几个宗室兄弟,也坐在那里看着。
温珩感觉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深,但是他仅仅是把自己蜷缩地更紧,就像要缩进一个壳中一样。
这时,温璃的动作忽然停止了。发泄得正起劲的温璃先是感觉到手腕处有些微凉,接着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烟草香,温璃转过身,便看到钦天监的新锐归雁徊正站在他面前,用他一贯带着的玉烟斗拦住了温璃将要打下的手。
“宴会还未开始,简王怎么就已酒醺?”归雁徊不紧不慢地问道,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白,还带了点些微的粉。
温璃定睛看清了来人,便放下了手,理了理衣服,归雁徊身为钦天监监正,虽然品级不高,地位却很特殊,就算是当朝首辅看到钦天监表面上也是礼让三分。
“归监正今天怎么管起闲事了?”温璃收起自己的那些脾气,问道,在他看来,归雁徊这样的新锐,以后必定会攀附于自己,现在示好是很必要的。
“回简王,臣管的不是祈王的闲事,而是简王的正事。”归雁徊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注意到了温璃身后正在看向他的视线,便朝着温珩眨了眨眼,让温珩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听归雁徊这样说又注意到归雁徊与温珩的交流,温璃立刻警觉起来,可正在他要转身怒斥温珩时,归雁徊一步上前,贴到了温璃的脸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
温珩猜想,那定是一句非常神奇的话,仅这一句,便让温璃的气势瞬间全没了,他满眼的错愕,甚至都不敢问归雁徊一句“此话当真?”,仿佛问了这话就真的成真了一般。
直到归雁徊退回去,温璃好像才反应过来。归雁徊刚刚的话让他脑子一团乱麻,他有些颤抖地抖了抖衣袖,抬起头对归雁徊说:“好了,本王知道了。”才满面复杂地回到了案前。
“祈王,到后面换件衣服吧,免得辱了圣驾。”温璃坐好后,归雁徊跪到温珩旁边,用汗巾擦掉温珩额头的血迹,对他低声道。
见温珩不动,归雁徊继续道:“怎么?祈王该不会是连我这个小小的钦天监都要忌讳吧。”
温珩低下了头,他偷着看了眼温璃,见长兄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心思,才终于起身,抓住了归雁徊的手,从那个掌心,传来了温珩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温珩想,刚刚的骚动内宫应该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了吧。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们刚一到偏厅,这里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套锦衣,而且还有一众小太监在此候着。
内侍们拉下帘帐,为温珩更衣,而归雁徊则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面。
“多谢……归监正。”温珩酝酿了好久,终于对归雁徊说。
归雁徊站在帘幕外,答道:“殿下不必客气。”
温珩装作不经意一般地偷偷打量归雁徊,没想到刚看了两眼,正巧就对上了归雁徊也在看他的视线,温珩慌忙转过头去,心中万分庆幸他们中间隔着的这屏帘帐。
“你刚刚与长兄说了什么?”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温珩有些突兀地问道,“可否说与我听听?”
归雁徊一听笑了,“祈王怎么如此客气。”他瞄了眼几个小内侍,慢悠悠地说:“我只是告诉简王,昭勇将军石卓、户部侍郎仇贞良要拥立成国公温浚继承大统。”
归雁徊云淡风轻说出的话似乎有千斤重,落在地上砸出一声巨响,把温珩吓得不轻,他迅速地瞄了一眼几个给他穿衣的小内侍,却见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你此话当真?”温珩问。这话是问给归雁徊的,却是听给几个小内侍的。
“当然是假。”归雁徊说。
这回温珩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他拽过衣带。“好了,我自己来吧。”打发几个小内侍下去,温珩理了理衣襟。
“归监正刚刚说那种话没问题吗?”温珩自帘幕后出来,有些担心地道。
“有什么问题?”归雁徊明知故问。
“什么问题?”温珩诧异:“钦天监妄议朝政可是会被杖毙的。此话若真,旁人定会责问你为何知晓此等秘事,是否通谋;此话若假,若邻想被诛灭九族吗?更何况刚才那几句话那些个内侍是明显听进了耳朵里去的,估计不出子夜,就要传到秉笔太监向倾阳的耳朵里,向倾阳知道了,圣上便知道了。”
温珩一着急一下说了一大堆,一看归雁徊竟然还是那副泰然处之的样子,温珩忽然意识到,归雁徊哪是不知危机,分明是在考他。
温珩窘迫:“你明明都知道,还要看我出丑。”
“怎么会。”归雁徊微笑:“只是殿下心思通透,出乎雁徊意料。”
温珩几乎从未被人夸奖,被归雁徊这样一说他一时竟有种说不上的欣喜,他在心中将这十来个字反复掂量了好几遍,才将这话慢慢放进心里,温珩低着头答:“都是长兄教训的好。”
“殿下,”归雁徊,顿了一顿严肃地道:“臣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
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温珩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归雁徊又上前一步,用汗巾轻轻摁住温珩的伤口。
“殿下,”归雁徊轻声道:“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我……”温珩感觉自己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应该否定,他怎能说母后和长兄的坏话?可是,那句“没有”他放在嘴边转了几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尤其是,在此时此刻、面对此人。
温珩与温璃虽同为元皇后所出,待遇却差得多。元皇后对温珩不冷不热,京中风传温珩并非元皇后所出,而是元皇后侍女所生,元皇后杀母夺子,就是为了防止温璃有个意外。温璃天生就是太子,行的是储君之教,温珩却只是温璃的备用品。从小时候起,温珩不敢提任何要求,不敢表露出自己丝毫的意见,因为他太清楚,没有了自己,母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替代品。
他从来都是一个漫无目的游荡的旅人,万家灯火、热茶美炙从来都不曾属于他,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一切,却没有想到仅仅是这一句“辛苦”就让他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温珩觉得自己好丢人,却又怎么都止不住。他只能赶紧夺下归雁徊的汗巾,把眼睛埋在汗巾中,又不敢有太多的停留,便把汗巾塞回了归雁徊的手中。
但是归雁徊没有接,他反而是攥住了温珩的手,摇了摇头:“殿下留着便好。”
“殿下,”归雁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他看着温珩,道:“殿下可愿信任雁徊,让臣为你鞍前马后?”
温珩愣住了,他何德何能能让这样一个必定会成为皇家智囊的人为自己执鞭坠镫,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归雁徊这句话说得那样坚定,令温珩无法拒绝;或许是因为归雁徊的那双眼好像夜空之中一颗坠落的星辰,落到了温珩的心里,在那兰草瓷器包裹的帷幕之中,点燃了一团黑色火焰。
多年之后,温珩才明白,那是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由归雁徊亲手埋下,那种子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最终混合着汹涌而不明的情愫,将他和归雁徊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评论留言的小天使!!!小攻本章出场,前面他会比较怂,慢慢会成长起来
第3章 我养不起你
“殿下,”归雁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他看着温珩,道:“殿下可愿信任雁徊,让臣为你鞍前马后?”
温珩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还不够,他又应道:“若邻愿意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可是温珩憋屈了这么多年,他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又总觉得这样的好事是绝对不会落在他的头上的,于是小王爷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待我年长,就要被遣到封地,按照祖制,宗室弟子不许科举做官、不许经商营生,大部分的温姓子孙都在不能糊口的边缘。若邻要是随我去封地,我……我养不起你。”
温珩垂着眼睛念叨,他总觉得,自己最后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我可以少吃点。”归雁徊忍不住逗弄小王爷。
温珩一听,抿住了小嘴。他听归雁徊这样说,又是高兴又是忧愁,高兴的是归雁徊竟愿舍弃官职随他去封地,忧愁的是归雁徊怎会舍弃官职随他去封地。这高兴与忧愁混在一起,将温珩的心扭成了一结。
如果说有什么词能够概括温珩过去十几年的话,那便是“认命”:温璃不要的他就收着,温璃辱骂的他就受着;对自己喜爱的他从不敢拿出来示人,只能捂在手心中,即便是寂静无人的时候,他对那喜爱的也只敢远远看着,而后再反复品尝自己那份名为“喜爱”的心情——在他看来,也只有这个才是他自己的。
假如归雁徊真的愿意追随自己的话……温珩有些不敢想,又忍不住不去想。这时他忽然好羡慕好羡慕他的哥哥,“如果那样的话便能让若邻留在京中常伴左右,”温珩怀着他卑微的心去想,同时又不得不努力地扼住嫉妒的幼苗,“不去嫉妒长兄”已是他仅剩的自尊。
“殿下放心。”归雁徊说,他就像再一次参透了温珩的念头一样,贴到温珩脸边,对温珩耳语道:“我会让殿下留在京城的。”
归雁徊离温珩很近,温珩便嗅到了一点烟草香,这烟草味与温珩以往闻过的都不同,或者说是很特别,带着点似有还无的清香,又带着点若隐若现的冲劲。
他的气息吐在温珩的颈边,痒痒的,不知是因为归雁徊离得自己太近,还是因为他被看穿了心事,温珩的耳朵红得发烫。温珩看着归雁徊,忽然想起奶娘说的狐妖,吸了天地之精气的千年妖怪会变作人形,魅惑人间,温珩不自觉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昨夜不是雷雨大作吗?说不定狐妖就是在那时上了归雁徊的身。
“祈王——”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有些冒失进来,可刚一到这偏殿口,小太监就满面惊讶地盯着祈王和归监正贴在一起的脸,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他又瞥了一眼夜色中四下无人的偏厅。祈王好像还拿着归监正的贴身汗巾,说起来祈王的衣服……似乎不太整齐啊……